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眉拦住这个老人,要他把来龙去脉都说个清楚。
老人就住在林泽熙家旁边,对于她家的事,旁观的没人比他更清楚。
那老人讲话慢吞吞的,我却毫无困意。
据他所说,林泽熙从大年三十那天回来,第一天没什么事,该过年过年,该团聚团聚,那晚还拿了一碗炖肉给他。
第二天清晨,他是被打骂声吵醒的,不用他多想就知道,这丫头是又挨家里人打了,就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喊骂的话内容大多围绕“染疯病”、“请神来治治你”……
从早上到中午,林泽熙的反驳和哭喊从原先高亢到后面断断续续的,老人都快要听不到林泽熙的话了,这大过年,他挺怕闹出人命,便出门去看看怎么个事,劝一劝。
喊骂声由远及近,他过去时,挺多路过的人不时停下来听和看。
老人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见到林泽熙趴在地上,泪痕交错,头发凌乱。
她妈站在一旁,她哥人高马大,手里攥着快比得上碗口粗的麻绳,打在地上尚且扬起一阵灰,“女娃娃细皮嫩肉,那遭得住那么折腾,她露出的手臂上,鞭痕都是血淋淋的。”
玉眉听得直皱眉,我俩齐声:“打她做什么?”
“好像是因为喜欢了什么人,他哥脚边有封信,拆开了,纸封和信纸都被撕碎。她妈指着她不停骂,说她不像话,越活越没个正形,说她铁定是被那什么叫日的女人下了降头,中了邪,才会这么不服管教,还说要走得远远永不回来,丢了根,忘了本,不嫁不生,和生不出蛋的鸡一样没用。”
见外头有人看热闹,她妈没有选择遮掩,去秉持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反而将大门打开,让熟人用言语和眼神审判,她这反骨叛逆的女儿如何疯了,如何失了神智。
两个人管不了,那就让千万个旁观者管,看看她能硬到什么时候。
嘴里还念着,现在好了,全部人都知道她了,她出名了,她长本事了。
林泽熙不顾旁边的喊骂声,没有力气,就伸出手去够前边,只想把那些碎纸条揽进怀里。
她哥踢开她手,打断动作,说她认不认错,还敢不敢再说走?
林泽熙声音气若游丝,表情狠毒:“我就是死不回来,否则,不是我死,就是你们死。”
一条鞭子再落下,抽到皮肉是重重的闷响。
她哥骂:“你再说一句试试?”
她妈更是气得要命,脸上的肉都是抖的。
“我挤到里头想劝,问她妈怎么个事,大过年还打孩子,她踢了下脚边的碎纸,说儿子翻了柜子,翻到一封情书,藏得有够深的,这一读才知道,她喜欢一个女人,还说什么要跟着她,永远不回来。”
老人说着,有些忍俊不禁,“嗐,我还以为什么事,不就是点儿女情长吗?无非就是对象成了女的,孩子不懂事很正常,好声好气坐下来谈谈,这事不久了了?一家子脾气一个赛一个,非得斗个你死我活。”
老人语气轻松,抱着看客心理来讲述这件事,仿佛这事不过是芝麻绿豆,不经一提。
我们却笑不出来。
“后面呢?林泽熙没死吧?”玉眉问。
“怎么可能死,她家就是把孩子打个残废都不会让她死。”
围观的好几个妇人看林泽熙实在是打得太惨。好心劝他们停下,大过年闹成这样实在不好看,等过年了再来好好解决。
林泽熙她妈不理睬,指着地上的林泽熙说她这些年大变样,完全管不了,无法无天,现在甚至扬言要杀了他们娘俩。
说到这,林泽熙她妈声泪俱下、捶胸顿足,“外人哪里比得上自家亲人,出趟远门,连家都不认了,苦哟!养了这么些年,居然养出个白眼狼!现在瞪我们那眼神,简直是要把我们抽皮扒骨!”
紧接着,便有人,猜测:“莫不是真中邪了?被有心人给害了。”
话及此,林泽熙她妈抹了一把脸,笃定道:“她指不定是在外头染了什么脏东西,被人下了蛊,才会变成今天这样!”
一听说着了魔、中了邪,大家纷纷担忧起来。有人建议,得请人来祛邪,越快越好,以免后面邪祟附身太久,就是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来自家人绝对的掌控欲和威压,不容林泽熙有任何一丝反抗。
如果有,甚至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她一定是疯魔,她一定被恶鬼附身。
当立即去除,刻不容缓。
第二天,在邻里的帮助下,林泽熙她妈,请来了一个身披黄道袍,蓄着山羊胡的老道长。那道长眼睛细窄,微眯起看不到缝,嘴巴秃,高颧骨,长得瘦,脸上皮肤像是撑得薄薄的贴在骨头上。
总之长得和仙风道骨沾不上边,倒像是个贼眉鼠眼的敛财贼。
刚到第一天,林泽熙家买各种贵价烟酒、熟食好声好气招待,还额外塞了个大红包。说是要表诚意,让上头的神明满意,道长做事才尽心。
道长到来,阵仗很大,没事做的邻里也过来看看热闹,看看道长如何进行驱魔。
在众人的目光下,道长摸着山羊胡,高深莫测,开始观察林泽熙。
此时的她正被五花大绑绑在大厅里的木椅上,因为她早些时候拼命抵抗,坚称自己没有病,更没有疯,真正疯的是他们,她一点错都没有。
道长端详片刻后,从宽袖里拿出一张写了符文的黄纸,拿厅前供奉神位的烛台上点火,再用掌风扇到林泽熙面前,火忽然就灭了,未燃尽的黄纸碎片纷纷落下。
道长尖叫一声,大惊失色。说林泽熙阴气太重,是被女鬼缠上了,才会变成现在这副阴恻恻的模样,那封信的内容,那个名为小日的女人,就是佐证。
要想去除,需要三味至阳之气,并且驱邪仪式必须从明天开始。
林泽熙父母慌不择路,忙请教如何集齐这三气。
道长说:“头两个气很好收集。第一个是带有狼牙的银质弯刀,狼牙血性烈,阳气重,要出了鞘的,刀尖朝上放置在你孩子睡觉的枕头之下。”
正好林泽熙家有个早年爷爷辈北上打猎留下的旧狼牙,只需去铁匠铺定做一把,晚上就可拿到。
“第二个是烈日之气,顾名思义就是天上的太阳。太阳最盛之时,是女鬼最虚弱的时候。”讲到这,道长掐指一算,算出明天午后二时十分,为太阳至盛至阳时刻。交代林泽熙家需备齐祛邪所需要的东西,但他卖着关子,不说买什么。一再追问后,便说是仪式过重、繁琐,神明不满意,没告诉他。
林泽熙她妈这才听懂了话,忙又塞了个厚红包。道长喜笑颜开,倒豆子似的交代了一堆要买的。
至于这第三个,道长说是至阳之人,但这个人选,要明天仪式顺利完成,才知晓结果。
第二天,过正午后,大概午后一点,昨天围观的人群又来了。想看这个本领通天又可通神明的道长,如何扑杀恶鬼罗刹,邪祟鬼魅。
道长酒足饭饱,叼着牙签慢悠悠起身。来到院子前的神台桌。林泽熙父母依其吩咐买来桃木剑、狼牙弯刀、黄道经幡、干草、八卦镜等等一系列祛邪工具,将道道黄符贴于房屋门窗,挂上八卦镜和扎好的干草于正大门上方的正中央,一柱手臂粗的香插在香坛中间,五道经幡布绕于其中,再来到前面被椅子捆缚的林泽熙面前,五道经幡分别穿过椅子上的木条,分别束住她的双手、双脚、还有脖子。
她低垂着头,被换上了一袭白纱衣,双眼无神,唇瓣干裂,不再挣扎,不知道到底是起了作用,还是已经服了软,懒得抵抗。
她已经不吃不喝一天,因为道长说这是除秽——林泽熙毫无生气,意味着恶鬼虚弱。
午后两点十分,万里无云,太阳高悬,最毒辣的时候。道长披着土黄袍,举桃木剑,另一手端着他自己带来的神仙散,嘴里呢喃咒语,白眼半翻,绕桌走了一圈又一圈,声音抑扬顿挫、时急时缓,比所谓的中邪更像个中邪的。
桃木剑在空中挥了好几下,一直到他在林泽熙面前站定,念咒声戛然而止,他的面部抽搐,白眼翻得更厉害了,静止片刻,忽然大喝:“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急急如律令!”
上翻的白眼落回原位,他用药粉涂抹在桃木剑上,而后挑起林泽熙身后的经幡,用力划破,大喊一声:“破!”
被斩断的经幡边沿顿时起火,人群当即惊呼,眼见经幡不停燃烧,在布帛上留下歪扭的焦黑色印记,行至中途,道长拿过香坛旁的符水喝了,含在口中,又猛地朝那些火苗喷去,那火霎时被熄灭,腾起浓白的烟。
这时林泽熙脑袋一歪,没了动静。她妈忙上前查看情况,发现她是昏了,转头问小鬼是否已除?这孩子怎么回事?道长喘着气,仿佛干了天大的、耗费精力的事。
过了会,道长才道:“这小鬼难除,所幸被我神重创,那些黑印和白烟就是它逃跑的痕迹。至于这孩子昏了,等会灌点糖水米汤就可恢复。”
众人被那场神乎其神的驱魔大法震得后怕又入迷,林泽熙一家则是完全信服了这道长的话,完全听之任之,速去请教下一步该做什么?
道长说:“小鬼会在夜晚阴气最重的时候重新附上这孩子身子,需要和至阳之人同处一晚才可彻底扑灭。”
林泽熙她妈更急了:“那、那这可怎么办啊?我孩子可不能再着魔了。”
“至阳之人,一般只需和普通男人同处一室即可,无奈小鬼厉害,普通人怕是遭不住。”
“那、那您也不可以吗?”
说到这,道长面露为难,“这个人选可以是我,只恐毁了您家女儿清誉。”
林泽熙她妈拽着一家人在道长面前当中下跪。
嘶喊声尖得像滚沸中开水壶。
“不会的不会的!有您出手相助,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福,清誉名声哪比得上人命重要,何况您仙风道骨定不会干出旁的事,只求您救救我那苦命的娃!”
在一番磕头中,那道长才应允了这番请求。
强调今夜会开始除鬼,屋子里若有任何声响,都切勿开门开窗,也不要再有人员聚集,露出动静,否则小鬼钻了漏洞出逃,一切前功尽弃。
讲得郑重严肃,林泽熙她妈忙不迭点头。
这场驱魔仪式一直进行临近傍晚才结束,人群散去,大门紧闭,听老人说后来那道长晚上又加固了了好几道符封在门窗上。看着真像那么回事。
半夜时,老人听到了林泽熙的喊骂声,嘴里念着:“这世上没有鬼,你们才是恶鬼!”
而后就是瓷碗碎裂的声音,后面一长串关门声,吱呀作响,格外凄厉,林泽熙的声音就没了。已经被关进了房间里。大概过了不到义雄安世,老人被那开门吵醒,是那道长进去了。
眼下我和玉眉到的时间,林泽熙已经在房间呆了快四个小时。
因为道长那些嘱咐,她家里人离房间远,我们在的时候,连他们的人影都没看到。
听完这些讲述,玉眉急赤白脸,直呼林泽熙她家人彻底疯了,“林泽熙没病都得被折腾病了,还驱鬼,我看那道长和她家里人,才是最大的祸害!”
老人哎哟一声,摆手让我们赶紧住嘴,“神鬼的事,哪能是你们说得了的!”
玉眉气得快要炸了,扭头问我:“你信吗?”
“我不信。”
妄图纠正这些人根深蒂固的封建和迷信难于登天,我拉着玉眉离开,“走,我们去把林泽熙放出来。”
林泽熙所在的房门挂了铜锁,窗也关得严实,玉眉推了几下,无果。恼恨地将面前的黄符封条全数撕碎,我们冲着门喊林泽熙名字,希望她有所回应。
忽然一声重响,男人咬牙痛骂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女声一声凄厉的呻吟。而后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地上,总之声音越来越乱。
看样子是发生了激烈的打斗。听得人心惊胆战,林泽熙一声“去死”重击耳膜,玉眉第一时间去到院子前拿来捣衣的木棍,朝木窗奋力一击,终于把窗砸开。
扑鼻的血腥气让人作呕。我心一沉,直到玉眉翻过窗,我才看清屋内的景象。
林泽熙右下腹血染白衣,衣衫凌乱,靠坐在床尾下。手持狼牙银刀,刀尖抵在地上,血顺着刀锋一滴滴落,晨光照得她一张脸苍白,鲜血刺目。
而她的旁边,是黄袍子半敞开的道长,裸着的胸上糊着大片的血,蔓延到地板上,流到了林泽熙白纱衣的裙尾,豁开的三个血口子还在冒血,毫无动静,看样子已经死透了。
当时的惨烈悲壮,我后来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鼻息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
林泽熙伤得很重,血快要染透她的下半身。
玉眉跑到她面前,想要带她去医院,林泽熙气息微弱,但仍笑着看看玉眉,复又看看我,“你俩总是结伴来,结伴去。”
玉眉气急,急得都快哭了,“这种时候还扯这些干嘛,我背你去医院,现在!”
可刚拉上她手,林泽熙已然毫无力气歪靠在玉眉怀里。
“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是快没救了,医院太远,单凭你俩,到了我血都流干了,死在医院不吉利。”林泽熙往玉眉身上又靠了些,“倒不如让我死在你怀里吧。”
玉眉吓得手都在颤抖,一点动作都没有,“你别犯傻,我们去喊人,会有人帮的。”
林泽熙自嘲笑笑:“帮?他们怎么帮我呢?其实我死了才快活,江叹铃,你别去喊了。”
她喊住我,“你们就当尊重我的遗愿,我不会怪你们的。”
我顿感双脚沉重,止住了前进的脚步,回过身来。给她整理她凌乱的衣衫,任凭谁看了都知道,早些时候发生过什么,她上身露出的肌肤青紫交加,有鞭痕、勒痕,有那道长侵犯的吻痕……全压在了瘦如残柳的林泽熙身上。
玉眉怀里的她带着一种平静淡然,她说死在旁边的那人,趁她昏迷,摸遍她全身,一直到解开她上衣吮咬,她听到了玉眉喊她,醒来,看见一张丑脸。
林泽熙回忆刚才的事仿佛想到个滑稽的笑话:“哪知道一睁眼,就是那张大丑脸,都没来得及恶心,我怕我吓晕回去。”
“那所谓的道长道貌岸然,虚伪恶心,轻轻几个把戏,把他们耍得团团转,我家里人霸蛮专制、愚昧无知,他们说我身上有鬼,其实恶鬼只在他们之中。”
“枕头下的匕首还挺天意弄人,我妈想给我治病,没想到反倒把我往死路推,那男人先我一步抢过刀,捅了我,我费了老大劲才抢回来。”
“他压在我身上,我才忽然明白你对我的讨厌和恶心。”林泽熙晃着三根手指,得意地强调着,“捅了他三刀,他死得透透的。”
玉眉静静听完,表情仍旧木然空洞,那僵持很久的双手,到这时候才虚虚揽住怀里摇摇欲坠的人。
一滴眼泪从脸上落下来,玉眉很认真地说:“我没有告密,也没有泄密,你说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我谁也没有告诉。”
好一会,林泽熙才明白她这话,“不是你的错。”
“只是因为一封道歉信,我没藏好它,本来想着给你的,被他们截了,不过还好我没指名道姓,不然你就有麻烦了。”
林泽熙到这时还在为玉眉着想,他仰头去看玉眉,一张脸苍白得吓人,笑得有点俏皮,“小日是你,因为你是小太阳,好不好听?”
“嗯。”玉眉双眸微动,声音含混、发急,“我带你去医院吧……我力气大,可以背着你跑。”
林泽熙被玉眉逗笑了,笑她总是笨笨的。
而后轻声说。
“玉眉,对不起。”
林泽熙低下头,闭上眼,笑容恬静。
“玉眉,如果有下辈子,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我还是想喜欢你。”
日光透过厚重惨白的云层,探进窗里。
林泽熙死在玉眉的怀里,走得很安详。
玉眉接连落下了三滴泪,神情木木的。
过了会,她说了一句很轻的话。
“其实我早就没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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