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很大。
程岚下了车，从公路往下望去，海面整齐铺开，将视野一分为二，海与海之外。
冯宁承站在程岚身后，两人都没有说话。风吹乱他的额发，朦胧的夜色里，他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那块冰，柔软的黑发随风穿过指缝，他又变成了程岚所熟悉的那个冯宁承。
“……这些是不是挺贵的？”
程岚没有回头，他目光望得很远，好像要越过海的尽头，越过那条边际，看到他永远也看不见的东西。像是冯宁承的心。
冯宁承答道：“只要你满意，这些就不贵。”
程岚觉着好笑，“这样看，我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冯宁承沉默片刻，才道：“池远霁不适合你。”
“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些，你为什么总是抓着不放？”程岚觉得他不可理喻，“就算是又怎么样，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
眼见又要吵起来，程岚转过身，想要上车回避，却被冯宁承一把抓住了手。
“可是你还喜欢我。”冯宁承眼底黑得发亮，“你还想着我，程岚。”
程岚挣扎无果，咬牙道：“我不喜欢，也没有再想过你，我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得很难看。”
“我不是。”
冯宁承握紧他的手，“我喜欢你，程岚，我忘不掉你。”
程岚愣了愣，回过神来说道：“那是你的事，和我没有关系，请你放手。”
冯宁承看着他，低声道：“我不能放开，你会离开我的。”
“在我们的雇佣关系结束之前，我都没法离开的，冯总。”程岚冷笑一声，讽刺道：“除非您单方面撕毁我们的合同，我才能恢复自由身。”
冯宁承的表情有一瞬的失神，程岚趁此挣脱了他，越过他上车了。
车顶的灯光随着车门的闭合也熄灭了。程岚靠着车窗，冰凉的玻璃使他不受控制地颤栗，即使暖气吹得呼呼作响，他的四肢仍然是僵硬的。
男人的背影不远不近，程岚抬起头，只能借着这一层玻璃才敢偷偷看他。
冯宁承站了很久，久到程岚不知不觉睡着了，等他再醒来，自己已经躺回酒店的床上了。
房间里没有人，程岚在床边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手机，一看时间，凌晨五点。
他睡得不太好，反反复复地做着梦，现在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内容。
屋里没有开灯，程岚下了床，眯着眼睛往厕所去，迷迷糊糊听见交谈声，声音被压得很低，似乎是不想要惊动别人。
套房的办公室隔音效果很好，但程岚从来没用过。他从厕所出来才意识到不对，立刻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
小套间的门没有关紧，里面似乎只开了一小盏台灯，光线十分昏暗。
程岚走到门边，听到了冯宁承压抑的声调。他强忍着怒意，却还是耐着性子与电话那头解释着什么。
“……不可能。”
门缝里什么都看不见，墙面上的影子依稀晃动着，似乎是冯宁承站了起来。
“温家不可能答应，你最好死了这条心。你想榨干我，就得拿冯氏和你儿子的前程堵。”
屋里静默片刻，冯宁承的声音近乎嘶哑，“好啊，那就试试看，看是你先毁了我，还是我先弄死你。”
“……你已经毁过我一次，你已经害得他离开我了……”
影子摇摇欲坠，冯宁承低声道：“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让我……是你故意让他……”
程岚听得不真切，男人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他只能依稀听个大概。
可仅仅是这样，程岚也不敢再听下去了。
报警电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拨出去了，因为迟迟得不到回应，对方还在不断地确认。程岚回过神，急忙接起电话，轻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打错了，什么事都没有。”
屋内的声音也在此刻止住了，程岚转身就走，可他晚了一步，冯宁承已经打开了门。
背后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视线，程岚听见他说，“还睡得着吗？”
他声线中藏着难掩的疲惫，程岚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说道：“睡得着。”
“那我先走了，”冯宁承沉默了一阵，才道：“我不该那样说，抱歉。”
程岚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嗯，路上小心。”
冯宁承关上门，程岚听见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他似乎微微侧过了身，生怕与自己相撞，只留下熟悉的香气擦肩而过。
程岚突然叫住了他。
“冯宁承。”也许是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程岚才敢这样说，“我们分开，不是因为谁的错，只是因为我们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冯宁承站在原地，半晌才道：“就算我没有背叛你，我们也没可能了吗？”
“……是。”程岚顿了顿，“我一直在等你开口，我等了太久，等得太累了。”
“可我没法开口。”
冯宁承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你知道我不可能背叛，你什么都不问，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你要我怎么开口？你明明知道我不会，你明明知道除了你，我不会……”
程岚愣愣地看着他，冯宁承的脆弱终于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他小心翼翼的语气让程岚不由得出神，这样的冯宁承令他感到陌生却熟悉，仿佛二人从未分别。
“我从来没有想要离开你。”冯宁承牵起他的手，哑声道：“我……”
程岚却打断了他，“就算当年是个误会，现在也不可能了。不是只有出轨算背叛，你像防贼似的防着我，我真的没法做到毫不在意。”
他抽回手，起身想要离开。冯宁承拦在他面前，并没有想要让开的意思，程岚只好站住了。
“我是冯氏的私生子。”
程岚不想听，好在冯宁承看不见他因为心痛而惨白的脸色，别过头道：“你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不是什么秘密。”冯宁承声音很沉，“我妈认识他的时候还很年轻，因为未婚先孕，过得很艰难。我上大学之后，我妈才打算开始新的生活，和一个同事在一起了，即使我们家条件不好，她也很支持我学艺术。我找兼职是为了挣钱，但不是因为家里不贴补，是我想让我妈能过她自己的生活，别再被我拖累。”
这和程岚听过的版本不大相同。冯宁承甚少提及家庭，每次说起也就是匆匆带过，就像所有不理解父母的青春期孩子一样，他浑身锋芒，哪怕没有家里支持也一心追求梦想，这样坚韧的冯宁承让程岚心动不已。
程岚不知道他极力掩藏的秘密居然是这样，可即使不同，却仍然坚韧，仍然令他头晕目眩。
“毕业那年，他的大儿子得了重病，随时有可能去世，所以他需要一个新的继承人，能够替他冲锋陷阵，能够随时替他去死的人。”
冯宁承看着他，“他先找到了我妈，我妈不同意，所以他找到了我。他说，我妈因为我受苦受难一辈子，好不容易能够重活一次，难道要再因为我回到从前的日子。”
程岚没有说话，冯宁承垂下眼，“我答应了，他找上我的第二次我就答应了。他让我去相亲，让我去讨好各种各样的人，我都答应了。他让我分手，我不答应，可最后还是分手了。我应该被折磨一辈子，我再也没法脱身。”
“不是的！不是这样……”程岚打断了他，“我不知道这些，对不起。可你是活生生的人，你有权利拒绝，你妈妈也不希望你变成这样，难道她的幸福要牺牲你的未来吗？”
程岚眼眶通红，喊道：“幸福不是交换，不是你放弃什么就一定能得到什么，冯宁承，你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幸福？为什么你明知道我也会痛苦，我会因你痛苦，你还是这样做了？我们根本没有可能了！”
冯宁承却低头吻住了他。他紧紧拥住颤抖的程岚，急切地想要圈住他，舌尖跳动的频率渐渐跟上了心脏，程岚推不开他，内心深处叫嚣的渴望也不愿意推开，他想要更多。
两人抱着一起滚到了床上，冯宁承甚至不愿意给程岚换气的机会，他的手伸进T恤，宽大的掌心按在程岚的胸口，才终于放开他。
“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程岚晕乎乎地昂起头，他躺在床上，双手被冯宁承用皮带束住，才清醒了一些，立刻挣扎起来。
“放开！”程岚被翻了个身，双腿使不上劲，发了疯似地挣扎，想要把冯宁承从背上甩下去。
“为什么不想？”
他俯身亲吻程岚的后颈，细密的吻如雨点般落下，程岚试图把自己藏进暗处，可他无路可逃。他的理智飘了起来，痛苦和屈辱又沉沉坠地，脑海中仅存的念头让他强忍着没有开口。
冯宁承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掌心甚至拥住了程岚的鼻尖，手背上的青筋条条分明，但不管如何用力，怎样宣泄，他也没能索取到想要的东西。
无论程岚怎样咬他，冯宁承都没有放手。
谁都没有再说话，黑影浮浮沉沉，立刻又压了上去。程岚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咬，冯宁承就去吻他。冯宁承一遍遍地吻他，程岚也一遍遍地咬他，两人撕扯着，谁都不肯先放手，即使啃得鲜血淋漓，也没有谁肯先低头。
程岚近乎失神，冯宁承用力掐着他，语气里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和我重新开始。”
程岚说不上话，他口中全是锈味，有冯宁承的血，也有他自己的。
冯宁承俯下身，他的脸颊紧挨着程岚，近乎疯狂地重复道：“和我重新开始……程岚，和我重新开始吧。”
耳边传来一阵湿润的触感，冰凉的液体令程岚心口一跳。
他睁开眼，喘着气，哑声道：“起、起来……”
冯宁承没有回答，程岚又道：“你在哭吗？”
“冯宁承……你为什么哭了？”
冯宁承直起身子，程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仍旧是那张脸，血迹从唇角流到了下巴，脸颊微微泛红，不再是往日里冷冰冰的表情。
可不知何时，他已经哭得泪流满面。
冯宁承声音中的痛苦连带着程岚一起被淹没了，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程岚，我该怎么办？”
泪水滴在程岚的心口，冯宁承俯下身，紧紧地拥住程岚，将脸埋在他的肩上。
程岚没有动。他没有推开冯宁承，任由他抱着自己。两人就这样躺到了天亮，程岚睁着眼，直到看见远处升起的太阳，扯了扯嘴角。
嘴唇肿了，嗓子连吞口水都疼。他张了张口，半晌才道：“天亮了。”
冯宁承动了动脑袋，算作回应。
“出太阳了。”程岚翻不了身，只好伸手推了推冯宁承。
冯宁承又装作听不见了。
“昨晚我在想，如果天亮之后能看见太阳。”程岚看向窗外，阳光穿过云层，又透过窗帘照进了屋内。
他轻声道：“那就重新开始吧。”
与其彼此互相痛苦，互相折磨，不如重新开始。即使没有未来，即使没有希望，但是起码，他不会再看到冯宁承的眼泪，哪怕要他低头，要他认错，要他怎样都好。
他不想再，再一次看见这个人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