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津渡不在家的两天,梁蕴怕时筝孤单,便住了下来,时筝住在叶津渡的卧室,梁蕴睡在隔壁的客卧,客卧平时都是摆设,梁蕴觉得冷清,就将屋子都打扫了一遍,她喜好花卉,买了数支新鲜的多橙玫瑰,放在客厅里,显得颇有情调。
年纪大的人作息早,梁蕴每回七点多就起来了,时筝怕自己晚起不好,就设了三个闹钟叫起床,每回起来,都先去卫生间用冷水拍脸,让自己显得精神点才出卧室。
他其实不擅长和家长类的人相处。人生唯一的经验,也就只有陪伴时间最长的吴芳予,但他和吴芳予之间相处得并不尴尬,因为交集是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讨论工作而非感情。
时筝独自一人时,就会焦虑自己要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梁蕴。
梁蕴待他十分好,是那种自然而然的好,不突兀,也不过分热情或冷漠,就像是想象中的进退得当的家长。
叶津渡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才会养成现在的性格,这让时筝在两天之内迅速感受到了,一个人教养和他所处的家庭环境是息息相关的。
他焦虑地睡不着,又不想去扰人清梦,就忍不住自己到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练习神情仪态。
但作来作去,却都是让自己讨厌的虚伪的面孔。
他是真心喜欢梁蕴的,不单单是因为叶津渡,还是因为梁蕴身上,有一种天然的母爱的光辉。
这让时筝受宠若惊的同时又贪恋,又担忧。
害怕这份好会随时收回去,又害怕自己不善于表达而让梁蕴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人。
一大早,梁蕴正在厨房里煲汤,她的厨艺都是从保姆阿姨那里学的,记着儿子说的话,时筝大概九点多起来,那么时间刚好。
只是没想到食材刚下去,就听到了动静。
时筝穿着睡衣,笔直地站在桌子旁,一双冷清的眼睛此刻水光潋滟地看着自己,嘴角抿起,像是不好意思开口。
“醒了?还早呢,再去睡会吧……”
梁蕴温婉地看着他。
时筝手指蜷了蜷,摇摇头,说:“不困。”
他冲了冷水,现在倒是清醒。
梁蕴看着他,莞尔一笑。说:“这可怎么办?汤还要两个小时,你吃不吃鸡蛋饼,我给你做一个好吗?”
她柔柔地看着时筝,时筝说:“好。”
梁蕴做了鸡蛋饼,又温了一杯牛奶,时筝就站在料理台后面,姿势像个乖乖等饭的小孩。
梁蕴一回头,就见他腼腆地笑。
样子十分可爱,她忍不住笑了声。
说:“今天气色真好。”
时筝愣了下,才意识到她在说自己。
鸡蛋饼上撒了白芝麻,还有番茄酱,牛奶温热。
梁蕴坐在对面,把叉子放到了盘子边上,说:“真乖。”
时筝喝牛奶的动作顿了顿,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凭白得来一句夸奖,双手握紧了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才放下。接下去吃鸡蛋饼时,梁蕴也一直用一种慈爱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多吃一口,就会让对方的目光多欢喜一分。
“阿姨,我吃好了。”
时筝咽下最后一口,正要收拾碗筷,就被梁蕴说道:“你放着,我来收拾。”
“我来吧阿姨,没关系的,我会洗碗。”
时筝拿着盘子,有些忐忑地说道。
梁蕴看着他眼底的紧张,不说话。
时筝又说道:“我虽然不会做饭,但是洗碗还是会的。我也……会做家务,拖地,浇花,叠衣服,这些我都会做的……”
他的目光里闪烁着光芒,像是天边的晨光。
梁蕴微微一笑,平和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也能把津渡照顾得很好,这点,我和他爸爸都相信。”
“阿姨……”
梁蕴走到了时筝的面前,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
“如果你叫我妈妈,我会更开心的。”
她调皮一笑,神色几分像叶津渡。
时筝怔着,明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但里面又含着几分真心的试探,他犹豫着,确信自己此时此刻叫不出口这个称呼。
不是因为抵触梁蕴,而是母亲这个称呼,太陌生了。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过的旧物,落满了灰,也落满了泪,他心神晃动,不想让梁蕴失望,也逼不过自己。
“是我为老不尊了,着急什么。”
梁蕴安抚着时筝的手。
“你现在养身体,不要碰冷水,每天只要想着吃什么,玩什么,怎么开心舒服就怎么来,别因为我就拘谨起来,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放宽心,好吗?”
时筝点了下头,觉得胸口被熨得又暖又酸。
他看着梁蕴转身的背影,嘴里尝试了好几遍,但还是没能叫出口。
总觉得自己不配这样的母亲。
他为曾经被抛弃的那个人感到深深的愤怒,也为现在千疮百孔的自己感到不争。
吃完饭,梁蕴拿出了一个袋子,还叫了时筝过来一起。
梁蕴说道:“这是兮汶和瀚汶的作业,老师让他们的家庭成员都画一副自画像,最后组合成一张全家福,贴到班级里展示。你看看,别的小朋友画得还挺好看的。”
梁蕴拿出手机,给时筝看一些样本。
“津渡不在,你帮他画一张怎么样?”
“我画画,不怎么好。”
时筝怕自己弄不好出丑。
“没事的,心意最重要,来试试嘛。画的再丑,只要能看出是个人就行!”
梁蕴大方的安慰他。
时筝便点点头。
“好嘞,你坐这里。”
梁蕴挪过去了些,又看向默默拿笔的时筝,问:“要不要给你个照片,看着好画一些?”
时筝想起叶津渡的脸,摇摇头。
说:“我记得。”
梁蕴眼里的笑意浓厚了些。
“那更好,年轻人就是记性好,像我就记不住你叶叔叔的脸。”
时筝拿着铅笔,笔尖微顿,抬眼认真地说道:“相爱的人,一般也不会在乎皮囊。”
梁蕴点点头,居然有些少女般的羞涩神情。
“那还是在乎的,当年他是追求我的人里面,长得最俊俏的。不过现在大家都老了,我变丑了,他也难看了,就不在乎了,时间啊,是很公平的……”
梁蕴感慨地说道。
时筝不知怎的,就很想问梁蕴一个问题。
“阿姨,人可以做到,一辈子都只爱一个人吗?”
梁蕴顿了片刻。
颇显认真地回答道:“筝筝,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事物都有因果,爱是听从本心,不爱也是本心,我们不能断定未来的事,但可以弄清楚,此时此刻,自己最想要什么的果。”
时筝画笔在纸上蜿蜒,仿佛自己的心路历程。
因。
果。
种了什么样的因,就会有什么样的果。
“我给你打个比方,你觉得相爱是因,还是果?”
梁蕴问道。
相爱是因,因为相爱才会相守,但相爱又是果,是有种种因缘际会才会让两个人相爱。
“很难说吧,因为这世上有些事,是很难说得清的,即便你知道因果,但却没办法从因果循环里脱离出来,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但同时爱又能让人远离恐惧忧愁,这取决于你怎样看待他。”
“阿姨,您不会介意吗?我有那样一个家庭,父母……现在还——”
时筝牙根发酸,说:“没有了腺体,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回报……”
说出“回报”两个字时,时筝觉得好像亲手把自己铸造的壁垒和心理建设全部毁得干脆。
他没有看到梁蕴仿佛落叶般心疼的目光。
梁蕴心疼这个孩子,把一切都憋在心里,只自己默默承受,又敏感,把别人的好都当成了一种必须回报的付出,他这样活着,还硬要装出什么都很好的样子,是得多累啊。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在梁蕴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常的,但在这个孩子看来,却是一种甜蜜的我负担。
所以才会问
——人可以相爱一辈子吗?
潜台词,无非是内心的不安和怀疑,对自己的极度否定而已。
所以儿子才会这么心疼他,因为这个小朋友,的确值得人怜爱。
“筝筝啊,你要明白。”
梁蕴语气柔和而笃定。
“你的父母做的事,是他们的人生,你从来到世上的那一刻起,就是独立的个体。我要告诉你,你的存在,呼吸,喜怒哀乐,都是你的,不是为了任何人而存在,你要爱自己,比所有人都要更珍惜自己。”
“因为你值得,你看你做明星,有那么多粉丝,我的儿子喜欢你,不是有人逼他,是他作为独立的人,做出的决定,这是他的因,所以他对你的所有好和不好,都是他的选择,而你如果因此更加喜欢他,那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就好比是缘分,就叫做天作之合。”
时筝浑然不知自己的神情有多怔愣。
目瞪口呆的,又带着伤感和感动。
“你是不是以为,津渡的爷爷,不喜欢你是因为他说的,家庭门第?”
时筝无言地看着梁蕴。脸上的神色暴露了他的确有这样的想法。
“我再和你讲一件事吧,津渡的小叔叔,叶明川,当年本来是要娱乐圈的一个女明星结婚的,但是女明星临到婚前反悔了,当时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反对他们俩的婚事,是女方提出的分手,很不可思议吧,当时的报纸媒体,沸沸扬扬地报道叶家的婚礼,同时也把女明星所有过往隐秘都挖了出来,说她的父母负债累累,说她一路走来都是靠潜规则,说她嫁进豪门,狗仔的话有多难听你也应该了解的,后来她受不了这样的压力,反而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之后我们见过一次,在她的婚礼后,她跟我说,她配不上明川。”
梁蕴的脸上表情并不波动,但语气里却仍然让时筝感到深深的寒意。
他同时也知道,梁蕴说的女明星是谁,又嫁给了谁,如今又过的如何,这些他都知道。
“她说配不上,但只是一个逃避现实的借口而已。津渡的爷爷,是怕你们走了明川的覆辙,才会这么说的……”
这一刻,时筝仿佛能明白了。
他明白自己的惧怕忧虑,根源不是有多惨痛的过往,一个人还是一直活在黑暗里,他根本不会觉得痛苦,要让人抽筋扒皮般
痛的,是从黑暗里走出来,迎接光明的勇气。
这一刻,他全部明白了。
叶津渡是有多么努力地,给他光,而他一边想要接受,一边又舍不得蜷缩在黑暗里的安全感,但那不是安全感,只是被层层恐惧封闭的假象。
他想要的,是能心无旁骛地和爱的人,走在阳光底下。
他的心情突然十分激越,有种满满的爱意快要从胸口涌出来,他想对叶津渡说,我爱你啊叶津渡,我非常非常爱你,我想和你一起看电影,想要给你做饭睡一张床,以后不能有孩子,那他就把所有的爱都加倍给叶津渡。
傍晚时分,欧兮汶和欧翰汶上门拿作业。
看见了时筝异口同声地叫道:“嫂嫂好!”
两个小家伙一段时间不见,又长大了些,眼睛里的古灵精怪却一点没少。
欧兮汶打开画夹,两个小朋友头凑在一起,看画上的是谁。
倒也好猜,小朋友总分得清年龄和装扮的。
就像舅舅舅妈,叶津渡,还有——时筝。
时筝吃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上面是他,但他看到这个装扮,又觉得熟悉。
“不是小五哥哥吗?”
欧翰汶傻傻的问。
“屁咧,你看这个衣服,和美人嫂嫂一模一样啊!”
梁蕴微微蹙眉,说:“小朋友不可以说脏话。”
欧兮汶亡羊补牢地捂住嘴,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看着梁蕴,又看看时筝。
“舅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欧翰汶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凑到梁蕴的耳边,装模作样地掩着嘴,但实则用所有人都可以听到的音量问:“津渡哥哥什么时候结婚啊?我可以当花童吗?”
在欧翰汶心里,当花童是一件很神气的事。
“我也要我也要!”
欧兮汶立刻凑上去争宠。
童言无忌,时筝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装作没听见。
“这个啊,舅妈也不知道……”
欧兮汶机灵得很,转而跑向时筝,凑到时筝面前,小朋友身上的奶香味立刻传了过来,软软的,像晒过的棉花。
“美人哥哥,你什么时候结婚呀?”
时筝感觉有三双都紧紧盯着自己,他感觉嗓子有点干,编了句话:“这个——要问你们津渡哥哥。”
“好吧,那我去问嘟嘟,我要穿漂亮的小裙子,我要去告诉妈妈!”
时筝脸上的神色又羞赧了几分,他总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但似乎又没什么好解释的。
问题是梁蕴居然也不阻止。
两个小朋友闹了一会就回去了,时筝和梁蕴把他们送上车,看着司机绝尘而去才相对一笑。
“……两个小皮猴。”
梁蕴摇摇头。她嘴上这么说,眼里心里却都是喜爱。
“和明珏一样,鬼精鬼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