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黎昌刚在化妆师的帮助下卸完妆, 换好衣服后在笨手笨脚地擦脸。
有上次收到任克明消息的前车之鉴,他的手机都放在经纪人那里保管。
于是当经纪人忽然惊着神色递手机过来时,黎昌表面神色不改地接过,都没看屏幕一眼, 但心底已经知道这是任克明的电话了。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的角落。
盯着屏幕上的“老公”二字看了几秒, 深呼吸一口——
发疯也别理他, 别哄他, 不准顺着他。
冷战,冷战, 冷战。
终于按下接听。
“喂。”
——黎昌说话时望向窗外,刻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一出声却把自己先吓了跳。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低沉的音色, 压低后自然而然添上气音。
光听一个字就能听出来勉强和不开心。
任克明那边听见他的声音, 似乎顿了下。
两三秒后。
“黎昌。”
他轻轻唤了一声。
他的嗓音隔着电话线传来,有种熟悉的沙哑, 却又温和。
黎昌闻声,眼睑很迅速地抬了下。
是他听错了吗?
任克明他, 好像没有在生气。
“……干嘛。”他硬硬地开口,手随之攀上窗户边的护栏。
不管生气没生气, 反正在冷战。
自己气势不能输。
况且既然没生气, 那就是没吃那个握手的醋。不聊那个, 那自己也更没什么好心虚的了。
然而下一秒,听筒却传来任克明的话——
“视频我看到了。”
还是刚刚那种语气,但这句话没带什么情感。
黎昌怔了下。
沉默几秒,他问:
“所以呢。”
发都发过去了, 本来也没指望你没看到。
对面却没再回复。
黎昌等着回答,抓着护栏的手指不自禁就抠了抠。
铁质的护栏被他抠出空腔声, 在静谧中很是突兀。
他回神般地收手,率先开口:
“你看到就看到了,要生气就生气,我也没干什么,只是和同事握了个手,你——”
“抱歉。”对面忽然说。
黎昌话头猛然止住。
“……啊?”
任克明没有停顿,继续说:“抱歉,是我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并不是刻意放小,就是正常的音量。
只是语调过于和缓,清清冷冷,却出乎意料的温柔。
也许是因为,这本就是一场出乎意料的妥协。
黎昌眼睫微动,握着手机的手指不禁收紧。
任克明……是在道歉?
他说抱歉。
他说他错了。
没说错在哪,但黎昌知道他在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为今天的这个握手视频,也不是为黎昌这两天的单方面冷战。
为的,其实是四天前东郊宅子的那场分别。
是他说“我只是不信我自己”的,那场分别。
是他拒绝自己的低头,然后转身离去的,那场分别。
可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他的头分明比那时的自己伏得还要低。
……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在当时就接受自己的低头呢?
为什么非要事后再反过来向自己妥协。
黎昌的眼睫抬起点了,重新落出窗外。
冬日阴沉的天空,演播大楼临河,模模糊糊几点水鸟贴着水面飞行。
与那冰冷的河流将贴未贴。
黎昌看着寂静的河面,想象着那下方流动的湍急。
他突然觉得那种湍急就像任克明一样。
任克明为什么总能够这么轻易说出对不起。
总能这么轻易低头。
明明不是。
他明明很骄傲。
说得过分一点,他明明死要面子。
他闷骚,嘴硬,除了发疯,除了暧昧的床。事之外,很多时候都像没有发音器官一样闭着唇不说话。
可是他又会向自己低头。
一点没有推拉余地的那种,直接低头。
黎昌有点想逼逼他。
他有点想问,想问任克明你为什么又说抱歉。
又说这句话,你倒是说说你具体对不起在哪。
他还想问,想问你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不信自己”?
为什么不信,凭什么不信。
怎么会不信。
可是长久缄默过去,窗外又飞略过几只低凫,这问句就像淹没在喉间一般,怎么都抛不出口。
最后,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地说:“……没关系。”
没关系。
好吧。
他又原谅任克明了。
黎昌看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无奈又自嘲地抬了抬唇角。
终于的终于,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问句:
“你,只有这一句话要说吗?”
能不能再说点别的。
说点有用的,实在的,说点能让人真正放心的。
比如……
“合约的事,”任克明沉静出声,“我回来,就解决。”
黎昌闻言,眸光闪了闪,垂落下去。
半晌后。
“哦。”他说:“可是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任克明默了一下:“是什么?”
其实就是这个。
只是黎昌和他一样又犯嘴硬了。
任克明这么一追问,他只能硬着头皮再开口:
“就是,”他想了想,找到个话题,“就是我跟别人握手……你不生气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服了。
那任克明都没提这茬了,自己再提起来找不痛快干嘛!
对面似乎也没料到他会重提这个话题。
“生气。”
任克明简简单单回答。
“看着不舒服。”
话虽这样说,听筒里的声音却很冷静。
甚至几秒后,又补充了一句:“所以我选择不看。”
黎昌:……
好一招掩耳盗铃。
不愧是你任克明。
捏着手机沉默一阵,黎昌见对面似乎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意思了,继续问:
“你……还有没有要说的。”
这问句虽然感觉像没话找话,但他又确实是觉得少了什么没听到。
就……任克明不应该,要威胁一下自己吗。
例如说一些类似于,下次再在外面和别的人随便肢体接触,回家就等着被怎么怎么样的话。
这不是他生气时的一贯话术吗。
可任克明却回答说:“没有。”
他没有说那种话,也不打算说。
黎昌怔了下,一时有些不习惯。
但电话并未到此结束。
任克明问:“你呢。”
黎昌:“我什么?”
“你有要说的么?”任克明轻缓出声:“比如录制,录得怎么样?”
这问题好笼统。
黎昌一时间有一种小学时候放学,白妈问大家今天在学校学到了什么、午饭吃了些什么的感觉。
“顺利吗?”任克明继续问。
“……一般。”
黎昌莫名其妙别扭了起来。
“就那样。”
别扭着别扭着,却又控制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有一组演员选了我的戏。”他说:“是《风故里》,我不清楚具体是哪一部分,但好像是……讲的分手。”
分手戏应该算是名场面。
任克明嗯了一声:“我知道那段。”
黎昌继续说:“你知道就行,重点不在这个,而是在……我想想怎么说。对,和我握手那个演员,你知道他吗?唉,我和你说,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
他越说,当时吃瓜的精气神就越上来。
说着说着,眼睛都不自觉亮了,话匣子一开根本止不住。
于是就站那么在化妆室角落,跟任克明讲述完了全程。
任克明也就在那边静静听着,不时回应一声。
差不多这样过去五六分钟。
黎昌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话回头。
不回头不知道,一回头,经纪人和造型师居然都已消失不见,化妆间此时只剩下他一人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多半……是从自己刚接电话起就带着化妆师离开了,那么自己刚才和任克明的对话应该没被人听见。
但是任克明那边呢?
这时,任克明突然出声了:
“黎昌。”
黎昌回神:“嗯?”
“有没有想我。”任克明问。
他语气简单平静,像在问有没有吃午饭一样,甚至仿佛不带问号。
黎昌听清问题,耳根霎时就红了。
这人怎么又说酸话。
他没回答任克明的问题,而是问:“你……你在哪里啊?”
自己这边没人,任克明万一边上有人呢?
这种话要是被人听见……多那个啊。
“在酒店,”任克明仿佛能摸透他的内心一般说,“旁边没人。”
他似乎起了个身,不知道在朝哪走,黎昌只能清晰听到他那边布料摩擦的声音。
但边走,他还在边和黎昌说话。
“还没回答。”他呼吸一松,应该是坐下了,又是一阵布料摩擦,接着手机放好,声音低沉:“有没有想我。”
可以听出来,他的声音和手机间隔着一段距离。
黎昌咬了下唇,声音放小,带上点软意:“你能不能别总问这种问题……”
老是问,叫人怎么回答。
不想不可能,但是想的话,又……
很难以启齿好吗。
任克明却像根本没听见他说了什么一样。
“想,还是不想?”他说:“你只用选择。”
或许是因为模糊,他的话比刚才要加上几分嘶哑,甚至更低。
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几声粗重的呼吸声,被压得极低。
传入黎昌耳中,不禁微微皱眉。
默了两秒,他迟疑出声:
“……你在干什么?”
刚刚那阵呼吸声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分明就是,就是……
“黎昌。”
任克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一次,粗喘毫不掩饰。
这次黎昌彻底确认了。
“你……”
“黎昌……”任克明又叫他了一声,声音越来越低:“黎昌,黎昌……”
随之而来还夹杂着布料摩挲的声音。
黎昌一动不动地握着手机,没有挂断,但也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得跟什么似的了,可还是没有挂断。
反正就那么听着。
都不知道听了多久,感觉到那边似乎快要结束,他才忽然鬼使神差地,哽着嗓子唤了一声:
“老公……”
这声一出,听筒那边本已消没的动静忽然加剧,黎昌甚至听到了些其他的什么声音。
手一抖,手忙脚乱地挂掉电话。
握着挂断界面的手机,他心脏连着耳膜砰砰直跳。
自己刚才为什么叫他。
黎昌紧了下手掌,闭着眼深呼吸两秒。
睁开眼,重新打开手机。
整个人熟透了的情况下,他强装振作地打开聊天框,给任克明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好了告诉我一声。”
这消息意味不明。
可几乎是立即的,对面就回过来了一条语音。
暗色调的月亮头像,五秒钟长度。
黎昌的手指转来转去,转了十多秒才终于轻轻按下,红着耳尖点开语音。
语音先是两秒空白。
喘息,低闷的声音。
再空一秒。
终于放出男人的低喃——
“黎昌,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