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把桌上的文件和键盘都推到一边, 给自己造出一块空地,接着直接躺下,扭着身子, 露出白色细绒的肚皮。
这部分的绒毛要更柔软细密一些,随着四肢展开,像是包装好的蛋糕,自动打开了外壳,露出里面软乎乎的内馅。
它伸着爪子,用粉嫩的肉垫去够人的手,“姐姐快来摸我呀。”
一只可爱的, 柔软的,美貌的猫正发出甜蜜的声音,邀请人来摸它的肚皮, 试问能有谁拒绝这种诱惑?
莫惊春没有动。
她沉默了一会儿, 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缓缓问道:“你确定这就是你的要求?”
“对呀。”猫扭了下头, 往她那边蹭了蹭, “很好摸的哦, 快来呀。”
蒲公英般细密洁白的绒毛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实在是过于考验意志力。
莫惊春抿了下唇,细白的手微抬, 摘掉银框眼镜, 将它放到桌上。
她应该同意吗?
这是一只猫,摸一摸小猫肚皮,又能怎么样呢?
但它只是单纯的猫吗?
因为形态上的不同, 就要区别对待,完全就是是在自欺欺人。
只要弱者才会做这样的事, 掩耳盗铃。她在不知不觉间萌发了不为人道的扭曲感情,已经是十分罪恶的事了。
莫惊春闭了下眼,遮住暗色瞳孔里复杂难辨的目光,轻声说:“不行。”
猫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般说:“什么?”
莫惊春这次拒绝得更快,“不行,我不能摸。”
小橘本来想生气。它为了让饲主迈出勇敢的一步,促进她们两个的关系,让彼此更为紧密,都主动要求了,人类竟然说不!
它刚要发脾气,忽然敏锐地注意到了对方的神色,心中的怒火便倏地散去了。
这是多么迟疑,多么痛苦的一个人啊!
人类实在是太害羞了,这种生物就是如此,总有各种各样的踌躇,辗转反侧的犹豫,瞻前顾后,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数不清的念头,绊着她的手脚,像是铁链般缠住她的身躯,让她无法前进。
不像它一样大胆而勇往直前。
多可怜啊,想摸却不敢,明明它已经同意了,她还要自我纠结。
关键时刻,还是要靠它来。
猫在办公桌上掉了个头,脑袋靠近饲主的方向,这个距离更近。它伸出前爪,抱住人的胳膊,就把它往怀里搂。
它的速度很快,莫惊春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根本来不及做出应对,掌心就触到了猫温热的腹部。
软的,活的。
一千根鹅绒被放进棉花里,再垫上最厚实的云朵,哪怕它们同时出现,也不能用来比拟莫惊春此时万分之一的触感。
像是被烫了一下。
她想收回手。
她没收回。
鬼使神差。
一种暖意正沿着掌心的皮肤游走,热乎乎的,让人想到老式灶台上咕嘟嘟烧开的小壶热水,刚从烤箱里拿出的黄油饼干,锅里沸腾的南瓜粥等一切可以温暖到心底的东西。
除了柔软,另有一种声音从她的心里飘出。
信任。
猫只会对信任的人露出肚皮,而它现今的表现,不正是在说明这点吗?
小橘还有几个月就成年了。莫惊春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句话来,没头没脑的。
又或许不是突然,而是它的回声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响彻,趁着盖住井口的石板松动,露出一丝缝隙,便趁机钻了出来,化作一只振翅的鸟,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休。
她从来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人。
正如同喜悦、嫉妒、悲伤……这些人类特有的,充沛情感一样,爱也是如此,是一个人天生就拥有且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既然如此,回避情感就是在回避自己,做自我的懦夫。
面对它,接纳它,才是正确的选择。
她确实喜欢上了小橘,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不是亲情,不是友情,而是爱情。
夜深人静的时候,莫惊春有反思过,难道她是孤单太久,饥不择食?见到一个人就产生了别样的情愫,哪怕小橘是什么都不懂的猫?
可她并不是没有追求者。
不论外表,财力,实力,还是性格,她都算是佼佼者,从学校时期,追求她的人便数不胜数,只是被她一一拒绝。
步入社会,开始创业后,时尚圈的人个性张扬,观念开放,对她有意的更是极多,前赴后继,远的不说,前段时间的生日宴,找她搭讪的也有许多,性格活泼的也不是没有,但她同样没有感觉。
甚至有些厌烦。
不是寂寞太久下的胡乱选择,也不是心血来潮的感情冲动。
就只是喜欢。
想到这儿,莫惊春忽地笑了一下,眼角眉梢都是唏嘘和无奈。
她前不久还和闺蜜说,谈恋爱要擦亮眼睛,像顾宜那种吃她的,穿她的,用她的,动不动还使唤人的,一定不能要。
再想想猫,一字不落,全能对上,关键是她也甘之如饴,就喜欢被猫呼来喝去。
越是联想,她就越是想笑。
这幅场景落在小橘眼里,就是饲主高兴坏了呀!
它就说,没有人能拒绝摸小猫肚皮。饲主还害羞,要不是它聪明又大方,她一辈子也摸不到,还能这么开心吗?
它的饲主,聪明的时候很聪明,笨的时候比兔宝还笨!
整个家,只有它最机智,也只有它才能承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了。
猫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的地位调高了一档。
“姐姐动一动呀。”它宽容地催促。
一动不动,怎么叫摸呢。
猫侧躺着,大方地展露出自己软乎的肚皮,目光中蕴藏着一种温柔,一种包容,一种鼓励。
宛若在看初次捕猎的幼崽。
放在腹部的手终于动了,指腹轻柔地滑过,仿佛在触碰一支薄如蝉翼的冰花,生怕只要稍稍用一点力,就会使花瓣破碎。
但人只摸了一下,便克制地收回手。
猫迷茫地歪着头,“不摸了吗?”
饲主轻轻笑了一下,“不摸了。”
猫更不解了,“姐姐不喜欢吗?”
“很喜欢。”迎着它明显疑惑的神情,莫惊春继续说,“只是一下就够了。”
她不能占便宜。
“可是我允许姐姐摸了呀,想摸多久都可以。”小橘大为困惑,完全不懂饲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它既然已经同意,为什么还不继续?
人类只是摇头,说:“谢谢小橘,已经足够了。”
不懂。
不明白。
猫真想钻进人的脑袋里,看看她到底都在想什么。它的饲主实在是太优柔寡断了,也太容易满足,只摸一下就够。
要是它得到喜欢的东西,非要一口气玩到筋疲力竭不可。
既然她不再继续,那这次就算了,等下次有机会,它再想一想,怎么让害羞的饲主变大胆一点。
哎,想要把这个家维持好,全靠它操心。
猫没有起来,依旧在桌上躺着,去看重新投入到工作中的人类。
她摘下眼镜,没再戴上,少了镜框的遮挡,流畅高挺的鼻梁宛若一个滑梯,暗褐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屏幕的亮光,目光专注,几缕卷发垂在耳侧,发尾安静地搭在肩膀上。
卷发一圈又一圈,像是弹簧,又像冰淇淋的螺旋,想到冰淇淋,猫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巴。
之前出去玩,它看到有人的甜筒里面装的是球状的冰淇淋,几个不同颜色的球堆在一起,上面还洒了一些细碎的,圆圆的和长条状的、五颜六色的东西。
瞧着就很好吃。
只是它刚吃过大餐,肚子好撑,什么都吃不下了。
冰淇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猫觉得嘴巴有一点寂寞,便舔起了爪子,漫无目的地想,它以后想开一个卖冰淇淋的店,这样就能天天吃了。
想吃什么口味,就吃什么口味。
那它开店了,饲主怎么办呢?要不然,就开冰淇淋车吧,饲主当司机,有了车还可以四处走,去吃各个地方的美味。
哇,它真是聪明小猫!
猫喜滋滋地幻想了好一阵,打断它的是向大脑传达不满的后背。
办公桌太硬了。
小橘过流浪日子的时候,自然什么地方都能睡,哪怕是水泥地,只要能遮风挡雨,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舒坦位置。
可现在已经不行了。
它从叱咤小区的猫霸主变成了被娇惯的懒惰小猫,像这种硬桌面,它已经睡不习惯了。
小橘没有反思自己的改变和堕落,它坐起来,甩了几下尾巴,说:“姐姐,这个桌子好硬,能不能铺软一点呢?我趴着好不舒服。”
莫惊春立即停下手里的活,去休息间的柜子里拿了一条毯子,叠成合适的大小,铺到了桌子上面,然后问:“这样行吗?还硬不硬?”
猫在上面踩了踩,又趴下感受一番,才满意地说:“好多啦!爱姐姐。”
干嘛要反思呢,就要过舒服日子,怎么了。
时间一晃到了周末,小橘一早上就活蹦乱跳的,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散发着欢快的气息。
“孔雀!孔雀!”
她记得饲主说的话,孔雀不可以抓,但要是能捡到自然掉落的尾羽,也很不错呀。
莫惊春抓住乱跑的兽人少女,给她脑袋扣上了一个大大的遮阳帽。
因为要爬山,两个人穿得都很简单,一身运动装,登山鞋,涂好防晒,带好了水和硬糖,各种驱虫喷雾,管过敏的药膏,还有一些换洗的衣物。
当然这些东西都是莫惊春自己准备的,猫不捣乱就已经是在帮忙了。
她已经计划好了行程,黄石泉山很大,里面还圈了一块半野生动物园,还有瀑布。景区里有住宿和吃饭的地方,打算在那儿住上一晚。
睡袋和帐篷也准备好了,要是猫突发奇想要露营,也能安排。
至于小橘,只需要出动一个人就行,一切事宜都不需要她来操心。
驱车到那儿需要三个小时。
小橘一路上并不无聊,她不晕车,在车里可以打游戏,吃东西,看剧。
啃鸭脖是她最近的新宠活动。
她的牙齿要比人的更锋利一点,也更坚固,五香的干鸭脖她连骨头也不吐,一起嘎嘣嘎嘣嚼碎咽了,有种磨牙的快乐。
很快就吃光了两盒。
然后因为太咸,又咕咚咕咚喝水,刚进景区,就想找公厕。
莫惊春任劳任怨地看地图,背着书包,领着人往公厕进发。
因着是周末的缘故,景区入口处的游客还是很多的,这里的广场中心有一座小喷泉,对面就是游客服务中心。
那里就有卫生间。
地砖干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香气,小橘一进来就打了个喷嚏。
人闻着已经很香的味道,她闻起来就有些刺鼻了。
不过也只是短暂使用,又不是在这里长住,稍稍忍耐一会儿也就是了。
她正要挑一个没人的隔间推门进去,手腕却被拉住。
“等一下。”莫惊春说。
她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塑料袋递了过去,“一次性马桶垫,把它拆开铺上,用完后扔进垃圾篓里就行。”
“在外面上厕所都要用。”
听到后半句话,小橘便迅速打消了心里的疑问,把它当成人类社会的规矩之一,拿着它进去了。
两人一起进,一起出来。
用洗手液洗了手,莫惊春便掏出防晒霜,又重新给彼此的手背都挤了一团防晒。
“就先沿着路走吧。”她看了看地图说,“走累了再租代步车。”
这条路往前是一座古塔,叫望归塔,历史上有不少诗人在这里提诗,送别友人。再向前沿着山脊走一段路,便能看到黄石泉瀑布,沿着瀑布下山,就是黄石泉湖,湖边不远有一栋度假酒店。
她估算着时间,等走到的时候,正好可以去酒店吃个饭,休息休息。
小橘是很兴奋的。
她看到有游客手里拿着氢气球,绑在手腕上,气球就会自己悬浮,视线便移不开了。
莫惊春见状,便带着她来到小摊处,买了一个花朵样式的,将带子同样系在手腕处。
猫有了气球,脸上的笑容又扩大几分,不住地用手去拍,把它拍的嘭嘭响。
路两旁的高大树木遮蔽阳光,带来新鲜的清新空气,微风不断将森林的空气送出。这是在市内感受不到的自然气息。
小橘玩了一会儿,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压着声音说:“姐姐,你说,要是把所有的气球都买下来绑在身上,我会不会飞到天上去呀。”
放松游玩的周末,莫惊春没有戴她的装饰眼镜,此刻眼底的笑意便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嗯,想法很好,那卖气球的车子怎么没飞走呢?”
卖氢气球的是一辆三轮车,车头绑满了花花绿绿的气球,车厢里放着一些气泡水,小口哨,编织的假花环,会亮灯的猫耳发夹等物件。
“它太沉了。”小橘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你也很沉。”莫惊春说。
“我沉吗?明明姐姐之前还说我一点也不沉的!”猫大惊失色,脸都要吓白了。
难道是最近吃太多,长胖了吗?可是照镜子没有发现哪里胖了……天呐,她要变成走不动路的肥猫了吗?
仔细想想,这段日子是吃挺多的,从早到晚几乎都在吃,来的路上除了两盒鸭脖,还吃了一根香蕉一个苹果,一罐酸奶,半袋小饼干……
完了。
猫蔫巴巴地说:“我是不是很胖了?”
“你胡思乱想什么呢?”莫惊春说,“不胖。”
“我说的沉,是对比气球来说的。这么小的气球带不动你,就算把车上的买光也不够用,不过热气球可以。”
她拿手机找了一段热气球的视频播放。
小橘聚精会神地看,红色的巨大热气球下面,有一个筐,里面正站着两个人,地下是渺小如蚁的树木,细长的河流。
她猛地向后一仰头,“不要不要,我不要坐热气球。”
这也太高了!!
要吓死了!
她想象中的被气球带飞——离地两三米,可以自己在空中游来游去。
实际上的被气球带飞——万米高空,飘到哪儿看天意。
她虽然不恐高,但非常不喜欢被迫离地。
猫就是这样,可以自己跳到两米多高的地方,再原样跳下来,但绝对不喜欢被人扔到这么高再自由落体。
起码小橘不喜欢。
关于气球的美妙设想就这样被打消了。
或许在地上的生灵,都有想要遨游天空的梦想,翅膀类的幻想元素,永远是创作中大热的题材。
小橘想要被氢气球带着飞,何尝不是对飞翔的一种渴望?
莫惊春脑中忽然灵光一闪,用备忘录记下此刻的灵感。
再抬头时,却看到小橘正蹲在路边,低头看着什么。
她走过去,刚要问,后者忽然站起来,手里捏着一个翠绿的大蚂蚱伸到她面前,笑容灿烂地说:“看!姐姐!”
“它刚刚在那里一跳一跳的,就被我发现啦!”
翠绿的蚱蜢,几乎有拇指那么长,两条长长的触须不住抖动,几条腿也在空中张来张去,口器开开合合,脑袋左右扭动。
莫惊春:“……”
她头一次有些后悔自己的视力太好,不然怎么会将这只蚱蜢的所有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它一节节的腹部,足上的倒刺,分片的口器,层叠的复眼……
她不害怕昆虫,但这种近在咫尺的冲击力还是让她短暂失声。
莫惊春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平稳地问:“你抓它做什么?”
小橘放下举着蚱蜢的手,“就是抓着玩的。”
她凑近人的脸,仔细观察了一番,“姐姐害怕吗?”
“那我就不玩了。”
正拼命想要逃跑的蚱蜢骤然重获自由,一个猛跳,就钻进树林里不见了。
她轻柔地蹭了蹭对方的脸,“姐姐别怕,没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