黄昏将近，戴面具的一干人等成功潜入古稀村，来到丛士聪和李妙璇呆着的茅屋。青山派的老三，秦浩在原地守着，看见来者带着铁面具，以为古稀村村民又想趁火打劫，即刻警惕地拔剑出鞘，“已经交过钱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三师兄，是我。”徐彻摘下面具，迎了上去。
秦浩见是熟人，才松了口气，将剑收起来，“你可算回来了，那帮野蛮人胡搅蛮缠，隔一个时辰就来一次，不给钱就要撵走我们，实在不可理喻！毒王谷的贼人呢，怎么没带回来？”
“第七戌月不肯进村，原因一言难尽，日后再解释。”徐彻匆匆将君归隐带到师兄面前，“这位是悲喜楼君公子，师父常跟我们提起的那位客栈前辈，他说是第七戌月的旧识，过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原来是君前辈。”
秦浩朝他点头作揖。君归隐在江湖上颇有声望，秦浩比他小不了几岁，却仍然以前后辈相称，“情况您也有目共睹了，大师兄的病况不容乐观啊。前几日只是昏迷不醒，梦中呓语，如今连四肢都——”
“秦少侠请勿着急，在下懂点医理，让在下瞧瞧。”
丛士聪和李妙璇双双横躺在干草上，眼窝往里凹陷，额头发黑，嘴唇像涂了一层龟裂的白蜡。奇怪的是，两人的皮肤皆呈半透明状，骨骼脉络和五脏六腑皆看得一清二楚，皮肤底下的青色血管根根暴凸、膨出，能清晰看见鲜血在皮肤底下缓缓流动的样子，君归隐探了探他们的鼻端，虽然鼻息尚存，但已经微弱得探不到。
“怎么样，君前辈？”谭千语手抓着裙摆，紧张地问。
君归隐搬起两人的头颅，十指插入发间，反复按压，时不时翻出两人的头皮查看，终于翻出来几个不同寻常的伤口——在丛士聪脑壳的顶端，有六处渗血的伤疤，椭圆形，大概毛笔杆大小。椭圆伤口的皮肉周围，呈现几条细细的弯曲的暗紫色脉络，如八只触角，由深到浅，以伤疤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撑开，粗略一看，就像头皮底下埋着一枚栩栩如生的蜘蛛！
“介意我将丛大侠的头发剃掉么，能看得仔细点？”
人都要死了，哪顾得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废话，秦浩连忙应允，“君前辈请随意。”
君归隐将丛士聪的脑袋搬到自己大腿上，解掉发髻，用小刀一寸寸剃掉丛士聪的头发，很快，光裸的头皮立刻显现在众人面前——光秃秃的头颅上，足足有六个紫色的椭圆形伤口，细细的血管浮在皮肤表面，仿佛趴着六只形态各异的蜘蛛，腿与腿连接，潜入头颅皮下的经脉，形成一张方寸大小的细网，狰狞地覆盖在男人的头皮上。
谭千语不免啊了一声，害怕地捂住唇，“那师姐、师姐的头……”
君归隐掀开李妙璇的头发，同样有一张蛛网图，不过颜色比丛士聪的稍浅一些。君归隐想起谭千语说过，厉鬼曾经舔过李妙璇的小腿，他小声地说了声得罪了，便将李妙璇的长裙卷至膝盖以上，果然，女孩右脚脚踝偏上一点的地方，也趴着一只紫色蜘蛛。
真没想到，伤口竟然隐藏在长发之下！难怪自己翻找了多时都没找出来，秦浩颤着声音问，“君前辈，这就是我师兄中毒的原因？”
君归隐将李妙璇的长裙盖好，“两位中的是苗疆的蛊毒，蓝旗蛛。”
居然是蓝旗蛛？！
三位少年少女同时面如土色！
他们没想到，自己亲眼所见的，竟然是毒王谷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五种毒物之一！
所谓的“蛊”，按照汉代郑玄的解释，是“虫物而病害人者”。如今盛行的蛊毒分为多种，蛇蛊、金蚕蛊、泥鳅蛊、中害神蛊、爬行蛊等，制蛊的时辰多挑选每年阳气最盛的夏至，取十二种剧毒之物，如蜈蚣、蝎子、蜘蛛等置于同一个瓷瓮中，大毒吃小毒，互相残杀后，择其最终的活物，饲养出蛊魂，只听从饲养者命令，一触便可杀生。
蛊疾患者在中毒初期，神智错乱，犹如被鬼神附体，中毒末期体虚发汗、鼻息衰弱，在痛苦的白日梦中煎熬过世。慢则数日而亡，快则一瞬夺命，纵使是武功最高强的顶尖高手，也对毒蛊谈虎色变，不寒而栗。
毒王谷不比其他门派喜欢追求威名远扬，毒王谷的人，以阴险低调的作风为名，鲜少在江湖中出没。据说，谷主终日躲在深山老林中修炼，偶尔做一两笔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连弟子都很少收，哪怕收了弟子，江湖人也是不清楚的。
唯一被人知道的，就是第七戌月。
君归隐向众人解释道，“蓝旗蛛虽是剧毒之物，发作时间却很长，钻入人体内，蜘蛛卵会先孵化成幼虫，吸吮人血为生，一两日后，人被蜘蛛吸干了内力和鲜血，皮肤逐渐变得透明，直到血液被吸收殆尽，中毒者结束性命，蓝旗蛛便抛弃尸体，破土而出。”
“前辈、求求你，师姐还能不能得救？”眼见待自己如亲妹般疼爱的师姐饱受折磨，谭千语早已泪流满脸，“蓝旗蛛现在在何处？是否有办法将其引出师姐体内？”
君归隐指着丛士聪的紫色头皮，“蛛蛊一般有六只，如今潜伏在两位的头皮上。头脑是灵力汇聚之地，又有头发遮挡，不容易被人发现，蓝旗蛛的幼虫最喜欢潜伏在这里，好吸收四肢百骸传输过来的营养。好在伤口是紫色的，还能救；要是变成墨蓝色，就说明活人的鲜血流尽，已成定局。”
徐彻双手握成拳，咬牙切齿地怒道，“既然认出是毒王谷的蛊毒，凶手一定是第七戌月！我去找他要解药，他要不给，我就杀了他！”
“徐少侠且慢——”
“君前辈！您不要拦我！”徐彻愤然地甩开自己的衣袖，“纵使第七戌月是您旧友，我也没办法看着他为非作歹，见死不救！”
“师弟！”秦浩比徐彻年长几岁，处理事情更为冷静，他一把将自己的师弟按住，却转头询问君归隐的意思，“君前辈，您的意思是？”
“毒确实不是戌月下的，不过——”
君归隐顿时有口难言，因为这玩意儿实在不好解释。没错，毒来自苗疆，也来自毒王谷，可第七戌月早就和毒王谷斩断关系，发誓绝对不用苗疆的制毒法。他一贯自负，怎么可能忽然破戒，对两个毫无相关的人下毒手？
可这番解释的话，没有任何说服力，外人不知道来龙去脉，根本不会相信，不解释吧，第七戌月就别想活着离开临西镇了。
「呜呜噜巴巴嘶不嘶……乌拉巴滋圣圣叹……」
就在众人犯难之时，茅屋外不知何时，围过来一群头戴铁制面具的村民，他们笔挺地站着，嘴皮子翻飞，统一举着两根黑漆漆的木棍，吟唱着晦涩难懂的咒语，虽然带着面具，却难掩双眸的煞气。歌声似乎不是从喉结发出，而是由胸腔的骨头共振发出，非常古怪，他们越唱越激动，四肢疯狂地舒展，摇晃，干脆群起而攻之，举起木棍冲外村人耀武扬威，「呜呜噜巴巴嘶不嘶……乌拉巴滋圣圣叹……」
“怎么回事？又来讨钱？！”徐彻本就因为大师兄一事烦躁不已，如今被村民发出奇怪的噪音吵得心神烦乱，气得有些抓狂，想冲过去和他们干架，“这班刁民蛮不讲理，我去跟他们说说！”
秦浩烦躁地揪着袖口，“说什么说，你听得懂他们意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罢！”
“三师兄！”
君归隐少年时曾到南蛮之地游历，能听懂其中的只言片语，“徐少侠，请稍安勿躁。村民的意思，我大概明了了。”
“那他们、说的是啥什劳子玩意？”
“村民们说，古稀村百年与世隔绝，都怪老村长贪图钱财，放我们外村人进来捣乱，导致神灵大人非常生气，所以才给古稀村带来严重的瘟疫。而这次瘟疫，就是神灵大人所设的刑罚，是为了警告那些放肆妄为的村民。”
徐彻百思不得其解，“瘟疫是在我们入村之前发生的，怎么能怪在我们头上？”
“容在下问问看。”君归隐尝试着用蹩脚的南蛮语沟通，得到回答后，转述给众人，“村民说，一个月前，有一名外村男人进村偷东西，瘟疫恰好是那时候降临的，而且那人的衣着跟我们相似，是江湖客的常见打扮，手中带着长长的武器，应该是刀剑一类的。他们还说——嗯？一个月前入村的男人，如今还在村里！”
偷东西……
秦浩和徐彻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选择闭口不提。
君归隐还想继续沟通，可村民们愤意滔天，面上尽是怒容，举着木棍围着茅屋快速转圈，嘴里振振有词，肢体动作极度夸张，跳得正是在村口驱赶恶灵的舞蹈，「乌拉乌鲁喃喃，乌拉巴滋圣圣叹……」
谭千语耳朵被吵得哐哐响，她很害怕村民发出的鬼音，怯怯地躲在后面，问君归隐，“前辈，他们在说什么？”
君归隐眼观四方，顿觉那数十双眼睛不怀好意，低声翻译道，“都怪你们——将恶灵引进古稀村，神灵大人不会放过任何作恶的凡人！”
“不放过……？”秦浩不解，却隐隐感觉到对方汹涌的杀意，“他们想如何不放过？”
「乌拉乌鲁喃喃，乌拉乌鲁圣圣叹……」
茅屋外呼声震天，村民忽然跟狂犬病发作似的，疯狂地跺脚捶胸，胸腔共振的歌声越唱越高亢，尖锐得刺破耳膜。众人行动变得缓慢，呆滞地听着那古怪幽怨的曲调，总觉得自己仿佛一脚踩空堕入了诡异的幻觉，一时头脑发昏，脚趾头发麻，躯体不自觉地走动、活像刀砧上的鱼肉，被一串串咒语引向刑场，由村民的目光凌迟成千丝万缕，准备献给祭坛上的神灵。
「呜嘿哈咦咿呀——呜嘿哈咦咿呀——」，不知谁一声令下，咒语瞬间变成统一的绵长口号，不断地呻吟高歌，村民们扭动着手脚，阴森森地朝茅屋步步逼近。
“唔、真奇怪。”徐彻甩了甩沉重的脑袋，咬破自己的下唇，以保持绝对的清醒，而后抽出长剑挡在面前，低声询问，“我怎么觉得，他们看千语和看我们的眼神，有些不同。前辈，他们一直重复那句是什么意思？”
君归隐默默退了两步，双掌运功，右脚足尖点地，在薄薄的土地上画了个隐约可见的六芒星，“意思是‘女孩做祭品，男人做牲口，贡献肉体吧。满足神灵大人的口腹之欲，方能净化心灵，免入阿鼻地狱。’”
“什么是，祭品……？”
谭千语被盯得寒毛直竖，深觉不妙。徐师兄说的是真的！那群强壮鲁莽的男村民，看自己的眼神变得诡异非常，像是要把自己生吞活剥吃下肚似的。
地面的六芒星散发着暗淡的光芒，君归隐伸手一揽，将谭千语推到自己身后，从袖口里取出召唤符，往天空一扬，将其点燃，而后凝聚所有分散的心力，指挥道，“大家小心，保护好千语，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