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墨对着这条手链怔怔想了好几分钟。
不是想来历, 而是在思考原因。
关于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结果显而易见,她不知道。
简墨拢了拢头发, 靠坐床头,心里好像驶过一辆绿皮火车,不知要载着她去往何处。
约莫片刻,又或许更久一些。
她索性拎着手链爬起来,趿着拖鞋去隔壁房间找褚逸清。
反正自己也想不明白,不如问个清楚。
不高兴猜来猜去是她一贯的处事风格。
但隔壁没人。
简墨依次走过书房、客厅、厨房、健身间……直到将家中每一寸都查看,她才确信, 家里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别人。
不确定褚逸清是不是去晨跑, 她将手链放在餐桌上,回卧室洗漱。
弄好坐下吃完早餐,玄关处“啪嗒”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简墨下意识抬头看了眼。
男人穿一身黑色的宽松运动服,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眉梢沾染的些许潮湿使他的面容镀上一层刚刚运动后的真实感。
“早。”简墨收回目光, 扬唇。
褚逸清觑她一眼,微微颔首, “早。”
经过她时,那目光在桌旁放着的手链上一扫,褚逸清顿下脚步, 随口问, “不是这条?”
简墨本想等他洗完澡再问,但既然他主动开口, 她也没有打哈哈的道理。
“是。”她点头。
还没等她说出接下来的话,褚逸清又接着问, “那就是不喜欢?”
简墨赶紧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走近一步,淡冷的凛冽香气挟着室外的清新靠过来。
简墨不由屏了屏呼吸,近乎是脱口而出,“……干嘛突然送我东西?”
他们离得很近,一人坐着,而一人撑着台面,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目光下。
褚逸清盯住她几秒,忽地挑眉轻笑声,“就因为这个?”
简墨:“不然呢,无功不受禄。”
“确实有件事要你帮忙。”
“啊?”
褚逸清勾唇,指骨在台面轻敲一下,“过几天家里有聚会,你把时间空出来,我们一起回去。”
简墨听罢有点犹疑,“几号?”
褚逸清:“二十,三月二十。”说完,看眼面前人似乎略带为难的神色,他低头问,“怎么,有事?”
简墨的确有事。
这些年,每年的三月十九她都会去一趟邻省,也不做什么,就是四处走走看看,顺便买束花。
习惯的养成需要二十一天,而她已这样坚持了六年。
今年是第七年。
心中估算一番来回行程,大抵赶得上晚饭,简墨笑一下,摇头,“没事,问一下,是……晚餐时间?”
褚逸清目光在她面上一定,不辨情绪地“嗯”了声。
简墨:“那可以。”
她将那手链一捞,当即便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戴了上去。
细金链子,伶仃腕骨,垂下那截摇摇晃晃。
这颜色衬得她愈加肤白似雪,而她整个人则像雪地里一株盛放的红梅,叫路过的每个人都难以挪开视线。
褚逸清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转身去洗浴间。
水声哗哗响起,许久许久都未曾停歇。
-
褚逸清洗完出去时,屋内已恢复至落针可闻,静悄悄的状态。
简墨大概是出去了。
褚逸清亦关门离开,门板将将合上,口袋里手机嗡了声,一声之后,延绵不绝。
褚逸清边按电梯边接起。
褚清清雀跃的声音从那头传出,“最近过得怎么样啊大侄子?”
褚逸清冷嗤一声,迈入电梯,低声问,“缺钱了?”
“诶,你这说的什么话。”褚清清大为受伤,“身为长辈,我必须提醒你,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你这种冷冰冰的男人,包括你老婆。”
褚逸清偏头,“她跟你说的?”
当然没有。
“咳咳,”褚清清轻咳两声,为自己找补,“揣测,这都是合理的揣测。”
褚逸清不为所动,“讲话要负责任,既然是揣测,就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褚清清一怔,嘴巴撇了撇,不明白这人突如其来的脾气是怎么回事。
存着点讨好的心思,她复又开口,“哎呀开个玩笑嘛,而且如果墨墨不喜欢你,干嘛要跟你结婚对不对,更何况我那次跟他提起你生日——”察觉自己说漏嘴,褚清清忙止住话头,试图将这话题生硬地转过去,“那什么,今天天气不太好,可能要下雨……”
褚逸清却没被她轻易带偏,蹙了蹙眉,低声道,“生日?”
褚清清“啊”了声,“大侄子,我这信号好像不太好,你、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先挂了哈。”
褚逸清一手拿手机,一手随意抄进口袋,不紧不慢开口,喊了声,“褚清清。”
褚清清在那头立马就怂了,“啊?”
褚逸清语调慢条斯理的,“生日,详细说说。”
褚清清犹豫两秒,最终在零花钱与提前透露惊喜外选择了后者,她抿唇,不情不愿道,“就那天,我正好经过墨墨工作室,就想着,跟她聊聊这件事,让你俩单独过,别回来了……她当时一听,一口就答应了啊。”
褚逸清毫不留情戳穿她,“你这路怎么顺的能正好经过她那?”
褚清清:“……”
褚清清破罐破摔,“对,没错,我就是故意去的行了吧。”她委委屈屈控诉,“那我这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看你每年都不高兴——你又不欠咱们的。”
电梯内,褚逸清缓缓吐息,没有说话。
褚清清早就习惯了,半点不介意,只闷闷开口,“褚逸清,我就是希望你活得开心一点。”
“就算这个家里有许多人都希望你过得不好,我也一定是期待你可以好的那一个。”
……
电话挂断,褚逸清闭一下眼。
片刻,他理了理衣袖,伸手揿下按钮,那之前因无人出去而关闭的门再次打开。
褚逸清走出去。
今天天气实则很不错,不同于褚清清胡诌,抬眼望去,是万里无云的一片水洗蓝。
司机等在一旁,但他不知怎的,没有立即上车。
肩背放松,摸出根烟,半拢手掌点燃。
当那青白烟雾模糊眉眼之际,他脑海中蓦地闪过许多画面。
从幼时至现在,出现最多的还是陈淑芬的身影。
他的母亲那堪称悲剧般的一生。
良久,褚逸清将烟掐灭。
徐徐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后,他拉开车门,弯腰钻进去。
司机例行询问,“褚总,还是去公司?”
以往皆如此,他本是随便一问,甚至连方向盘都已打好,但并没有得到一贯的答复。
褚逸清面色平静,手肘撑在车窗边沿,没有任何犹豫,他淡声启唇,“换个地方。”
……
车辆驶离市区,绕过灯红酒绿繁华世界,最终停在京郊一座古朴典雅的老屋面前。
门前两株海棠含着苞朵,亟待绽放,望着仿佛春日里最娇艳的一抹红粉,很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褚逸清瞥一眼,整了整袖口,自后座下来。
陈自政原本正坐在树下,怡然自得同街坊邻居对弈。
棋盘厮杀激烈,对手忽然将视线朝他身后投去,迟疑道,“老陈,那是不是你外孙啊?”
陈自政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如鹰隼,锐利非常,“你这个老刘,上次就用这招骗我,挪我一步棋,今儿你休想故技重施。”
说完还叹一声,神情颇为嫌弃,“棋品、棋品太差劲了你!”
老刘有点急眼,“不是、我说真的,真是你外孙。”
陈自政摆摆手,“你下不过就下不过,来这招就没意思了啊。”
褚逸清刚走到这边,略一思忖,便猜到目前是怎么个局面,他双手抄进口袋,也不说话,端看外公何时能发现自己。
然而目前战况胶着不下,饶是自己亲外孙就站在身后,陈自政眼中也只有石桌上那盘棋。
周围旁观看热闹的通通憋着笑,有些忍不住的,肩膀不住颤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怎么了。
“吃你一将!”伴随这浑厚一声,陈自政叉腰站起,哈哈大笑,“老刘,你可认输?”
老刘蔫了吧唧,灰头土脸,“认认认。”他挥挥手,朝旁边一指,“你这个棋痴,你外孙真来了!”
陈自政这才转身朝身后一瞧,旋即禁不住“嚯”了声,“逸清?”
褚逸清轻笑颔首,“外公。”
周围哄堂大笑,直言陈自政这老头下起棋来是当真谁都不顾。
外孙来了,自然没法接着下,陈自政匆匆起身,新人迅速坐下替上,他拉着褚逸清回家。
还没进家门,吴芳女士便举着鸡毛掸子骂骂咧咧出来了,“死老头,让给我看锅,又跑去下棋——”话还没说完,待看清陈自政身旁的人,吴芳立刻上演三百六十度大变脸,怒容无缝切换成笑脸,“哎哟,逸清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外婆?”
说话时,还有余力再去瞪自家老头子一眼。
陈自政立马朝褚逸清投去一个“好孙子,来得真及时,救爷爷一命”的眼神。
褚逸清无声勾唇笑了笑。
陈自政与吴芳年少相识,这些年基本都是这种单方面压制的相处模式,老头子虽时常在背后抱怨媳妇太凶,怕老婆怕得要命,实际上,他有什么好的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留给她。
两人经历过苦与甜,如今生活安定,这份吵闹倒更似生活的调味剂,实在不得缺少。
真正的年少夫妻至白头,相濡以沫,恩爱久久。
同自己父母截然不同。
褚逸清笑应,“突然想来,所以没告诉您。”他说完朝厨房看一眼,问,“外婆,您在炖鸡汤?”
吴芳笑着点头,“是啊,不急着走吧?留下来吃中饭,顺便尝尝外婆的手艺?”
褚逸清笑,“好啊,正好有点饿。”
吴芳稍稍侧过头看他,须臾,忽然走过来在他肩上拍了拍,几片海棠花瓣簌簌落下,她问,“从外面来的?”
吴芳说的外面就是陈老爷子下棋那块地,褚逸清颔首,“嗯,看外公下了会棋。”
吴芳听罢朝陈自政翻个白眼,“一天天的,没个正形,一点活都不帮着干,我看我真是嫁了个祖宗。”
褚逸清曾提议给二位请个保姆,但他们说什么都不愿意,直言要人伺候还不如别活着,话说到这份上,他亦无旁的办法,现在更不会旧事重提,只扯唇笑着说,“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吴芳“哼”一声,转而上下打量起褚逸清,半晌心疼道,“孩子,管那么大个公司是不是辛苦得很,怎么外婆瞧着又瘦了呢?”
褚逸清:“嗯,辛苦,所以您快去看看鸡汤好了没?”
他小时候在二老身边住过一段时间,感情亲厚自不必说。
褚逸清每次过来,都好像走入现实世界凭空产生的乌托邦,什么都不必想,卸下通身防备。
吴芳一听,更加心疼,转身招呼老伴往厨房走。
褚逸清则在院中看了会,估摸一时半会好不了,他索性在屋里转了圈,顺便检修那些明显老化的电器,看着不安全的直接拆下扔到杂物间——老一辈人勤俭惯了,舍不得扔——差人下午来将新的换上。
等这些差不多弄完,吴芳端着炒好的菜过来。
见客厅平白消失不少东西,她下意识便是不舍,“那都没坏呢,怎么就扔了?”
褚逸清朝她看过来,耐心解释,“外婆,这些需要定期更换,不然家里就您跟外公两个人,我不放心。”
孰轻孰重,吴芳当然明白,她没太纠结,回说,“行,那你做主。”
褚逸清不常来,但这可不代表二老的消息不灵通,陈自政性子直,刚坐下便问,“怎么没带墨墨来?”
领证之后,两家简单聚过一次,陈自政与吴芳那时见过简墨并给了改口费,如今问起理所当然。
褚逸清神色自若,将筷子搁下,回,“她今天有事。”
“什么事啊?忙不忙?”吴芳赶紧顺着这话头问。
褚逸清本想说忙,但看眼外公外婆这态度,明显是想单独见简墨却又不好意思给小辈添麻烦,他那到口的婉拒生生被吞没,改说,“一会我问问,要是不忙,接她过来吃晚饭。”
吴芳高兴极了,“哎,那一会我去菜市场再买几个菜。”
陈自政也笑,“好好好,听说这孩子外公也喜欢下棋,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切磋几场。”
“你就记得你那个棋,我看你当初娶副棋得了呗,要什么媳妇啊。”
“阿哟我就随口一说。”
“随口说的才是心里话。”
“你这个老婆子,越老脾气越差。”
“那别过了呗。”
“不行不行,我骨头贱,就钟意脾气差的。”
“……”
褚逸清见状笑一声,无声摇头。
-
因为林眠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简墨午觉直接没睡好。
她迷迷糊糊捞过手机,“喂”一声,每年都是一样的问题,她甚至懒得思考,没等对方回答,便直接下意识道,“别问了绵绵,我肯定去。”
林眠听罢,苦口婆心道,“墨墨,就不能我替你去吗?咱俩这关系,我去跟你去有什么区别?”
简墨:“怎么没区别,你又不是我。”
林眠沉默一秒,“你有没有想过,被褚逸清发现怎么办?”
简墨:“发现什么,我一没出轨,二没搞男人,我问心无愧,为什么要因为他改变我的计划?”
林眠:“话不是这么说……”
简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坐起来,“我去看同学怎么了,你相信我,他不会管这么多的。”
林眠:“可是……这也不是一般的同学……”
简墨不赞同,“怎么不是一般同学了?我没跟他同过班?还是没抄过他作业?”
林眠心知说不通,却还是每年都忍不住劝说一番。
还想再讲点什么,简墨却仿佛预判般,呼出一口气,启唇,“绵绵,”她声音很轻很轻,分明只隔着听筒,却好似隔着茫茫生死那样远,“如果我不去,那这个世界上,记得他的人就会又少一个。”
好像起了雾的江面,所有传递而来的声音都弥漫着一层潮漉漉的水雾。
她呢喃着,仿若来自灵魂的质问,迷茫且无助,“这些年,从所有人到只剩我们几个,再过几年,是不是连我都不会去,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年我还是想去,但明年他会不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呢,我依旧不清楚,等明年再说吧。”
“墨墨……”林眠忽然不知说什么。
简墨艰涩笑了一下,“绵绵,我其实没那么执着,我只是,只是单纯觉得……他那样的人,不该是这种结局。”
挂断电话,简墨正准备休息,手机里忽然进了条新消息。
「褚逸清:下午有空吗?」
简墨看了眼,直接没回,将手机息屏后扔到床头柜,准备一切等睡起来再说。
谁知她刚躺下,耳旁便响起一串嗡嗡声,简墨拿起一看,不知是从哪来的陌生号码。
她果断按拒接,蒙上被子开始睡。
结果才酝酿出一点睡意,那手机再次不依不饶响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捞过,依旧是那串号码。
简墨最近有在联系另一家工厂,如果不是担心对方打过来,她无法第一时间接到,这手机一定立刻马上被她静音了。
她克制住磨牙的冲动,将这号码截图,在微信里询问这是否是他们公司的电话。
对方秒回,“不是哦。”
很好,简墨微笑,事不可三,她决定非常宽容地再给它一次机会。
如果再打,她绝对不会口下留情!
大概是为验证她这一想法,又或许是单纯跟她作对,手机在不久后第三次振铃。
是可忍孰不可忍,简墨忍耐早已到达极限。
她迅速接起,小嘴叭叭,跟机关枪似的往外吐,“什么事这么要紧非要在别人午休的时候一打再打,你不睡觉我还想睡呢,到底有没有素质啊,我跟你说,你要是销售,我这辈子都不会再买你们家东西!”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
简墨噼里啪啦倒完一堆,那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疑心大起,还以为是恶作剧,便又“喂”了声。
对面大概是笑了下,那笑透过听筒,格外低沉而富有磁性。
简墨不由捂了捂耳朵。
耳旁登时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简小姐。”褚逸清慢条斯理开口,不知是不是故意,他字咬得有点重,因而那语调便格外散漫,“我不是销售。”
简墨:“……”
“而且,”下一秒,褚逸清将尾音拉长,一股慵懒劲儿,强调,“这是我今天打给你的第一通电话。”
简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