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
黎昌皱着眉往病房里眺了眼, 回头说:“那麻烦你了。”
与他对立站着的是小安。
小安点头说:“您放心,这边有我在。”
黎昌拍拍他的肩,嗯了一下。
半小时前。
小安接到黎昌的电话,紧急从东郊赶至医院。
奔上四楼进休息室, 就听洗漱间里传来一阵低低啜泣的声音。
他的脚步顿在外面, 没有再上前, 斟酌片刻, 目光低垂着出声:
“黎少爷,您在吗?”
洗漱间里的声音顿时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黎昌的回答:
“在……你先出去。”
小安眸光微动, 几秒后循言退步, 离开休息室。
房门落锁之声清脆传来, 洗漱间里的黎昌明显感到怀中之人颤了一下。
他抚上对方的脸颊轻声安慰:“没事,没事……”
手指触碰到的, 是一片湿润的皮肤,他于是就用拇指替对方擦拭眼泪, 轻皱着的眉满是心疼。
对方忽然握住他的手,大掌冰凉。
“张叔……”对方说。
黎昌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张叔很好, 张叔没事了。”
他一步也不敢离开任克明, 张叔的情况还是他方才用手机问的待在医院的秘书。
张叔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真的?”任克明问。
“真的。”黎昌答。
任克明紧绷的肩颈松下, 忽然又猛然一滞:“可他是大出血。”
“不是。”黎昌立马说:“那是刚进医院的事……张叔没事,真的。”
黎昌知道,任克明的母亲就是生产时大出血去世的,这是任克明在英国时自己讲给他听的。
犹记得讲这件事时, 他与他坐在疗养院的树下,青草的清新伴着海风拂面。
那时任克明看起来分明很是轻松。
……然而这件事对他来讲并不轻松。
黎昌当时完全没有看出来。
早该想到的。
任克明和自己这个孤儿不一样, 他从小和母亲一起生活长大,母亲的离世对他来讲必然如同天崩地裂。
他不愿意来医院也是应该的。
他不愿意进病房看张叔也是应该的。
……自己居然还什么都不知道地逼他。
想到这儿,黎昌圈着任克明的胳膊紧了几分,就像要把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一样。
但同时又收着一个度。
一个不会让任克明感受到难受的度。
昏暗的小小空间里,两个身躯就这样紧紧相贴。
比起恋人,他们的姿势更像是安慰与被安慰的母亲与孩子。
黎昌垂眸,小巧精致的面庞线条温柔,天然有一种令人想要靠近的温暖。
任克明在他的怀中,实打实像极了一个孩子。
幽暗之中,他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抬起,望向黎昌,眸光里竟然满是依恋。
望了很久很久,久到眼眶中的泪水都要风干,才终于垂眸埋上黎昌的颈窝之间。
贴着那片柔软的肌肤,他低声,闷闷地说:
“黎昌。”
“我想回家。”
黎昌的心骤然抽了一瞬。
他抬手抚摸上任克明的后脑,轻声回答:
“好,我们回家。”
回家的车是由秘书开的。
一走出休息室任克明就仿佛重新活了过来,恢复到那强硬冷面的状态。
除了还些微发红的眼角之外,没人能看出任何异样。
唯有被他紧紧握着手的黎昌能感受到他指尖轻微的颤抖。
从出休息室到坐上车,颤抖了一整路。
坐进车后,他的眉头一下就松懈开了,牵着黎昌的手却收得更紧。
黎昌一个没忍住,伸手去把他的头往自己怀里捞。
分明前座还有位开车的秘书,他也旁若无人,就那样怀抱着任克明。
秘书不可能没注意到这动静。
他下意识就看了眼后视镜,被俩人这诡异的拥抱姿势给弄得一愣。
……自家老板,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被黎昌抱着?
难道……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后视镜,这一次却跟“小媳妇”撞上了视线。
“小媳妇”眼睛红红的,眼神却冰冰的。
冰得人发怵。
一瞬间秘书后背一凉。
正呆滞着,任克明抬手按了个开关,与前座相隔的隔板缓缓升起,隔断秘书的视线。
前座秘书僵硬地看回道路,满脑子都是刚刚任克明那个眼神。
……好可怕。
撞见冷面老板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抽泣什么的……
蒽。
请问现在选择自戳双目还有救吗?
总之车平平稳稳地驶回东郊了,任克明下车后就恢复了正常,甚至比平时还要“正常”,眉眼之间全是冰碴子,凛冽得不行。
就是那手吧,还是牵着黎昌。
紧紧牵着。
十指相扣。
秘书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眼神立马跳开。
“任总,”他战战兢兢地说,“我就先回公司了。”
都没敢看任克明眼睛,只敢盯着他的皮鞋,生怕下一秒就会因为见识到对方不为人知的一面而被灭口。
然而任克明仅回了简单一个字:“嗯。”
听不出什么情感。
秘书也根本没想听出什么情感,屁滚尿流就逃离了东郊宅前。
夜色深深,黎昌被任克明牵着手,疑惑地望向秘书匆匆离去的背影。
秘书这是怎么了,怎么走这么急。
自个儿家门口也没洪水猛兽啊。
“进去吗?”任克明这时捏了捏他的手说。
黎昌回头看他。
夜雪落在他的肩头、发上,那桃花状的眼尾还在路灯下泛着红。
……哎哟,可怜。
看得黎昌心一下就软了。
“进。”他说:“我们回家,早点睡觉。”
语气跟哄小孩一样。
-
全世界也就他敢把任克明当小孩了。
连任克明的亲老子,位高权重的任老爷子任临也没这样跟任克明相处过。
因此,当黎昌半夜睡不着打开手机,发现任临不知何时发来的短信时,他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克明在你身边吗?】
问得似乎字斟句酌。
黎昌转头看了下睡在自己身边的任克明,皎洁月光之下,双眼轻闭,呼吸安稳。
只是眉间还有着一小道沟壑,浅浅的,无法抚平。
他盯着那道沟壑看了许久,转回头,修长的手指没有丝毫犹豫地把任临的号码拉黑。
这死人爹,还特么有脸问。
滚。
放下手机,他往任克明那边缩了缩。
深冬的夜里,宅子里有安地暖,但黎昌怕热,所以暖气开得并不足,一向是盖上被子就刚刚好的程度。
不过今夜黎昌莫名觉得有点冷了。
也不能说是冷吧,就是想往身旁那人那边多靠近点儿。
靠近点儿,再靠近点儿,钻进他怀里就更好了。
紧紧被他包裹着,或者紧紧包裹着他,都行,都可以,黎昌都乐意。
反正就是要待在任克明身边。
其实任克明睡得很浅,黎昌能够看出来。
毕竟哪有人在深睡时还皱着眉的?
但他不意外,毕竟任克明能睡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细数这些天的经过,任庆回国、车祸、张叔出事,一桩桩一件件,任家的人甚至都逼到自己头上来了,黎昌真的不敢想象任克明这段时间经历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说实在的,他其实有点不能理解这一切。
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为什么不能简单点。
权斗,权斗……
他的目光轻缓描摹着身旁人的睡颜,不禁微微蹙眉。
金钱、权力、任家。
……任克明,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真的是吗。
我怎么觉得,你其实……
不想要呢。
身后忽然亮起,黎昌倏地回眸。
是手机亮了。
他愣了一下,迅速拿手蒙住手机塞进被子里,然后回头看看任克明。
还好这光没把对方弄醒。
约摸着半分钟过去,被子里透出的微光暗下了,黎昌这才把手机重新拿出来。
最暗的亮度下,他解锁屏幕,眯着眼发现刚才是有一通陌生电话打进。
凌晨三点钟,陌生电话。
他下意识觉得又是任临那个死人爹换号打来的。
刚想拉黑,屏幕上方却浮出对方传来的短信——
【黎昌,看见短信速回电话。任秀琴】
……任秀琴?
屏幕的暗光倒映进黎昌眸中,蕴出一道深幽惑意。
他隐隐猜到她这通电话是为何而来的。
那天咖啡厅离开前,她说过,八年前的车祸很快会重新上演。
如她所说,任克明出车祸了。
她还说,任临希望自己离开任克明。
也如她所说,任临给自己打电话了。
……黎昌鸦睫轻垂,回头看了眼任克明。
只见男人眉间的沟壑不知何时加深,锐利的面庞刻着惴意与不安,月色之下,薄唇嗫嚅。
像在说着什么,但没出声。
黎昌愣了一瞬,凑近一些尝试辨认他的唇语。
任克明这时却出声了,双唇张合——
“妈……”
黎昌眸间霎时一顿,盯了许久他后,迟疑地抬手抚上对方眉骨,轻轻按摩——
以前在福利院时,白妈就常这样安慰孩子们。
据说这样可以舒缓人的紧张。
象牙白纤长的指在眉骨与高挺的山根间轻柔抚摸、滑动——任克明逐渐停下梦呓了。
眉间松缓下来。
黎昌观察了许久,确定他呼吸再次平稳后,才缓缓收回手扭过头,盯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重新拿起手机,打开方才和任秀琴的聊天框——
【白天回。】
【我老公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