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棚里挂上了背景布，上面是一片璀璨的漆黑星海。
穿着鱼尾裙的方以南在造型师和沈懿君共同的指导下落落大方地摆出各种姿势，宛如一条在海洋里恣意游动的美人鱼。
一时间，整个棚内只剩下沈懿君连连按着快门的声音。
方以南去化妆间换衣服补妆的休息间隙，工作人员四散着聊天，沈懿君站在一旁检查刚刚拍的照片。
“你好。”一双干净的运动鞋在他面前站定。
沈懿君抬眼，看到一张陌生甜美的脸，她脖子上挂着的工牌上写着灯光师Jessi。
Jessi朝沈懿君甜甜一笑，“能要一个你的微信吗？”
她的声音清甜响亮，引来了不少目光。
沈懿君想也没想地回答道：“我是gay。”
摄影棚不算大，还有点回音，沈懿君这句话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
不远处的丁回对沈懿君侧目，先前那一句“我喜欢苏程钰”带来的震撼仍在，又骤然听到这猝不及防的出柜，丁回眼里各种情绪涌动。
年少的自己在大街上挣脱开苏程钰的手的情形在脑海中反复翻腾。
丁回面带苦涩。饶是已经在国外开放的风气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少能够这么不加修饰地在公众场合袒露自己的性取向。
毕竟，当一个人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时候，就会有无数的流言蜚语如同刀子一般飞来。
能够丝毫不在意这些的人，内心一定是强大而又坚定。
就如同苏程钰，又如同眼前的沈懿君。
在专业人员的协助下，今天的拍摄进度很快就完成了。
沈懿君婉拒了方以南的晚饭邀请，径直到了停车场。
他正给苏程钰发消息的时候，一个陌生电话进来了。
沈懿君接起，电话那头的声音爽朗又耳熟：“沈懿君！好久没见，还记得我不！”
辨别出来电人，沈懿君嘴角带起点笑，“大磊，好久不见。”
大磊全名刘磊，是个东北汉子，是沈懿君大学时期的室友。
巧合的是他们宿舍还有个同学叫孙磊，两人便按照年龄顺序，刘磊被叫做大磊，孙磊被叫做小磊。
“这不是临时来京市出差吗，就想着找老同学聚聚，你今晚上方便吗？一起吃个饭咋样？”
“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晚上的飞机。”
“这么赶？”沈懿君犹豫片刻，“行，你把地址发我。”
“你看我朋友圈就行，我前面发了地址在朋友圈摇人，小磊也会来，估计还会来一些老同学。”
“……行，那一会儿见。”挂掉电话，沈懿君点开刘磊的朋友圈，导航他发的地址。
是个日式小酒馆，离这里不远，只是现在路况太差，开车过去也要四十分钟。
有一些共友在下面评论会去，沈懿君却已经基本上回想不起这些同学的样貌。
沈懿君给刘磊发消息说大概四十分钟后到，又点开跟苏程钰的聊天框。
把打了一半的字删掉，沈懿君告诉他晚上有个临时的同学聚会，只能下次再跟他约了。
苏程钰回了个表示收到的酸菜鱼猫猫头表情包。
是沈懿君之前发给过他的。
他嘴角不自觉勾起笑。
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沈懿君跟着服务生来到刘磊预定的包厢，日式的推拉门阻隔了一些喧闹声，但隐约能听出包间里人数不少。
服务生轻轻扣了下门上的木质边框，然后拉开了包厢门。
厢内灯光略有些昏暗，男男女女十来个人围着一张长桌坐着，见沈懿君到了，刘磊和孙磊站起身迎接。
“终于把我们沈大摄影师盼来了！”
沈懿君跟刘磊和孙磊都三年多没见，在泛黄的灯光下打量了他们两眼，笑着说：“变帅了。”
孙磊笑道：“再帅也没你帅啊。”
有个男声大着舌头接话道：“不然怎么能泡到开兰博基尼的大姐姐呢？”
坐他旁边的人当即就尴尬地搡了他两下。
这局是刘磊组的，他闻言瞪去，刚要开口，沈懿君先他一步。
“陈伟天……是吧？”熟悉的讨人厌的嘴脸让沈懿君终于回忆起这个人的名字，“看来你很惦记开兰博基尼的大姐姐啊，需不需要我帮你提供一下联系方式？”
空气静默了一瞬。
“沈懿君，他叫赵天伟……噗……”有人出言提醒，却没忍住笑出声。
顿时，三三两两的笑声在包间弥漫开，陈年旧事被提起后的尴尬氛围被沈懿君完全带偏。
赵天伟本来就喝得有点多，这下子脸涨得更红。
在他进一步发表言论前，有个稳重的男声说道：“都别站着了，坐下来吃饭吧。”
那人本一直背对着沈懿君，说这话时转过身来，微微抬头看向他，嘴角恰到好处的微笑一如当年。
刘磊说：“杨逸说得对，大家多吃点啊，今天都算我的。”
杨逸笑着说：“放心，不会跟你客气的。”
场上唯一两个空位置，一个在赵天伟旁边，一个在杨逸旁边。
斟酌了一下，沈懿君坐到杨逸身旁。
杨逸笑得温柔，压着嗓音低低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君君。”
这亲昵的称呼让沈懿君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有点不自在地回应：“好久没见。”
杨逸看出了那一点不自然，眼底一黯，笑了笑，拎起桌上的梅子酒壶抬到沈懿君杯边：“来点？”
沈懿君没有推拒，毕竟他始终对杨逸心怀一点愧疚。
等杨逸倒完酒，沈懿君浅尝一口，是略带清辣的酒味，掺着梅子的淡香。
杨逸一直注视着沈懿君，看他抬起酒杯，看他微微扬起脖颈，露出纤长的线条，看他的喉结滚动着吞咽下他亲手倒出的酒。
这一刻，思念和悔意来势汹汹，杨逸甚至有些痛恨起了四年前太过正人君子的自己。
只是心里虽翻江倒海，杨逸面上却没有显露半分，他跟沈懿君聊起工作，两人都是摄影摄制专业毕业的，只是就业方向不同，沈懿君是自由摄影师，杨逸则是去了一家业内著名的娱乐公司做编导。
聊起专业的东西，沈懿君见到前男友的紧绷感慢慢放松，有其他同学听到他们的聊天也加入进来。
慢慢地，话题从大家现在都在干什么逐渐演变成社畜对工作和领导怒气冲天的抱怨， 当年上学时一个文文静静从不说脏话的女同学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输出国粹。
桌上的酒瓶子也堆得越来越多。
包间里充斥着酒味，沈懿君没喝太多，但微醺的状态也有些上头，他走出包间去厕所洗了把脸，刚抬头就从镜子里看到了杨逸棱角分明的脸。
沈懿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也出来透气？”
杨逸“嗯”了一声，看他满脸水渍，抽出纸巾习惯性往沈懿君脸上擦去，却在快要接触到沈懿君脸颊的时候被不动声色地偏头躲过。
很快，沈懿君就抬手接过纸巾，一边擦脸一边说了句“谢谢”。
杨逸的手缓缓放下。
走回包间的路上，杨逸问沈懿君一会儿怎么回去。
沈懿君随口答道：“我叫了朋友来接我。”
杨逸的声音低沉下来：“是男朋友吗？”
“……是孙麟。”
“这么多年，没再谈恋爱吗？”
沈懿君说了句“没有”，没再多说什么。
说到这儿，杨逸从口袋拿出手机朝沈懿君晃了晃：“加个微信？”
当年分手的时候杨逸没想着给自己留退路，把沈懿君的联系方式删了个干净，这也是他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扫完沈懿君亮出的二维码，杨逸深吸了一口气，道：“对不起，当年单删你，是我想得太极端了。”
沈懿君冲他笑了笑：“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了，我们俩之间如果一定有一个人要道歉，那个人也应改是我。”
如果不是他刚上大学的时候总是恍惚地在杨逸身上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杨逸也不至于被他吸引。
如果他能在杨逸追求他的时候不被动摇，坚定地拒绝，也就不会有后来。
杨逸空张了张口，心里压抑的苦涩几乎已经要掩饰不住。
他不想听沈懿君说这些，他要的不是沈懿君的愧疚。
只是千言万语一句都不能说出口，杨逸只能故作洒脱地说了一句“那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即便他宁愿他们两两相欠。
回到包厢又闹腾了一会儿，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刘磊喝得有点多，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
沈懿君和孙磊两个人架着他往外面走，哭笑不得地听他大着舌头胡言乱语。
到了门口，孙磊打了辆车，先把还在嘟嘟囔囔的刘磊塞了进去，然后跟沈懿君打了声招呼。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门口只剩了沈懿君、杨逸、赵天伟，还有他的女朋友李薇薇。
沈懿君给孙麟发消息：我已经结束了，你什么时候到？
孙麟：应该快了吧。
沈懿君：？什么叫应该快了
孙麟就没再回复了。
杨逸问：“孙麟还没到？那我陪你等会儿吧。”
沈懿君冲他笑了笑，“他说快了，没事的，不用陪我等。”
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又响起来：“怎么，今天没有兰博基尼来接了？”
沈懿君本来就因为见到杨逸有点心烦，这回完全没客气，直接冲赵天伟翻了个白眼：“晚上吃这么多也没把你嘴堵上？”
李薇薇见状连忙扯了扯赵天伟的袖子，对沈懿君道歉后解释说赵天伟今晚喝多了。
赵天伟一把甩开李薇薇的手：“拦我干什么！不就是个……小白脸……”
杨逸皱着眉道：“赵天伟，别太过分。”
几人正站在店门旁的一个停车口，附近不算闹市，因此已经没什么人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从后座下来一个身长玉立的男人。
赵天伟醉醺醺地嘲笑道：“怎么兰博基尼一下子变成taxi了……”
喝多了的人音量会不自觉提高，因此，从车上下来的人也听到了这句话。
男人淡淡地扫了赵天伟一眼，然后径直走到沈懿君面前，朝他恭恭敬敬地说道：“二少，大小姐让我来接您。”
沈懿君：“？”
他看着眼前白衬衫黑西裤，一身职场精英装扮的苏程钰，感觉自己的CPU快烧了。
脑子里猛然划过孙麟发的那句“应该快到了”，沈懿君在心里把孙麟祖宗十八代都骂过来了。
就在沈懿君晃神的时候，站在他身侧的杨逸正有些愣怔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他不应该认识这个人，却分明又清楚地知道他是谁。
杨逸的脑子一片空白，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绷，亲昵的称呼脱口而出：“君君，这位是？”
苏程钰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在杨逸脸上停留了一瞬，而后皮笑肉不笑看向沈懿君，“二少，这位是？”
沈懿君现在只希望天降两道雷。
一道劈死他，一道劈死那个不知道在哪里鬼混的孙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