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糖呢。”
“在和他姐一起洗漱。”
“嗯。”
陈远宁脚步放轻,坐在床上,挨着低头看文件的妻子,“缓缓吧。”
她没有抬头,淡淡道,“这两份还缺一个章,明天一早你向单位请半天假去市民大厅办了,然后下午我和你一起去送。”
“明天下午我让孩子带小糖去他们高中踩踩点,下周就军训,看看周边环境什么的,提前去。”
陈远宁半晌,才叹了口气。
妻子没有抬头,只说,“这个事情不必再讨论了。”
“我知道。”
方唐父母出事,是半个月前的事。
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发生的一切像一拳重击,让他们突然清醒,几近绝望。
太多事情,太多障碍,千言万语只留下四个字,无能为力。
“这事上不了报。”妻子捏紧了手里的文件,低声说,“发行说最近都是大地震的新闻,没有位置留给我们,这事连本地新闻都没上。”
“……”
“让樱宁走吧。”她说,“她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那,多冷,多害怕。”
2012年的夏季很热,比往年要热,所以今年注定不会是个暖冬。
陈远宁的手攥成拳,从他弯曲的背影看像座缄默的山,几乎要被一层又一层霜石压得断了脊梁,他动了动,想直起腰来,却失了力气。
他疲惫地笑了笑,“姓方的那群畜生,把爹妈留给樱宁的房子和嫁妆,小两口打存的三十多万,该是留给孩子的,也一分都没剩下,全都掠走了。”
原本两具遗体都安置在医院,如今只剩下陈樱宁,陈远宁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方家人俏无声息地将方越衫的遗体临走迅速火化,面对质问只避而不答,陈远宁几乎要从喉咙里嘶吼出血来,也只换来他们的一句,“那是你们的事。”
“越衫和樱宁早就离婚了,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我们接受这个后果,也同意和解,都是是直系亲属签了字的,后续发展如何,我们方家不关心,也不想参与。”
“房子?什么房子,房本上写得谁的名字?是姓方没错吧?要真论起来,他们屁股底下那开了十几年的大众还是我爸掏钱买的呢,都撞成那样了,追究起责任来,你们是不是得赔个七八万的?”
到底还能有多无耻,陈远宁说不出话来,只生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几近央求地问,他说我也不傻,你们的态度我猜得出来,只需透露给他一点信息就行,甚至不必直说对方姓甚名谁什么背景,只说是谁来对接的,他自己去找,他来负责。钱不要,房子也不要了,只求看在两个年轻人横死街头的份上,看在那失去父母双亲的孩子的份上,不要让他绝望。
方家人默默许久,脸上是不自然的苍白,一个两个紧闭着嘴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看着跪在地上挺直脊梁的男人,尴尬地说。
“……用不着这样,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看在以前是亲家的份上,劝你们也别折腾了,赶紧放樱宁走吧,放在那像什么话,也不怕死人半夜来找。”
这场势单力薄一眼便知成败的官司账,在没开始前就匆匆结束了。
陈远宁站了起来,部队呆了几年,他本就高大,如今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脸,像是要把那张皮记下来刻在心里。嘴里道,“好个也不怕死人半夜来找。说得对,说得好,死人要来找,来找谁,你们心里,比我清楚。”
众人心里发毛,脸色也难看,听罢纷纷如鸟兽散。
方家人能捞走的钱,基本上都捞走了。只有当时陈樱宁读大学的时候他给妹妹打的五万块钱,那是他在部队三年的工资,陈樱宁一直就没动过。
“钱钱钱,都是为了钱。我和樱宁,都是打小没了父母的人。本以为现在成家立业了,日子就能过好了。”陈远宁想起狼狈旧事,说得哽咽,妻子不忍,他握住她的手,“我一开始就不同她嫁过去。方越衫此人是个能吃苦的知识分子,这不假,但他家境一般,亲朋大多是虎豹豺狼,见他自己有那份挣扎的心,我也就点了这个头。樱宁和他两个都是要强的性子,磨合到最后,马上就要……”
“我知道。”妻子叹气,“我不想小唐去读一中,也是因为那里离家太远,至少现在这个就在旁边,再晚也能回家吃一口热乎的。”
“他自己怎么说?一中是他自己考上的。”
“唉。”妻子摇摇头,“他还是想去住校,怎么劝也……”
“等会,”陈远宁一挥手,示意她先别说话,看向门口,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问,“……小糖?”
门缝里似乎有影子晃了晃。
他与妻子对视一眼,稳声道,“小糖。”
门后的影子一顿,门被轻轻敲响,陈远宁说了声进,门这才被轻轻推开。
门口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站在门口,看着局促不安,表情也谨慎,他不敢往屋里窥探,只是低声问了舅舅舅妈好。
“进来呀。”
那小影子看着十分局促不安,似乎是拿着什么东西,在门口踟蹰着徘来徘去,“对不起,这么晚了,我还在……”
“你舅妈让你进来,就快进来,站在门口说话像什么。”陈远宁和蔼地笑了笑,走过去将方唐拉过来,让坐在床上,方唐固执地想要站着,他叹了口气,没强求。
方唐小心地观察着舅舅的神色,见他叹气,低下了头,“对不起。”
“怎么又说对不起了,有什么的。你忘了,小时候你妈和你爸晚上有饭局,你放了学就自己跑来舅舅家找姐姐玩,玩得不愿意回去了,作业也不写了,晚上你爸来接你,还在地上哭着打滚呢,就是不回家。”
“啊,”方唐看着神色有些慌张,嘴巴动了动,更加坐立难安,“那个时候……不懂事,对不起。”
舅妈眉头一蹙,手伸过来,“不是在怪你呀……”
她想把方唐拉过来,却补了个空,方唐低着头,悄悄拉开了距离。
陈远宁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
这孩子变了,性格变了,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人生处于翻天动地的变故之中,人怎么可能不变。
“这么晚了,什么事。”他不问方唐在门口边听到什么了,只说,“没事就上床休息吧,快十一点了。”
方唐摇了摇头,声音很轻,“这个是……给你们的。”
二人顺着方唐的目光看去,低下头,皆是一怔。
方唐手里是一小捆用皮筋绑好的粉钞,钞票有新有旧,应该不是取出来的,看只有一两千的厚度,递过来的时候有些湿,也不知是在手里紧紧张张地捏了多久。
二人愕然,都顾不上问哪里来的,见方唐低着头想走,赶忙一把抓了过来,“你这是……”
“不是,不是偷来的。”方唐脸上是可见的胆怯,他紧张道,“我卖了之前的一些东西,然后,也有自己去快餐店跑一跑兼职。”
陈远宁的脸色一下难看了起来,“兼职?你和你姐这大半个暑假偷偷摸摸的就是在瞒着我们干这件事?”
女儿再过半个月就要去上大学,她是说过这个长假不想闲着,出去打工给自己赚个好笔电,早出晚归的时候方唐会去送,但回来的时间都不稳定,他们没有过问,只当是出了这种事,方唐也该自己散散心或者去找玩得好的同学,因此从来也没有管过干涉过。
面对质问,方唐却只是低下了头,半晌,才小声地说,“她……不是我姐姐。”
又在陈远宁准备怒斥之前,将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是表姐。还有……舅舅舅妈也,不是爸爸妈妈。所以……”
所以不能在这里白吃白住,白喝白拿。
从小时候起,陈樱宁和方越衫就偶尔会有争执。
那时候方唐还太小,听不懂爸爸妈妈到底在吵什么,也不过偶尔口舌争锋,大多数时候还算是一个和谐的温暖的家。
直到方唐懂事,开始听懂他们的争执。
也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他们也是平凡的寻常夫妻,恩爱缝隙中被细碎的柴米油盐填充起来,逐渐开始变成一种不像样的姿态。
单位职场的琐事,家长里短,在陈樱宁开始有针对性地表达不满、明确说不愿意再继续接济丈夫那些血蛭一样的亲戚时,分歧就出现了。
争吵,冷战,分居。方唐从小学五年级旁观到初二,从一开始的无措慌乱到习惯最后无视,虽然到最后也无法真正明白,父母之间到底想要吵出个什么结果,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听明白了一件事,总结出来,唯一的一件,谁都无法反驳的事实。
所有的矛盾,都是因为一个字。
钱。
钱,钱,钱。你欠了我的,我欠了你的,因为人情损失的,本不该支出的。
都是因为钱。
……说什么想要乘着这个漫长闲散的假期打工啊,什么买个更好的笔记本电脑。
他知道,陈悦原本是打算和朋友去毕业旅行的。
这是准备了好久的旅程,在几个月前新年聚餐的时候他就听姐姐兴冲冲地说这件事了,在筹备时也得到了父母财政上的支持,都不必等成绩出来,她考完试就准备走,狠狠玩一个暑假。
因为他,因为这件事。
她不仅没办法如约和朋友一起去人生可能只有一次的毕业旅行,连原本家里给她配置电脑的钱都没有了。
是因为他。
没钱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让两个恩爱的成年人到最后开始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他毁掉了姐姐的旅行,会不会因为他,又毁掉了舅舅家。
陈远宁放开他,“……你刚刚听到了多少。”
“这个,是两千四百块,之前妈妈给我买的相机,我卖掉了,只卖了六百,剩下的是兼职老板给的。这个钱,我想让你们给悦悦姐,就当时……”
“我问你刚刚听到了多少!”
方唐抿着嘴,没有说话。
陈远宁冷笑一声,“你一个孩子,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大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操心了?你是有多看不起长辈,才会做出这种举动。”
他到底是在部队待过,声音低底气足,生起气来气势还是有的。
方唐有些被唬住了,这还是头一次见他生气。
“谁要你来担心家里的钱,你在打算什么?是不是打算以后上了大学一毕业,翅膀硬了,开始准备一笔笔往家里还钱了?嗯?你真是这么想的,你把我当什么人,把你舅妈当什么人,你——”
见还要继续说下去,妻子见状不对,连忙拦住,“远宁,你看小糖……”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方唐的声音还是那么小,却并不如以往怯懦,脸抬起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他咬着嘴,手也在颤抖,是在逼着自己不要哭。
陈远宁见状,眉心竖起,声音放缓,语气却加重,“你听话。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知道了吗,这就是你的家,你就安心在自己家里住下,不许在有这种心思,不许把自己当外人,好好上学,努力考个好大学,考上了家里供你,要是想……”
“悦悦姐,今年要上大学了。”
陈远宁一顿,表情更加严肃,又要开口,方唐却轻轻地说,“海城消费不低,我……算过,一年学杂费就五千多,生活费每个月都要支出,舅舅几年前就退伍了,再加上舅妈每个月匀出来的,现在这个情况下,悦悦姐一个月只有五百不到的生活费。”
“你这是从哪……”
“不是今天,我一直,都有听……我知道,最近在打官司,花销支出庞大,我家里,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东西也被爸爸家那些叔叔婶婶他们拿走了,我……我其实,我对你们来说,其实就是个……”
陈远宁怒斥一声,“方唐!”
他嗓门够大,一直揪着心的妻子都愣了一下,忙再要劝阻,却没想到方唐并没有被吓到,反而抬起头,将那不像话至极的话说了出来。
“是个麻烦,也是累赘。”
陈远宁气得站起来,妻子知道他脾气,连忙要将方唐扯过来躲开,却发现他扬起来的手到底没有挥下去,她顺着丈夫目光看过去。
看到了方唐的表情。
屋子里寂静一片。
“如果,不是我。”方唐咬烂了下唇,牙齿上黏着血,胸膛高低起伏,一边粗重地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如果不是我,不会,给舅舅添这么多的麻烦。”
“悦悦姐,和朋友们期待了两年的,毕业旅行,只有她没去。”
“是因为我。”
陈远宁放下手,有些愣怔,却并不是因为方唐说了什么,他们僵在那里,都不是因为方唐说得话。
是因为他的表情,是方唐寡言沉默唯唯诺诺这半个月以来,唯一一次出现愤怒怨怼的情绪,明明是愤怒着,眼里却全都是对自我的厌弃。
不是这些,方唐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些。
怎么会有孩子将眼泪流得那么干涸,她将那瘦小的孩子抱在怀里,闭着眼不愿再去看方唐的表情和眼神,“不是的,你看,你又想多了。不是你,不是因为你。”
柔软温热的身体,大抵是和妈妈很像,方唐不敢回抱住她,只是不断在重复是自己的错。
他说一句,她就不厌其烦地否认一句。
“他们是去接我的,是我非要他们去接我的,她问我考完试想要什么礼物,是我说,我想要和爸爸一起出去吃饭。”
她愣住,想说什么,方唐给她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
“我当时为什么,不能要些别的东西呢。”
方唐说,“就是因为我太自私才会这样,我害了他们,也会害了你们,还有悦悦姐,不能因为家里摊上了我,影响她四年大学生活。凭什么我舒舒服服的读书,她却要勤工俭学。”
“她不是我的姐姐,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但这些,”方唐看向床头散落的文件。
“是爸爸妈妈的债,也是我要还的债。”
如果不是这样,方唐想,他每一天夜里都会不受控制的想,他会自责疯掉,他想不了这么多,他受不了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这是本可以避免的事,这是本可以不发生的悲剧,他故意的,他想让父母和好,他真卑劣,用这种手段撮合他们,他……
都是自己的错,全都是自己的错,就算在被子里将身体蜷碎了也躲不开这些事实铁证,根本无处可逃,再继续往深想,思绪会将他扯进一个布满暗网的深渊,届时向他压来的高墙,会布满锋利的箭。
还借住在别人的屋檐下,还有债要还。只能靠这样逃避。
陈远宁看他许久。就像看当时固执嫁人的妹妹,还真是一模一样,只要是自己认定的,就永不会回头。
无论如何,方唐都做不到把这里当自己的家,这孩子太善良了,给予太多,只会是压力,让他更加战战兢兢。
永远都做不到理所当然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