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夜晚九点, 冷月昏星。

  东郊走出一道修长身影,面容冷峻,开门上车。

  前座的助理察觉动静,不敢回头, 只敢在后视镜里快速窥看。

  任克明上车了。

  他眉眼低垂, 五官隐在路灯的阴影之中, 如山般幽黄。

  忽然抬眸, 他和助理对上视线。

  助理登时一怔——

  那双眼,像深不见底的冰泉。

  她骤然想起昨天下车前的任克明。

  同样的一双眼。

  同样暗杂着殊难领会的情绪。

  可还没此刻这般冰冷。

  她不知道的是, 其实这双眼半小时前还在流泪。

  一滴又一滴泪水,从下颌滚落, 落泪时他已经解开手铐。手铐解开, 仿佛也解开了身前之人和他之间的某种必然联系。

  黎昌抽出手, 接连后退好几步。真的是好几步。

  他退到沙发后方,和任克明拉开一段距离。

  这时距他和任克明提出离婚已过去十来分钟。过去的十分钟里, 他就和他那样对站着,相顾无言。

  此刻依旧无言。

  黎昌甚至都不相信, 任克明居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把自己解开了,他在沙发后看着任克明, 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好。

  还是任克明忽然抬眸看向他, 问:“……否则, 什么?”

  问这话时,他站在原地没有靠近黎昌。

  就像是知道黎昌怕他一样。

  就像知道,自己现在又在发疯一样。

  黎昌紧抿双唇,没有回答。

  他能回答什么?或者说, 他的回答又有什么用?

  任克明懂啊。他肯定懂自己没说完的话是什么。真要把那两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呢?

  连黎昌自己都不想说那两个字。

  因为, 此时此刻,当时当刻,他站在任克明的面前。脚下踩的是任克明的地板,周身环绕的墙壁是任克明的房子。

  既然任克明不要他走,他就算想走想得想破脑袋,还不是不能走?

  既然任克明不要他离婚,就算那份合约还在生效,就算已经到了离婚的日期,他还不是不能离?

  就像任克明曾经说的,一纸合约对他来说根本什么都不算。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黎昌即便把这两个字说得清清楚楚,又有什么用?

  况且,他们这算什么婚,在国内甚至得不到法律承认。离婚不离婚,真的重要吗?

  或许,在他与任克明的这段关系里,真正重要的从来不是婚姻;而他与任克明之间存在的问题,也从来不是那份合约。

  从来,不止那份合约。

  任克明眸光灰暗,还在追问:“否则什么——”

  “任克明。”

  黎昌直接打断他。

  没有血色的唇微微颤动,他放下那个否则。

  饱含转折地,他问出了一个十足自我的问题——

  “我想问问你,”他说,“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究竟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好突兀,却是黎昌此刻唯一想问的。

  任克明有没有在意过他黎昌,在意过他究竟想要什么?

  抛开否则,抛开离婚,抛开手铐,抛开禁锢,抛开可怖的占有欲,抛开所有的一切。

  只说两个人的关系。

  在这段关系存在的岁月里,黎昌究竟想要什么。

  任克明有没有在意过?

  十八岁的黎昌,二十八岁的黎昌;全部的黎昌,所有的黎昌。

  任克明有没有在意过?

  不是资源,不是公司,不是当他想去国外演戏的时候一架私人飞机带他出国旅行。

  不是要摘天上的星星。

  只是普通的想要,普通的向往。

  比如,黎昌想要接戏,接那部《去见她》,他考虑任克明的想法,权衡一切后,还是发现自己想要。

  是这种想要。

  是仅仅的追求,是对热爱的追求,是合理到不能再合理的追求,是脱离爱人桎梏与束缚的追求——

  这份想要,任克明究竟有没有在意过?

  如果在意过,那为何他给他的一切,包括他那无法忽视的爱意,都带着那么厚重的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如果在意过,那为何他会在今天,在此刻,在当下,否决黎昌的想法,甚至想要用手铐来禁锢住他?

  所以,究竟有没有在意过?

  这是黎昌唯一的问题。

  但,在问出的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即使任克明没有回答,他也有了答案。

  “否则就是。”黎昌出声:“我要离婚。”

  任克明陡然抬眼,望向他。

  黎昌是在回答任克明的上一个问句。

  “否则,我要离婚。”他再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只见任克明的脸色猛然一变,变得煞白。

  垂在腿侧的手失力一松。

  铁质器具从手中掉落在地,是刚刚解开的那个手铐。木地板旋即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那种闷响,像是痛苦的哼鸣,又像是膝盖触碰在地。

  很大声,可任克明没有垂眸去看地板。他的眼睛,只一移不移地,看着黎昌。

  黎昌也一移不移地看着他。

  看似没有半点退缩的迹象。

  可那倔强抬起的面庞之下,其实他的心在收紧——

  这一刻的任克明,在想什么?

  会不会在想,刚刚是不是不应该解开手铐?是不是真应该如自己所说的,用这副手铐铐住自己一辈子?

  一辈子都别想去法国,一辈子都别想离婚,一辈子都别想走,一辈子都待在东郊别墅,一辈子都捆在他的身边——

  黎昌不愿意这样。

  所以他仍然看着任克明,不移开眼神,不退缩。

  即使这没有任何作用。

  “我不同意。”任克明轻声开口。

  “哦。”黎昌也轻声说:“那你弄死我啊。”

  他的回答突兀,语气却有一种平淡的疯迹,因为早已料到。

  “弄死我,你就不用离婚了。”他说。

  任克明微怔,摇头:“你不会死。”

  “那你就等着和我离婚。”

  任克明动了动唇,然后停住。他没再说话。

  通红的眼尾,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掉眼泪。眸色映射着窗外日光,却黑得出奇,仿佛暗杂着复杂的情绪。

  沉默两秒后,他的脚步终于移动。

  他朝黎昌走来。

  黎昌罕见地没有后退。

  甚至可以说,他就在等着任克明来。

  “你又要开始了。”他的声音像从喉咙里开始就被碾碎,筛出唇:“你又要发疯,是不是?”

  本来梗着脖子,很凛然。说着说着,黎昌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要不然你干死我……”

  他承认自己也疯了,疯得彻底,疯得和任克明不相上下。

  “要不然你干死我啊。你现在来干我,干烂我,干到半身不遂,把我干到死。我死了,死了就不离婚了——”

  他抑制不住吼出声。

  任克明的脚步一瞬顿住。

  站在离黎昌不到三步的位置。

  两人隔着空气对望,黎昌无法克制地急促呼吸,任克明则无声站着,颓唐站着。

  他停了好久。

  有风吹过,吹过他微垂的头发,那高大的身躯杵在原地,毫无动静,仿佛被美杜莎注视后无法动弹的石像。

  许久后,石像微动。一片寂静之中,只听他轻吸了口气——

  “不要说这样的话。”

  声音低平,没有别的情绪。

  没有发疯,仅仅是这一句话。说完,他抬眸,静静看着黎昌。

  黑玻璃似的眼珠反着光,好像有一种深深的情绪。

  黎昌看着这双眼,垂在腿侧的小手指突然弹了一下。

  他看不透,他看不懂。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任克明又说了一遍。

  他说完,垂眸后退,退回到沙发前。

  弯腰拾起地上的手铐,然后湿漉的睫毛一直低垂着,就像不敢再次抬眼一般低垂着。就像不敢再和黎昌对视一般,低垂着。

  黎昌目光触及到那睫毛上的泪珠,心尖一颤,像被钢笔笔尖猛地扎了下。

  他启唇想要说什么,却被任克明抢先——

  “我先走了。”

  任克明语气平静,说得很快,说完就提步。

  黎昌瞬间滞住。

  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任克明已转步朝客厅外走去。

  而且迈出的脚上竟然也不是居家拖鞋,而是早不知何时换好的一双皮鞋,衣着也恢复正式。

  唯独背影说不出的寂寥。

  ……他走了?他真的要走?

  黎昌不敢相信。

  怎么能,他凭什么先走?!

  “任克明!”黎昌叫了一声。

  任克明的身影明显停顿,等了三四秒,回身。

  他和黎昌对视。

  灯光洒在侧颜,脸颊上印出方才留下的泪痕。与他五官气场不匹配的、任谁看都是懦弱的泪痕。

  黎昌本蕴着怒意的眸诧然一静。

  准备好的千言万语质问,这一刻,竟然全然粘稠在喉间。

  他盯着任克明的泪痕,不说话。

  对着那泪痕,他说不出话来。

  最终,任克明重新回身,在诡异的静谧中走出客厅。

  那寂寥的背影变了,更像是落逃,落逃,把一切的一切都丢在身后。

  这背影忽然让黎昌想问,自己是不是也被他丢在身后了?

  ……是。

  真的是。

  自己真的也他妈被任克明丢在身后了。

  脚步声消逝,偌大的客厅之中再度只剩一人。

  就像任克明还没下楼一样,就像任克明根本没有回家一样,过去的半小时像是场梦,一场惊醒不了的噩梦。

  只剩黎昌一人。

  黎昌脚下踉跄一瞬。他撑住沙发靠背,逐渐失力。

  ……会不会,自己真的还在做梦啊?

  会不会自己还在楼上睡觉,而任克明根本还没回来。

  不然怎么会。

  这一切,刚刚的那一切,怎么会……

  “……你。”

  一个男声忽然响起,静谧的空气微微一震。

  黎昌遽然抬眸。

  是不远处的电视,《风故里》还在播放。

  灰蒙蒙的天空下,电视中的陈六,正在问初恋林芸——

  “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电视中的林芸起身。

  她说:“我不知道。”

  然后她转身离去。

  陈六呆滞片刻,也晃荡着站起来。他张了张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于是萧瑟的风吹散林芸的背影,吹模糊陈六的视线,眼睫颤抖。那一滴泪,就这样掉落下来。

  黎昌撑在沙发靠背上,盯着电视,眼皮突然止不住地战栗——

  他看到这滴泪了。

  他终于看到这滴泪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泪。

  不仅如此,他还看到陈六紧绷的唇角,还有黑玻璃似的眼珠。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泪滴,是和演技综艺里新人演员完全不同的表演。

  完全不同的情感。

  黎昌凝眸看了许久,他倏地发现,自己好像曾见过这滴眼泪。

  对。

  这滴令他无比触动的眼泪。

  这滴泪,包括这样的眼神,他都曾见过的。

  见过的,就在……

  就在刚刚。

  就在这个客厅里。

  就在任克明朝自己走近时,就在任克明转步离开时,就在任克明回身时——

  那黑玻璃似的眸,眸底盛着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就是陈六的泪。

  那里面就是那个新人演员所缺少的情感,那里面就是大好人导师所困扰的那份情感,是一模一样的情感,是没有半分差距的情感。可是——

  那是什么?

  那情绪,那浓烈的、雾掩的、无法看透的情绪——

  那是什么?

  黎昌看不真切。

  画面里,陈六的面孔消失,切到一个空镜。

  黎昌急忙擦了下眼泪,俯身去拿沙发上的遥控器,想倒退回去再看一遍。

  这时沙发上的手机忽然亮起。叮咚一声提示,锁屏上显示一条微博私信。

  黎昌动作微滞,鬼使神差地放下遥控器。

  他移手,拿起手机。

  点开私信提示后,屏幕跳进聊天框。

  是大好人导师。

  他的消息来得恰好——

  [黎老师,上次那场戏我想通了。]

  紧接着,他发来一条博文链接,是剧评。标题显示,评的,正是电视中刚刚播放的这场分手戏。

  黎昌迟疑,刚要点开,就见对方又发来一条消息。

  直接将剧评搬运到了聊天框中——

  [陈六的一生起点极低,磕磕绊绊长到十八岁,初恋林芸于他,是一份亲情的寄托,他对林芸的依恋,很难说不是对亲情的渴望的转移。]

  动作随着阅读而止下,黎昌眉间蹙起。

  对方仍在继续。

  [但,陈六没有得到过亲情。亲情,就像林芸,林芸是隔岸洛神,是遥不可及的月亮。]

  [所以,他一直不能相信林芸会爱上他,也并不意外林芸会分手。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他就笃定林芸会离开自己。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值得被选择。]

  [因此,面对林芸的离去,他眼中的情感很简单,概括来说就是——他觉得自己不配。]

  [觉得自己不配,所以他张嘴但不说话,落泪但不陈情。]

  [他在逃避。]

  [他在自卑。]

  最后一个词落入黎昌眼眶,他漆黑湿润的眼睫猛然颤动。

  “自卑”——

  随着这个词语,那一双黑玻璃似的眸陡然烙印在黎昌的脑海之中。

  就在方才,那双眸还静静地看着他。

  静静地落泪。

  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所以一言不发。

  对……

  对!

  就像陈六。

  张嘴但不说话,落泪但不陈情;所以,他是在逃避,所以,他是在——

  黎昌抬眼,看回电视屏幕。

  屏幕中那个空镜还在继续,灰蒙蒙的天空透着暗蓝颜色,有风吹动。

  陈六重新入镜,瘦削的身形僵硬。

  如同石像。

  如同被美杜莎之眼注视后的,无法动弹的,那座石像。

  ……

  夜色如墨,车驶往机场。

  助理收回放在任克明身上的视线。

  她似乎明白了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看到的那一抹暗色是什么,但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怎么会?

  这样的人,这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

  任克明忽然出声——

  “替我订一张机票,目的地是……”

  他对助理说。

  声音隐在窗外飒飒风声之中,听不出来波澜:

  “尽快,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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