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江湾路七号。

  张宇文侧躺在床上,手机屏幕的白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翻看着与霍斯臣相识后彼此互相传送的消息,回忆起与他相识后两人的点点滴滴。

  半年而已,六个月,一百八十天,足够两颗心从陌生到相识,到了解,再到碰撞出炽烈的火花,最后重归于寂静。 时间有时很长,长得一辈子也未必能真正认识一个人;有时却显得很短,所有的美好记忆只不过是流金江上傍晚短短几分钟,夕阳刚好转到那个角度时泛射出的五分钟的掠影浮光。

  张宇文放下手机,叹了口气,离开长廊餐厅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妈的,怎么都混到我这个地步了,还要被生活操啊!

  他本可以每周换一个男朋友,当攻当受随便选,不用迁就体位也不须了解对方的喜好;但凡他想与谁进入稳定的家庭关系,对方也会表现出莫大的热情。

  但他们喜欢的,是真正的我吗?

  张宇文一直以来都在思考,也许爱这种感情对他而言大部分时候是虚假的,被包装过的,他想得到爱情不说轻而易举,却也不用费太多的力气,但他无法确定这份感情的真实,与其被蒙骗,他更不愿强人所难,于是更倾向于不去碰它。

  唯二让他确定真实的爱,一是来自于他的前任,那时的他们什么也没有,他自然不会爱上张宇文的钱,兴许所谓的糟糠之妻不下堂正是这个道理;二则来自于霍斯臣,他什么也不知道,还天真地以为张宇文会因为要陪他过苦日子而失望。

  张宇文现在很煎熬,霍斯臣前妻的控诉非但没有让他对他的爱意烟消云散,反而令他更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是的,他喜欢他,否则现在不至于这么郁闷。 他本以为自己没那么爱他,但就在今夜,他意识到自己对霍斯臣的爱也不少,不似他们相处时自己所表现出的模样,否则他不会因此而大怒。

  霍斯臣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却一直在陪我演戏?张宇文回忆过往后,否定了这个猜测,他的态度始终是一致的,两人在一起时他所展现出的信心与风度,都证明了他丝毫不知道真实的自己。

  她今天到底说了些什么?张宇文听到后半段时已经彻底懵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前妻、骗钱、欠债等关键词。

  但他认为霍斯臣不至于骗钱,他有正经工作,张宇文看过他公司群组的聊天记录,也去过他公司楼下,他确实是一个公司的副总,没有不良爱好,起居生活简直能用简陋来形容,也不贪恋物质享受,怎么会欠下债务?

  结过婚也无所谓,不能因为结过婚就剥夺了他爱与被爱的权利。 张宇文开始在内心深处给霍斯臣洗白了,每个人都会接受自己希望的解释,连张宇文这么理性的人也不能免俗,从这点上看他与一厢情愿爱上直男的郑维泽实在没有多大区别。

  重点在结过婚又离婚了吗?张宇文心道,重点在于欺骗,他没有告诉自己实情。

  可我自己不也一样吗?绕了半天,又回到根源问题上来。 他们都有朝对方隐瞒的事,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张宇文允许隐瞒,只要不是劈腿这种原则性错误,其他的事,他都不太关心…… 事实上他对爱情的态度也是如此,双方都允许有所保留。

  比起真正感情破裂的人,现在的张宇文尤其痛苦,如果能确定自己不再爱他,反而好办得多,打几天游戏喝几场酒便忘了——就像他的前任,分手时张宇文亲眼看着他离开,突然就热爱全无,那层光环一消失对方就变成了陌生人。

  奈何他还爱着霍斯臣,这就很难。

  唯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给他机会解释,先原谅他。

  也许某一天张宇文会突然间不再爱他,届时也可以新仇旧恨一起清算,再一脚踹了他。

  至少现在,张宇文放不下。

  这个夜晚,江东全市的花灯都亮了起来,从江南到江北,流金江两岸尽是闪烁的灯火,映在江水之中,犹如仙境宫阙。

  霍斯臣来了,他把车停在江湾路七号外,走上前,站在门外,像个被罚站的小孩般犹豫不决。

  此刻,其他人正在严峻的房间里低声又紧张地谈论着——人生大抵充满煎熬,张宇文在床上煎熬、霍斯臣在门外煎熬、严峻则在楼下煎熬。

  “他睡了吗?”严峻紧张地问。

  “没有。”常锦星答道:“我看了下房间的门,开了条缝。”

  “你去吧。”陈宏推了下严峻,说:“去和他聊聊。”

  严峻大致从室友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但在这时,他反而鼓不起勇气去安慰张宇文。

  严峻焦虑地说:“他现在肯定想自己一个人静会儿。”

  “你去吧!”常锦星说:“现在是最好的机会,上啊!”

  “不好吧。”郑维泽说。

  在经验丰富的常锦星的撺掇下,严峻本来差点就要去陪张宇文了,听到郑维泽这话时,心里的道德在作祟,又十分犹豫,陈宏想了想,说:“你就敲敲门,问一下?”

  室友里头,常锦星是严峻派,他见过泡温泉那天夜里霍斯臣抱着张宇文大哭的场景,作为花言巧语的渣男,直觉告诉他,霍斯臣一定有什么事在欺骗张宇文,今天发现了果然如此,而他也是与霍斯臣关系最生疏的一个,反而与严峻是好朋友,他坚定地站在严峻这边,觉得他俩很合适。

  郑维泽则是霍斯臣派,因上次霍斯臣救了他,否则他就要在江湾公园被直男揍成猪头,至少现在对他仍有感激,不愿意看到他不清不楚地被送上断头台,与张宇文这么快就玩完。

  而陈宏呢?他是最举棋不定的一个,先前他支持严峻甚至觉得严峻应该去撬墙角,他和张宇文更合适,霍斯臣则长久不了;然而今天过后,他又觉得霍斯臣比严峻更可怜,对这位兄弟产生了几分同情,也许他是个圣母派,看谁境遇更惨,心中的天秤就倒向谁那一方。 他把严峻与霍斯臣的友谊摆上去再三衡量:霍斯臣办了他的会员卡,借了他一件约会用的西装外套,请他吃了两顿饭…… 但办卡是购买他的健身课程,这属于等价交换不能算在其中。

  严峻则为陈宏参谋了恋爱,帮他设计了健身房的运营模式,请他吃饭喝咖啡与烧烤,他们还睡过一张床……

  “叮咚”门铃声响。

  所有人安静。

  “宇文。”霍斯臣的声音在门外说:“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我说完就走。”

  常锦星:“先别去开门。”

  严峻的表情相当复杂。

  “怎么能这样?”郑维泽说:“锦星!”

  郑维泽责备地看着常锦星,但顾及严峻,他没有多说。

  陈宏现在相当的为难,严峻叹了口气,然而他觉得今天室友们转述的这件事,实在太荒诞太离谱了,就像电视剧里的情节,还是最恶俗最狗血,已经鲜少编剧会使用的那一类。

  门铃又按了一次,但张宇文没有下来开门。

  常锦星又说:“要让宇文自己决定。”

  “宇文愿意听解释的话。”陈宏的天秤最后缓慢地朝着严峻倾斜,说:“他会自己下来开门,对不对?”

  众人再次沉默,听见霍斯臣按了好几下门铃,最后重归安静。

  “他已经走了。”常锦星说:“严峻你快去,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坐在他身边就行……”

  “不,没有走。”严峻走到窗前看了眼,说:“车没有开走,他在外头等着。”

  郑维泽终于忍无可忍,拉开房门,出去为霍斯臣开门。

  霍斯臣正坐在江湾路七号门外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袋子,听见开门声时马上起身,待发现是郑维泽,只是点头,说:“谢谢,对不起,今天让大家看笑话了。”

  “跟我没关系。”郑维泽说:“不用朝我道歉,你该朝宇文道歉吧。”

  霍斯臣脱了鞋,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上楼去。

  “他很惨啊。”郑维泽回到严峻房间里,朝他们说:“本来今天他来请我们吃饭,结果还在朝我道歉。”

  常锦星说:“这倒是像宇文请客呢,他信用卡要是刷爆了,还不是要宇文帮忙还钱?而且今天帐单还是严峻付的!”

  郑维泽社会经验不足,不知人心之险恶,被常锦星这么一说突然发现逻辑似乎也通,说好请客的霍斯臣提前跑路,最后这顿饭反而是匆匆而来的严峻刷卡买的单,一下连服务费刷掉了他六千,把陈宏的帐也一起付了。

  严峻什么也没吃到,还搭上六千块钱,现在饿着肚子想追求他暗恋已久的张宇文,自己还在旁边使绊子,把他的情敌冒冒失失地放了进来…… 郑维泽开始内疚了。

  “对不起。”郑维泽快哭了,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

  “没关系。”严峻答道:“你做得对,我也不想这样。”

  常锦星把门开了一条缝,意图听下楼上在说什么,但距离太远了,根本听不见。

  张宇文侧躺在床上,霍斯臣进了房间,在床边的转椅上坐下。

  张宇文只开了一盏台灯,卧室里大部分是黑暗的,但落地窗外,江湾路所有的彩灯都在闪烁。

  霍斯臣沉默良久,而后叹了很长的一声气。

  “对不起。”霍斯臣说:“但我想解释,只想恳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张宇文背对霍斯臣,没有回答他。

  霍斯臣等不到张宇文的回应,打开了文件袋,略发抖的手抽出一叠文件,递给张宇文。

  “这里是我的离婚诉讼协议。”霍斯臣说:“先前这段婚姻的情况,上面有详细的说明,底下有法院的盖章,以及我的债务明细和离婚的原因,在网上可以查到判决书,都是公开的,我本来应该早点过来,但我回家取它,稍晚了一会儿,路上又堵车。”

  张宇文回头看了霍斯臣一眼,又继续玩手机。

  “先坦白我的情况吧。”霍斯臣很冷静,说:“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我不会再欺骗你了。”

  “你说吧。”张宇文答道:“现在我相信你。”

  霍斯臣“嗯”了声,说:“我从小就不受父母宠爱,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经历……”

  “没有。”张宇文答道:“我是独生子,而且没有被父母抚养长大。”同时心想,你现在要开始卖惨了吗?

  霍斯臣:“就是有两兄弟的家庭里,父母总会不受控制地偏心其中一个,在我家是我哥哥,他比我优秀,也比我聪明。 感情朝着他汇聚,就像马太福音里所说:但凡有的还要给他更多,使他丰足有余。 没有的,连他仅有的那部分也要拿走……”

  “…… 说这些不是想博同情,只是告诉你,我的一些决定是为什么。 就像你告诉过我,你在写小说时,每个角色的过往、背景、经历,共同决定了他在一些重大事件上的决定…… 我哥哥叫霍斯廷,他考上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而我在加州读了大学,父母希望我去华尔街,但我办不到,我不像哥哥优秀,所以我决定回来发展,我在江东念了研究所,研二时参加同学聚会,与我的小学同学吴佩锋决定合伙创业,用他家里的资源开办一家外贸公司。”

  霍斯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张宇文:“我在听。”

  霍斯臣于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有一些股份,最初我希望让这家公司上市,实现财务自由。 不少人觉得我像个高富帅,其实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是个书呆子。 我没有多少人生目标,也不知道未来该往哪里去,江东是我相对熟悉的环境,至少在这里我生活得较为自在。 我对恋爱、家庭毫无想法,念初中与高中时我喜欢过女孩子,都是华裔,她们很中性、活泼大方,我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喜欢同性,这几段恋爱也很短暂。”

  “进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后,我拥有了另一个身份。”霍斯臣想了想,又说:“我在其他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最后在吴佩锋的坚持下,到这家公司来当副总,为他打理业务,虽然相处算不上融洽,却也磕磕碰碰地在往前走。 他觉得我们也许可以有更紧密的关系,于是给我介绍了女朋友,也就是今天晚上出现的那个贾时雨。”

  “嗯。”张宇文应了声。

  “贾时雨出现时,确实带给了我许多温柔与快乐。”霍斯臣说:“她有一个要好的闺蜜,吴佩锋与她闺蜜谈上了恋爱,我和贾时雨确定关系在一起。 但佩锋没多久就分手了,而我还与她在坚持,你经常说我很直男,确实如此,我完全没有玩玩就算的想法,我确定一个人是否合适,需要一段时间的反复考虑;一旦认定了,我就抱着共度一生的愿景去谈恋爱,也许这和我的专业有关,你知道做贸易需要小心又谨慎地选择,确定心意后便不再反悔……”

  “我们的恋爱持续了将近八个月的时间,虽然平时有许多矛盾,但还是可以通过哄和买东西来缓和,对不起,这确实是我的错,我不仅没有照顾你的感受,还把上一段关系里的习惯带到与你在一起的生活中来。”

  “继续说。”张宇文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结婚了。”霍斯臣说道:“她搬进了我家,但婚后我发现她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要去高档的餐厅,去马尔代夫度假…… 以我的薪水,甚至有些吃力,她每个月都要买许多东西,我尝试着谈谈,让她转变生活的态度,于是我们爆发了严重的危机。”

  张宇文这时候插了一句话:“她嫁给你的时候以为你很有钱,之后发现其实你没有她想像中的有钱。”

  “是的。”霍斯臣爽快地承认道:“我不是她的理想对象。”

  张宇文:“嗯”。

  霍斯臣:“后来我减少了家庭支出,毕竟我要还房贷,还要为以后的生活考虑……”

  “她上班吗?”张宇文问。

  “有一份在朋友公司的闲职。”霍斯臣说:“每月四千元。”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霍斯臣又说:“接着她也许是赌气,举债消费,她认为我肯定会帮她还,毕竟我们是婚姻关系,她打算用这个来报复我:“你不是抠吗?我让你不付帐』。 她不仅自己购置精品,还请闺蜜们喝下午茶,营造一个阔太太的人设。 如果只是这样,事情尚属可以收拾,但她太单纯了,有一次和闺蜜们去澳门度假时,在叠码仔的介绍下,她染上了赌瘾……”

  张宇文:“嗯。”

  “这里有她欠债的信息。”霍斯臣把法律书递给张宇文,张宇文终于坐起来了,随手翻看,确实是一些放贷公司的欠条,下面签着贾时雨的名字,判决书里所述的情况也属实。

  “她最初赌赢了不少,赌徒都这样,她便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这样赚到钱,不再把我放在眼里,接着越赌越大,输了只想回本,直到最后利滚利,出来一个大坑。”

  张宇文翻看文件,说:“然后你终于决定离婚了。”

  霍斯臣:“我根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得知时犹如晴天霹雳。 我还要还房贷。 她在婚姻存续期举债,我无法证明当时我不知情。 这部分成为了共同债务……”

  “你只要还一半就行。”张宇文随口道:“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对。”霍斯臣答道:“我也想过赖掉,凭什么要我来还?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何况还要还一笔不属于我的债,除此之外,我每个月要付她三千的抚养费,直到她找到工作为止。 我觉得命运待我实在太不公平……”

  张宇文:“但是抱怨归抱怨,最后还是慢慢开始还。”

  “是的。”霍斯臣说:“如果公司顺利上市,我就有翻身的机会,但很快经济进入下行周期,公司的业务越来越糟,有一次意外的,我和吴佩锋在聊天时,酒后他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最初介绍贾时雨给我,他就知道我们长久不了,因为她与她的闺蜜,都以追求享乐,四处寻找有钱的男人作为目标,想过上阔太太生活,精英圈里不少人都是她们的猎物。 我问吴佩峰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他也表现得有些后悔,因为他没想到贾时雨会去借高利贷,假设她只是贪图享受,以我的薪水还是能勉强负担得起……”

  “…… 有了介绍人的这层关系,也许他能把我更紧地拴在公司里。 也正因为这件事,我和他从此产生了严重的隔阂,到了最后裂隙加深,终日争吵不可开交,最后我放弃了这家公司……”

  张宇文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那天在象峡,我记得你接到一个电话,当初我还以为是你的女朋友,那是谁?”

  “谁?”霍斯臣明显不记得了,他示意张宇文稍等,回忆片刻,张宇文又说:“对方要去你家,你说家里没人。”

  “是吴佩峰。”霍斯臣查看几个月前的通话记录,说:“原本每周我会去钓鱼,结束后找他喝酒。”

  张宇文明白了。

  “贾时雨把自己的过错推到我的身上,认为谈恋爱时,她也给我买了不少东西,所以今夜她大吵大闹,指责我骗了她的嫁妆。 还好,离婚时我把用不着的尽可能清算先还上了一部分,并每个月拨出两万元来还债,自己留下八千生活费,这样算上利息,我就要还至少二十余年……”

  张宇文说:“还完的时候你大约五十五到六十岁。”

  霍斯臣沉默了。

  张宇文:“但是你辞职了,接下来也不容易找到每年有五十万以上净收入的工作……”

  “就算不辞职。”霍斯臣说:“公司因为各种问题,我的薪水也必须主动砍半。”

  “那么,还清欠债的时长就要加倍了。”张宇文深谙乘除算式里等号两边同时翻倍,等式才能成立的法则:“这下就要五十年。 还清欠债那天,你八十岁。”

  压力确实真的很大。

  “所以具体说来,到底欠了多少?”张宇文看着下面的一大堆欠债内容,简直眼花撩乱,还是跟好几家高利贷公司借的。

  霍斯臣:“法院判决外加协商,我可以只偿还一部分的利息外加全部本金,在判决生效开始,利息不再增加,贾时雨的那部分,则她自己负责……”

  “总数。”张宇文问。

  霍斯臣:共同债务1120万,我需要还560万,外加120万的房贷,共680万。”

  “嗯。”张宇文依旧埋头看他的法院判决,里面居然还有贾时雨关于霍斯臣阳痿的控诉,想必把它当做了离婚条件之一,想争取更多的补偿。

  他仿佛看见了霍斯臣在离婚官司中的极度难堪,遭到这种攻击,简直是太惨了。

  霍斯臣没有再说下去。

  霍斯臣:“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张宇文把文件放在一旁,拿起手把,打开电视,开始打游戏:“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觉得我们的问题在于你欺骗我,这一直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地雷,随时会把你炸得粉身碎骨,对不对?”

  霍斯臣:“是的,我承认我在这段关系里存心不良,我的行径很卑劣,我想先和你确定下来,确定了关系,等到和你相爱,并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再慢慢告诉你事实,或者让你自己发现,到了那个时候,也许你会顾念我们岁月里的情谊,不会轻言分开…… 或者…… 或者……”

  张宇文说:“或者到了那时,你爱也爱过了,没有什么遗憾了。”

  霍斯臣说:“我先在我们之间培养爱,再拿它来要胁你,这是我最卑劣的地方。 贾时雨对我来说是个噩梦,但她救了你,也给了我狠狠的一耳光,提醒了我,原来我是个卑劣的人。”

  “你看。”张宇文说:“这就是你不懂了。 当然,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卑劣也很不容易。”

  霍斯臣不明所以,看着张宇文。

  “你觉得你要被甩的原因是这些东西,对不对?”张宇文看了眼桌上的判决书,说:“恰恰不是,就像那天你觉得我图你的钱,现在你觉得自己即将被甩的原因,则是因为你是个一无所有还欠下六百…… 六百多少万来着的穷鬼?”

  “六百八十万。”霍斯臣说。

  “嗯,随便是多少,我不关心。”张宇文没有看霍斯臣,只是打开游戏,继续先前卡住的那关,随口道:“你来来回回,总是在这件事上绕圈子……”

  “我没有。”霍斯臣有点生气,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没资格和张宇文吵架,解释道:“我欺骗了你,重点在于欺骗。”

  “那你怎么会认为我在意这个欺骗呢?”张宇文又飞快地说:“突然掏出一张六百万的银行卡给我随便刷是惊喜,给我一张六百万的欠条是惊吓,什么是善意的谎言什么又是恶意的欺骗?”

  霍斯臣的表情有点疑惑。

  “也许你回过神来后要说,造成损失与伤害的是欺骗,而带来快乐与幸福的是惊喜。 可是谎言就是谎言,这两者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张宇文说:“但是,我必须提醒你,霍斯臣,我们的矛盾根本不在这些枝微末节上,问题在于,你到底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

  张宇文说到这里,游戏过图Loading,他便转头看了霍斯臣一眼,目光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

  他还是很帅的…… 张宇文心想,如果现在他脱光衣服要求打分手炮,自己说不定就接受了。

  霍斯臣却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笨拙地解释着自己的真心:“我希望和你在一起,也听取你的意见……”

  “不不。”

  游戏继续,张宇文的注意力于是又转回电视屏幕前,说:“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日,你始终把我视作一个『男的女人』。”

  霍斯臣:“……”

  张宇文:“是的,女人,就是你对婚姻里另一半的看法,注意我说的『女人』并非女性,而是一种社会与生活职能。 你认为自己是'男人'而你的另一半得是个'女人',就像你看待贾时雨一样,你把她当做一个'女的'女人,她做的这些破事我们暂且不论,你选择了她其中也有一个原因是她很'女人',符合你对另一半的认知。 据此我看出你的家庭一定非常传统,家庭的影响会让人产生既定思维,可是原生家庭不能为你开脱,你读了这么多的书,却没有对你的价值观生成任何的修正。”

  张宇文难得有洗脸输出的机会,他一边忙着在游戏里输出boss,另一边也不耽误在现实里输出霍斯臣。 霍斯臣看着张宇文的侧脸,一时间思考有点跟不上了,此刻他唯一的念头不是张宇文话里的意义,而是“人类制造巴别塔却被神祇毁去,因而如今众生语言并不相通”。

  “女性并非生来就是女性。”张宇文引用西蒙波娃的那句名言:“她被社会要求成为女性。 之所以我说'女的'女人与'男的'女人,是因为并非生理性别上为女,她就必须去扮演你希望她成为的那个角色。 你的看法根深蒂固,还把它套用到我们的关系上来。”

  霍斯臣:“你这么说不公平,这是一种分工合作。”

  “啊是的。”张宇文说:“无视一个人的专业与自我价值属性,解放出家庭里劳动力单价最高的那个角色,让他心无旁骛地去赚钱建设家庭,这听起来很合理。 但我冒昧地问一声,假设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辞职了是零收入,我赚得比你多,存款也比你多,我是不是就可以随便操你?”

  “你可以随便操我。”霍斯臣说:“我想被你操,这样你觉得满意吗?”

  张宇文:“你在说实话吗?还是在说气话?”

  霍斯臣被提醒了,在今夜这段对话的开头,他便答应了张宇文,要真正说出内心的想法。

  “实话说,不太能接受。”霍斯臣改变了态度,说:“但我愿意尝试,只要你开心。”

  “你看吧?”张宇文说:“你还是这种思维,在床上被操一下,只是为了哄老婆开心,是疼老婆的表现。”

  霍斯臣现在仿佛明白了一点,却又没有完全明白。

  张宇文:“这依旧是一个自尊心满满的攻的表现,因为你的价值高而我的价值低,所以你是男人,我是女人。 而无论我实际上是什么性别;你可以做家务煮饭照顾家庭,但这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哪怕没有收入也只是暂时的,就像李安之于林慧嘉。 而按照你的逻辑,你应该自愿自觉地成为'女人'才对。 没有了,以上发言就是我想说的全部。”

  霍斯臣沉默地坐着,张宇文则激烈地对抗游戏里的BOSS,片刻后,霍斯臣注视游戏画面。

  “帮你?”

  “不用,谢谢。”

  “这个游戏不能设定难度。”霍斯臣说:“只能一次一次挑战,磨炼自己的技术,我是反复读档才过的。”

  张宇文没有接话,霍斯臣又说:“有时我在想,如果人生也能读档多好,可惜不能,我无法再去规避那些错误的选项,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引起一连串崩盘,招致最后的覆灭。”

  张宇文:“我不喜欢读档,以前在计算机上打游戏的时候,习惯用修改器。 改金钱,改数值,一路硬砍过去,但电视游戏没法用修改器。”

  “人生也不能开修改器。”霍斯臣答道。

  接着,两人又陷入了安静里。

  最后,霍斯臣说:“我今天没有任何奢望,我知道你对我已经失望透顶,谢谢你给了我解释的机会。”

  张宇文还是没有回答。

  “我把文件夹留在这里。”霍斯臣认真地说着,哪怕张宇文没有看他,仍然说道:“请你把我的银行卡放在文件夹里,也许你还想看看,或许你已经没兴趣了。 看完把它放在桌上就行,过几天我自己来拿走,上门前我会给你说一声。”

  霍斯臣似乎已经笃定了张宇文不想再见到自己,今夜给他解释的机会已经是大发慈悲。

  他又等了一会儿,张宇文始终剧烈地与BOSS对抗着,他等不到张宇文的任何回答。

  “那就这样。”霍斯臣起身,说:“再次感谢你,宇文,我祝你永远幸福快乐。”

  “别挡着电视了!”张宇文不耐烦地说。

  霍斯臣再次沉默了三秒,转身离开张宇文的卧室,下楼,穿鞋,开门,离去。

  同一时间,室友们终于达成了共识。

  “去啊!”

  “去吧!”

  “分了。”常锦星判断:“绝对分了!否则他不会走的。”

  大家纷纷催促严峻,严峻说:“这样太奇怪了!他刚分手就表白!”

  “你就算不表白也要去!”陈宏开始推严峻,让他不要再犹豫了。

  严峻深呼吸,对着镜子,慌张地整理自己的头发。

  “这种时候就别梳头啦!”郑维泽说。

  张宇文躺在床上,经过了一番苦苦挣扎,最后还是被BOSS无情地KO了。 换了从前,他一定会愤怒地打开修改器,把主角的战斗力调到9999999再把BOSS一刀砍杀,让它也尝尝绝望的滋味。

  奈何电视游戏开不了修改器。

  霍斯臣说“人生不能开修改器”。

  张宇文可以。

  “霍斯臣!”张宇文心情正不爽,大声道。

  霍斯臣已经走了,张宇文从床上翻下来,心想居然也没在客厅里磨蹭一会儿。

  “霍斯臣!”张宇文愤怒地喊道:“你给我回来!把这个BOSS给我打了再走!”

  他光着脚下楼,追出江湾路七号,霍斯臣的车正开走。

  霍斯臣没有看倒后镜,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去啊!哎!”

  所有人都在催促严峻,终于,严峻把心一横,拉开房门,跟在张宇文身后出了花园。

  张宇文站在元宵夜璀璨的灯光下,江南的灯光犹如海市蜃楼,五光十色,映得漫漫长夜犹如梦境,霍斯臣已经离去了,唯有他朝向这一宏大的空灵的梦。

  “宇文?”严峻在身后小声说。

  张宇文:“嗯。”

  “没事的。”严峻又说。

  “我知道。”张宇文答道。

  张宇文回头看了眼严峻。

  严峻的手发着抖,想抱他,却缺少勇气,难以付诸行动。

  “还有…… 很多合适的人。”严峻想了想,只能这么说:“你会遇见更好的。 未来还很长,有的是机会。”

  “没关系。”张宇文答道,叹了口气,从他身边经过,回到了江湾路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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