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谁敢走！”于翎依面色严厉, “否则什么？”
穆怜青在胥月霜怀里露出笑容，轻声道：“否则，你就能渡过天劫了。”
问心老人道：“假。”
穆怜青道：“哈哈。”
除他之外, 谁也没敢笑。
于翎依的心情升至云端，又陡然落地，她从那个面带笑意状似调侃的男子灼灼其华的面上, 觉出了无尽的恶意。
这股恶意, 似乎只针对她, 那抹杀气，也唯有她能够感觉到。
面对重融也能面不改色的于翎依, 脸色发青，穆平安注意到她眼里似有火焰, 袖里的拳头都握紧了，暗叹于翎依不像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啊。
然而惹她的人是自己爹, 穆平安抬眼望去，见弱不禁风的爹偎依在娘的怀里，显仙宗太上长老倒在越国女帝怀里, 这画面想必也是难得一见。
穆青霜忍不住道：“娘, 当年废掉平安修为的人就是他！这人很可能是天道留在人间的一枚棋子，他的存在就是为了阻止于翎依成仙，他是天道化身……”
“住口！”胥月霜冷面呵斥女儿，“他是我请入凡间, 替我平定越国战乱的人，他的存在与显仙宗前宗主无关, 他从未做过不利于人族之事！”
问心老人道：“假。”
胥月霜脸色微白：“怎么回事？”
穆平安道：“娘, 你的话真假参半，可见他要么与您平定战乱无关, 要么与显仙宗前宗主有关，要么就是做过不利于人族之事。”
“你真是……”胥月霜道，“就算他因为情有可原的原因不小心废掉了你的修为，你也不能帮着外人对付你爹啊！”
单尘倒吸一口冷气，这叫什么话，这家人为何要这般对待平安。
穆平安道：“娘怎么知道是情有可原，是不小心，难不成娘早就知晓爹废掉我修为之事？”
“你爹怎么可能有意废掉你修为，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胥月霜叹他糊涂！
“因为他要于翎依死，而我帮了于翎依，我与于翎依为伍，所以他提前废掉我的修为，让我的寿命只有短短二十年，哦不，现在是两千年。”最多再骑上吉量，增个千年寿，他的寿命决计不会超过三千年。
“只要我死了！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于翎依下手了，是这样吗？”
“你会维护于翎依到如此地步？你爹他，他有他的使命，他身不由己，他也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不得已而为之！”胥月霜道，“是他亲自动手，他只是废掉了你的修为，换做别人，恐怕会要了你的命！别说两千年寿命，就连多活一天都不能够。”
穆平安没来由地被这歪理给说服了，而身边的穆青霜道：“但他完全可以不废掉修为，放平安一条生路，让他全须全尾地活下来，身为道行高的修炼者，难道连这点气度都没有么？”
“霜儿，爹是对不起平安，但爹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穆怜青叹道。
穆平安心道：“真。”
穆青霜道：“可是你对不起平安，你就是对不起我啊。”
“青霜！不许这样跟你爹说话，当年为了你……”胥月霜嗓音戛然而止，穆怜青拉住了她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
穆平安忍不住道：“在你们二老眼里，我真是自己人吗？”姐姐就不用说了，姐姐是他这边的。
“别胡说，你当然是。”胥月霜道。
“真。”
“我要听爹讲。”穆平安道。
“傻瓜，你当然是。”
“真。”
穆平安总算稍稍安心，但他并没有注意到，几乎是问心老人说完“真”字，凹凸不平的银白圆盘上，出现了一道肉眼难觅的裂纹。
同样的裂纹也出现在了问心老人身上，他额上多了条黑线，就像一根碎发落在了额前。
穆平安很容易就被哄好了，道：“娘，你把刚才的话一句一句再说一遍。”
见穆怜青也没有反对，胥月霜试着道：“他是我请入凡间，替我平定越国战乱的人。”
“真。”
穆平安听出重点，喜出望外：“所以我爹是人，不是什么天道！”
于翎依却始终阴沉着脸，方才问心阵上的裂纹，她留意到了，而此时此刻，又有一条裂纹新长了出来，令人触目惊心。
如果问心阵有裂纹，是审判出问题。
那么要么穆怜青并非胥月霜请下凡间的，要么他不是人。
于翎依问：“你是人吗？”
穆怜青道：“是。”
问心老人：“真……”
问心阵上再次出现一道微不可觉的裂缝，同时问心老人头顶被头发遮挡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明显的裂纹，乍看之下看不明确。
胥月霜接着道：“他的存在与于翎依你无关。”
问心老人道：“假。”
这话的言外之意，在越国女帝看来，穆怜青的存在与于翎依有关，并不是纯粹的被她请来，助她平定战乱的所谓天道气运化身。
胥月霜原本以为穆怜青是为了她才降临人间，但她不知道穆怜青为何非要留在显仙宗不可，穆怜青也总避而不答。
此刻听到了他是害安儿修为尽失的人，是在溪谷封印对于翎依下手的人，她内心有个角落滋生了些许怀疑，是否穆怜青之所以会化身成人出现在凡间，是因为于翎依呢……
胥月霜道：“这只是我的怀疑，并不一定是真的。”
“真。”
穆平安算是明白了，道：“问心阵只能问出被审判者以为的真实，并不能评判真正的真实。”
“当然，不然这世间真理，岂不是问心阵一问便知。”耆敬仁道，“它本就只是用来测人心真伪的。”
胥月霜最后道：“他从未做过对人族不利的事！”
问心阵：“假。”
于翎依道：“我也是人族，他对我不利，等于对人族不利。还有个问题。”
穆怜青有些乏了，他把头偏向胥月霜那边，用半个后脑勺对着上首众人，胥月霜替他道：“什么？”
于翎依问：“他是天道吗？”
穆怜青敛眸不语。
穆平安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问心老人停在一处不动了，不再是像先前那样活灵活现、四处转悠，而是像被定格了般，僵硬在了那里。
胥月霜脱口而出：“他是天道又如何！？”
穆平安浑身一震，在场众人皆惊：“穆怜青太上长老，竟然是天道！他是天道化身！”
“人间竟真有天道化身，在阻碍主上成仙！”
“真仙劫竟是这般可怖么，天道亲自下场。”
“环音谷的问心阵，连天道都能审判！环音谷的境璧能开启另一片时空！无论是炼器还是布阵，这环音谷简直要逆天了……”
“让妖族和人族婚配的世纪难题，环音谷的炼药师兼医师也解决了，环音谷的炼药术也不同凡响……”
殷无望只觉面上有光，耆敬仁不由看向穆平安，他的爹是天道化身，那么他之所以能动用规则之力，也不是什么奇事。
其实有没有爹娘疼爱都无所谓，至少谷主，至少他，眼里必然有穆少谷主。
单尘一颗心系在穆平安身上。穆平安突然好像放下了心，虽然爹废掉了他的修为和根骨，但给他留下了危急关头保命的能力，而且他的能力是改天换地、无人可比拟的那种。
胥月霜说完有些难受，她夫君是天道，这本是只有她二人才知道的秘密，现在公诸于众，甚至公布在穆怜青命中的宿敌面前，若是免不了一战，她会是于翎依的对手吗？
穆怜青睁开了眼睛，眸光从空无到别具人性，他抬手抚摸着胥月霜的面颊，对她诉说道：“我不是为你而生，却是因你化形成人。很抱歉，我不是为你而来；很庆幸，我不是为覆灭你而来。”
穆怜青咳嗽了下，鲜血溢出嘴角，身体又虚弱了几分，按理说以他的修为，不至于虚成这样，但他的气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却是事实。
胥月霜慌乱地道：“是因为我泄露了天机么，为什么你的身体如此虚弱，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要消失，你会离开我吗，如果你不在了，我该怎样去寻你……怜青，怜青。”
“我不会消失，因为，我们已经有孩子了。”穆怜青眼角有泪滑落，他笑着道，“但也许会像人类一样老去吧……”
问心老人道：“假。”
穆平安心头一颤。
于翎依注意到这回问心老人说完，白银面盘问心阵并没有多生裂纹。
“我带你回宫，”胥月霜道，“我带你回宫。”
“怎么回事，”穆青霜问，“他是要死了吗？”
“爹！”穆平安想要挪动脚步，但他脚下像是生根了般，动弹不得。
单尘不忍道：“师父！”他还记得他在皇宫如履薄冰寸步难行，是师父带他脱离了困境，领他入道途，教他修行。
穆怜青的身体之上浮现淡黄色光晕，一缕缕黄色道则消散在半空中，他的身体从边沿开始逐渐虚化。
胥月霜模糊了眼睛，捧着穆怜青的脸：“你骗我，你骗我说你不会死，你骗我说你不会消失。”她是多不容易请到天道，是多不容易让天道坠入凡尘，尽管天道化凡并不是为她，但她知道穆怜青心里有她。
“我一直都在，”穆怜青道，“我无处不在，以后就让这无处不在的风，无处不在的日光，无处不在的花草与树木，陪伴着你们吧。”
原本对他有意见的穆青霜也不由轻抿嘴唇，低声道：“……爹。”
穆怜青露出温柔娴静的笑容，他的身体变得轻盈、透明，干净清澈的眼睛睁着，眼里盛着胥月霜泪流满面的脸。
与此同时，于翎依周身气息极具攀升。
她脚踩的地面与道韵齐震，钟鸣鼎乐自发而响，天穹之上似有雷霆，殿外的日光被乌云遮挡，天色变得昏暗。
不知是天劫雷霆降临，还是天地为天道化身的陨落而共鸣。
一旦成为真仙，便能执掌天地，与天地同寿。
她的天劫乃是有形的天劫，而非劫云，只要天道化身消散，她就能直接成仙。
可这人是穆平安的父亲，自己成仙，对方就会死。
于翎依罕见地犹豫了，其实她成仙或许不急于这一时，可以让穆平安、穆青霜和天道多共处几日，至少好好道个别再……可若是在这期间，天道再生枝节呢？
“我带他回宫，他所剩之时无多，已经没有能力再对付你，”胥月霜道，“你去渡你的成仙劫，平安，青霜，你俩随我回去。”
穆平安往前一步，穆青霜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不必了，”穆怜青无力地道，“平安，青霜，你们留下来观摩真仙劫，最后的时光，就让我与你们娘亲共度吧。”
那是她的劫云吗？于翎依困惑，她分明没有感觉到雷劫的召唤，那昏暗的天色，难道不是天地为天道的陨落而哀悼吗！
于翎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事情当真会这般简单？她只是抓到了天道，挖出穆怜青，然后除掉穆怜青，就算渡过天劫了？
穆怜青的修为如此之低，她杀了对方，真就成真仙吗？
这听上去好像十分简单，但这场真仙劫，她渡了整整千年，直到此时此刻，伴随着穆怜青的缓慢消散，才算看到了头。
但眼前天道尚未完全消散，要等他自行消散吗？
天劫越是到了最后关头，越是可怖，于翎依眼皮直跳，只觉告诉她赶紧抹杀。
眼前这人只是看似虚弱，他依旧有天道的实力，一旦他出手，谁也阻止不了，因为这位是专门为了覆灭她而生的。
但莫名的，只要想到灭杀他的念头，于翎依脑中警铃便大作。
若这只是寻常的天道化身，她斩杀起来当然毫不迟疑。
可这是穆平安的爹，她要当着穆平安的面，斩杀他爹吗？
于翎依问：“你究竟是不是天劫化身？”
穆怜青于化道中轻叹一声，道：“其实就算杀了我，你也不能马上渡过天劫。”
问心老人道：“假。”
于翎依：“……”
穆平安，单尘，耆敬仁，殷无望……一众人全都沉默了。
这话的意思是，只要杀了穆怜青，于翎依就能成功渡劫为真仙！就这么简单！
这场撼动半个修真界、历经千年不歇、盛大无双的真仙劫，只要揪出幕后主使，斩了幕后主使，就能证道成仙？
“别杀他。”胥月霜护在穆怜青身前，面露狠色，“若是显仙宗对他下手，便是与越国为敌！”
穆青霜来了句：“昏君。”
穆平安：“……”姐姐多少有点冷漠了。
于翎依最后确认道：“是不是任何时候，我只要杀了你，就能度过真仙劫？”
穆怜青扬首对于翎依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杀了我，你就能渡过成仙劫。”
问心老人道：“假。”
与此同时，咔嚓一声脆响，穆平安目光落在银白圆盘上，只见上面一道明显的裂纹，几乎要分裂整个圆盘。
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开始裂的！？
在场众人只觉心惊肉跳，所以天道这句话是真的？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杀了他，就能渡过成仙劫！
而这个天道，人身修为不过入圣境，于翎依吹口气都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于翎依见穆怜青的身体不那么虚无了，可就算是虚无的时候，他依旧靠在胥月霜怀里，以人类的姿态。
这天道……
好妖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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