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面对威廉的异想天开,爱德华吓得坐直了身体。
他将手里的杂志放到一边,摸着自家弟弟的膝盖,用非常温和的口吻问道:“你为什么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呢?”
他心里已经一团乱麻,但是他不断告诫自己:镇定,爱德华,不要去控制威廉,不要独断专行,要了解他的想法,作为兄长提出中肯的建议。
威廉垂着眼帘:“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亲眼见证那一切。”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却觉得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威利,悲剧发生时我们不是已经第一时间捐款了吗?”
青鸟乐队向灾区捐赠的款项数额相当巨大,这为他们挣得了许多社会赞誉。甚至有人讽刺王室还没有摇滚乐队的反应及时。
“现在遇难者的搜救工作已经到达尾声,女王陛下去过了阿伯方,哀悼仪式已经结束。你即使去阿伯方也做不了什么。”
“对于死者我已经做不了什么,但我想为生者做些什么。”威廉说。
而且他想到了自己能做什么:“比如记录下他们的故事。如果失去了故事,死者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冰冷的数字。所以我想尽可能多地去记录下那些家庭的故事,让人们铭记这场灾难的发生。”
“……”
从理性上来说,爱德华不想让威廉去冒险。谁也说不准阿伯方是否还会出现次生灾害,而且这起事件目前各个方面都很敏感,其他人躲还来不及,很少有傻子主动向上凑。
但是从感性上而言,威廉高尚的人格,总是令爱德华自惭形秽。无论如何,他不该阻拦威廉去做好事。
“我明白了,”爱德华下定决心,“那我和你一起去。”
如果一定要蒙受风险,就让他和威廉一起承担吧。
听说他们的计划,迈克尔二话不说也表示要去。乔尼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他几乎是最后一刻才赶上飞机。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上飞机后乔尼还一个劲地抱怨,“尽管我没毕业,但好歹也是医学生,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还能起点作用。”
爱德华无奈地摇头。原来整支乐队除了他都是好心的笨蛋,难以想象的利他主义者。他们居然丝毫没考虑过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只想着自己能帮到别人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威廉,他肯定是不会去的,爱德华心想。
但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冷酷无情,当他的鞋子真正踏上阿伯方的废墟,那种事不关己的想法已经荡然无存。
空气中漂浮着灰色的矿渣,潮湿的泥土中弥散着悲痛的气息。这里冷寂、沉郁、绝望,已经没人再痛哭了,但那种默默凌迟般的痛苦留在每一个居民的眼睛里。
亲临现场和观看轻飘飘的新闻报导完全是两回事。怪不得在女王迟迟不露面的时候,民众会那样的愤怒不已。
“你们到了。”托尼向着他们跑来。即使是娱乐记者,面对这样巨大的灾难时也会改换身份。
青鸟乐队当然不会毫无准备地自己就跑过来,他们提前联系了熟识的媒体。他们的老朋友NME为他们提供了临时的记者身份,并且安排已在现场的记者进行接应。现场的记者恰好是他们很熟悉的托尼。
托尼神情冷峻,见到青鸟乐队后他没有过多寒暄,只是说:“你们最好戴上口罩,遮掩一下自己的脸。现在当地人的精神非常敏感脆弱。”
他没把话说完,但是爱德华理解他的意思。这时作为名人的青鸟乐队出现,对当地居民的神经不见得是正向的刺激。
他们本来计划寻找一些蒙受悲剧的家庭进行采访,然而真的见识到了当地的惨状,威廉又开始犹豫。他们真的应该在这种时刻挖开别人的伤疤吗?
更何况,现场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虽然不可能再有生还者,但是搜查遗体的工作依然在继续,那些倒塌的矿渣需要清理,伤者需要护理,一切都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在发现这一点后,威廉立刻放弃了原先天真的打算。他和青鸟乐队的所有成员,都自愿投入到了善后工作中。
麻木地搜寻着自己亲人遗体的矿工和主妇,不知道身边加入队伍的青年是个摇滚明星,他们只是欢迎任何一个帮手。
金发大个子扛着铁锹挖掘着废墟,默默进行清理工作。没人知道他遒健的肌肉平日里是用来敲鼓的。
临时医院不知道那个自告奋勇的志愿者其实曾经是剑桥大学的医学生,只知道他手脚麻利,做起护工像模像样。
愤怒的民众也不清楚那个站出来帮他们和政府谈判,争取赔偿的绅士从何而来。但他确实凝聚了一团散沙的力量,让有关部门感到更加棘手。
尽管青鸟乐队没有进行任何访谈,但在与当地人的朝夕相处中,那些真实的故事从各个角落里流淌出来。这里的居民都是平凡的人,过着平凡的生活,他们的幸福相当简单,却如此脆弱。
托尼的镜头里留下了这些青鸟乐队的真实画面,却在青鸟的请求下封存下来。
“不要因为我们的存在导致大众被转移视线。”威廉说,“这里的悲剧才是重点。”
他们在阿伯方不知道停留了多久。面对这种程度的天灾,时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多少时间都无法弥合这道伤痕。
直到理查德千方百计联系到了他们,青鸟才恍然发现,皇家大汇演的时间要到了。
如果他们不想违背合同,不想在全国人民的注视下蔑视王室的权威,他们最好赶紧回到伦敦,穿上整洁的西装,去参加直播前的最后一次彩排。
回到伦敦后,威廉感到恍如隔世。
见识过阿伯方的人间地狱,伦敦东区的臭水沟都显得体面洁净。说真的,从最广大的层面上看,能够平安活着都能称得上幸福。
彩排在普林西斯剧院进行。在工作人员挑剔的目光中,他们走进了属于青鸟乐队的休息室。
威廉穿上衬衫,围上立领,系上领结。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像是一只被掐住脖颈的鸡。
威廉恍惚中看到自己依然戴着头盔,穿着防水的夹克,蹬着靴子,戴着一双被磨得破破烂烂的手套。他总觉得那一边才是真正的自己。
“青鸟乐队准备登台。”一个高挑的油头男人走进来,他的口音相当拿腔拿调。
看到威廉,他高高挑起眉毛,用手指虚虚拂过他的领子:“你们的仪表需要改进。”
乔尼立刻走过来帮威廉整理领结:“我们马上过去。”
那人矜持地点点头:“快一点,等到正式演出的那天,可不能穿着这样不体面的礼服出现在陛下面前。”
那人背着手,昂着胸走了。威廉盯着他的背影心想,他恐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孩子的尸体躺在眼前。
他们只需要表演三首歌曲。在提交许多曲目给节目组选择后,节目组最终选择了《阳光》《守望》和《苹果树》。
这选择非常合理,因为这些歌曲都是不会引发争议的安全牌。它们富有英伦乡村气息,老少咸宜。尤其是《阳光》本来就是他们传唱度最广的歌曲之一,在面向全国观众的直播上表演它非常合适。
排练很快就结束了,在这场保守的节目中,他们只需要穿着礼服站在自己的点位一动不动就好,不需要任何新颖的发挥,这对青鸟来说完全是小儿科。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威廉对选曲表达了担忧:“在阿伯方悲剧发生后没多久,唱《阳光》这种歌会不会显得太过于粉饰太平?”
“这不就是节目选曲的目的?”爱德华说,“你没看到吗?我们之前的节目是《欢乐颂》。”
“……”
“别想那么多。”爱德华搂住威廉,安慰他这个善良又多愁善感的兄弟,“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全部,而其他事情是你我的力量无法左右的。上帝会看到你的内心,善和恶会在最终得到审判。”
威廉靠在兄长的怀里,他难以被这些话语所安慰,因为他从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神明和因果报应。
爱德华继续安慰他:“我们只是按照合同办事,这只是身为一名专业音乐人的契约精神。你的歌迷从演出名单披露之后,就一直很期待我们的节目,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
愧疚与痛苦的毒蛇正在啃食威廉的内脏。上一秒是亚当斯家的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下一刻变成了阿伯方残缺不全的肢体。但是他的队友们,一直在支持青鸟的歌迷们,他们也无辜至极。说白了,在签下合同的时候谁也预测不到这场悲剧的发生。
他自己可以违约,可以承担后果,但他不能自私地拉着队友一起承担后果,也不能剥夺歌迷期盼已久的快乐。
黑色的煤渣,矿工麻木的眼神,女王那双曾经充满了人性的蓝眼睛,被王冠压抑的感情。
他的立场究竟是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