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凉风习习。
楚祯和夏侯虞穿着薄衫,平躺在阁楼的屋檐上。一旁是一壶壶酒坛子,一半都已经空空如也东倒西歪。
“夏侯虞。”楚祯醉意熏熏唤道。
“何事……”夏侯虞也有些不清醒。
楚祯伸出手,对着月亮比量着酒壶。他说:“你说——书中的长安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夏侯虞微微睁开眼,“我知道大漠、知道栾国、知道蛮离荒、苗疆、池定城、无名小居……唯独不知道长安,是何样子。”
“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夏侯虞摇头。
“为什么?”
“长安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条永远看不见尽头的御街,或是永远也踏不遍的皇宫。”
楚祯笑了,“你还说你不知道,你这不是知道的明明白白吗?”
夏侯虞不再回答,自顾自摇头。
楚祯翻起身来,支着头去看夏侯虞。他说道:“我昨夜,又梦见飞飞和净舟。”
听见这两个名字,夏侯虞眼中闪过一丝光。
楚祯接着道:“我在梦中见到了你方才说的池定城……好一片大漠北境,好一众壮志酬筹的将士。”
“……你想去看看吗?”夏侯虞同样翻身面对楚祯,犹疑问道。
楚祯爽朗一笑,“先不去了,等你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夏侯虞听罢,并未回应楚祯,而是平躺继续看着月亮。
楚祯喝的有点多,加上昨夜梦与梦交杂混织,异常疲惫。几坛酒下肚,楚祯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夏侯虞倏然问:“除了池定城,你还梦见什么了?”
楚祯瞬间清醒。
梦中的池定城杀声漫天,楚祯看见一位中年将军奋勇杀敌,他看见与自己容貌相仿的少年同样不遑多让。
不等楚祯想明白那少年究竟是不是自己时,梦境恍然去到了苗疆。
还是那位英勇的中年将军,看起来上了些年龄,却依旧宝刀不老。而夏侯虞突然出现在那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此时的楚祯已经记不清梦中的情景了。
但当他醒来,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夏侯虞逼死了将军。
“没有了。”楚祯垂首淡淡道。
夏侯虞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诡异的寂静在二人之间漫延开,直到月亮升到了半空,夏侯虞突然发出了一声痛吟。
楚祯陡然惊醒,去看夏侯虞,就发现夏侯虞犯了病。
“夏侯虞!你还清醒吗!夏侯虞!看看我!”
楚祯使劲摇晃夏侯虞,却无济于事。
夏侯虞慢慢转过头来,盯住楚祯,猛地扑了上去,将楚祯死死压在身下。
楚祯挣脱不开,便抓住夏侯虞的衣服,试图用言语让夏侯虞清醒。
正当楚祯犹豫该不该听大夫的把夏侯虞敲晕的时候,夏侯虞细如蚊蝇的声音突然传来:“真的不走了吗?”
楚祯一时间没听懂:“啊?”
“无论再想起什么,都不走了吗?飞飞。”夏侯虞说。
楚祯一瞬怔住,他的眼前晃现中年将军死时的样子。他不知道他脑中的究竟是梦中的幻想,还是曾经他真的见过。
他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会再想起曾经的什么,他不确定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对于夏侯虞是怎样的感情。
始终没有等来楚祯的回答,夏侯虞发了狠,啃咬上了楚祯的肩头。
楚祯想起大夫所说,癔症便是人的心结所在。若他的癔症是沉闷,那么他曾经便是太过张狂。若他的癔症是发狂,那么他曾经便是太过压抑。
夏侯虞是后者。
楚祯感受到疼痛,却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了夏侯虞的头。
果然,夏侯虞松了牙齿。
楚祯倏然一笑。零星的记忆不能断定他与夏侯虞的过往,只言片语也不能断言夏侯虞是何人。
身上的人突然蜷缩起来,阵阵发抖。
楚祯赶紧握住夏侯虞的双手,去看夏侯虞的脸,却发现夏侯虞已经泪流满面。
“我在……做什么……”夏侯虞发病时仅存的一点理智此刻占了上风。
不等楚祯回答,夏侯虞自顾自说:“你在撒谎……你在撒谎……”
楚祯不明所以。
“今日晨起,你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夏侯虞缓缓说道。
楚祯望着夏侯虞泛红的眼角,以及夏侯虞第一次露出的脆弱的神情,怔愣了许久。他的眼前晃过一张还带着孩子气的脸,正跪在一位巫婆婆面前,求他救救自己。
此时无数零散的记忆冲击着楚祯的大脑。
剧痛难忍!
楚祯抱住头呜咽了一声。
半晌,疼痛才渐渐散去。再抬头的楚祯,眼中悲戚之色涌现,望着夏侯虞的目光也多了些疏离。
还在发病中的夏侯虞意识不到楚祯的不对,还在言语凌乱地说着不成句子的话。
楚祯不知为何,倏然滴下了一滴泪。
他明明不认识记忆中的那些死去的人才对。
他看着面前因癔症发作而十分痛苦的夏侯虞。
楚祯突然就想明白了。
他抱住夏侯虞僵硬的身体,轻声在夏侯虞的耳边说道:“净舟,既然我们曾是知心人,你便该知道。模糊不清的记忆和面前活生生的人,我永远都会选择成全一条生命。”
夏侯虞不再动作,反而呜咽发出声音:“飞飞……飞飞……”
楚祯哭了,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但他痛快地一擦泪,坐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夏侯虞从发病到缓和再到最后沉沉昏睡过去。
他笑了笑,替夏侯虞也擦干泪,与他窝在一处安眠。
第二日清晨,夏侯虞先醒了过来。
昨夜发生的一切他都已不记得,只依稀听见了楚祯的痛吟。
楚祯也随之醒来,“醒啦?”
夏侯虞看见楚祯如常的笑容,心底犹疑,却未问出口。
楚祯好像什么都未发生一样,与夏侯虞拾掇屋檐上碎裂的酒坛,
楚祯不说,夏侯虞便不问。
若能一直维持此种关系,夏侯虞不介意一直装傻。
“喝药吗?”楚祯回头笑着问。
夏侯虞同样回以温柔的笑容:“好。”
楚祯听夏侯虞说过,曾经的自己整日汤药不断,夏侯虞日日夜夜为他熬药快把自己练成了半个大夫。
可是如今轮到楚祯,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这药炉子该怎么弄。
不是火不够旺,就是火太大药渣全糊在炉子底。
每次大夫来问诊的时候,都要呜呼哀哉,心疼他采来的这些草药。
楚祯每每都躲在夏侯虞的身后,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推夏侯虞出去顶锅。
时间久了,大夫也知道糊掉的汤药都是楚祯的杰作,便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楚祯碰。
夏侯虞也总是让楚祯回屋歇着,汤药他自己熬。
楚祯自知术业有专攻,便也不坚持。
汤药熬不明白,热水他总能烧。
楚祯便去烧了几桶热水,唤夏侯虞去沐浴。
夏侯虞让楚祯先去。
楚祯:“你先,我再烧几桶,两人不够用。”
“好。”夏侯虞上了二层阁楼。
楚祯又烧了三桶水搬上去,就看见夏侯虞光着身子在浴桶中浸泡。
楚祯便问道:“需要我帮你擦背吗?”
虽是询问,但楚祯没等夏侯虞回答,已然走了过去。
夏侯虞恰巧转身。
楚祯一眼便看见了夏侯虞胸前一块疤痕,花灯样子的,看起来好像是特意纹上去的。
楚祯一恍惚,脑中突然炸起剧痛。
他立刻扶住浴桶边缘,眼前却开始渐渐模糊,耳边夏侯虞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也好似隔了千里之外。
恍惚间,楚祯看见了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在柔软华丽的床榻之上,自己与夏侯虞赤身相见,鱼水合欢。
他在书上看见过对于长安城中皇城的描述,那正是天子寝宫。
他和夏侯虞在天子寝榻做着如此行径。
不止在皇宫,在大漠、在蛮离荒……
他看见了无数次夏侯虞胸前的疤痕,也看见自己一次比一次痛苦。
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从心底一丝一缕向整个心脏蔓延开的痛苦。
楚祯虽已不记得种种,却也知道,若真是春宵一刻,断不会如此痛的刻骨铭心。
他从杂乱的思绪之中苏醒,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夏侯虞的脸。
夏侯虞微低头。
楚祯看不见夏侯虞的神情。
楚祯缓缓起身,伸出手拉开夏侯虞的衣衫,指尖触摸夏侯虞胸前地疤痕。
夏侯虞没有躲,一动不动让楚祯抚摸。
“我刻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刻的。”
“那这灯……”楚祯认出是自己的画迹。
“是你画的,”夏侯虞抬头说,“你说飞飞希望净舟心里永远有一盏灯。”
楚祯倏然低下了头,“好了,不用多说了。”
“楚祯。”夏侯虞拉住楚祯的手,让楚祯抬头看他。
“想去池定城看看吗?”夏侯虞问。
这是夏侯虞第二次问他。
楚祯也在心里问自己,真的不想找回曾经的一切吗?
见楚祯没有回答,夏侯虞轻轻笑道:“既然曾经的一切不可避免的你会慢慢记起,不如由我来带你去想起曾经的所有。”
楚祯缓缓睁大了眼睛。
夏侯虞把楚祯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无论最后的结局如何,我不再执着。”
楚祯“好”字在喉咙里,迟迟吐不出来。
不止夏侯虞怕,楚祯自己——也怕。
“有时候你成全你面前活生生的人,你却也忘了,你自己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夏侯虞把楚祯抱在怀里,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
楚祯呼吸一下子滞住,倏而笑了。
知心人,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