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巷没再往回寄信,照片也没了。
黎容每天上班和下班前,都会面着老板一张阴郁的脸,听他问:“今天也没信?”
“今天也没有,老板。”
黎容去查了,得知秦巷的进展一切正常,过两天就要返程了,兴许是周日,秦巷回程的飞机落地。
“也许,是秦工快回来了,有些话他只能当面跟您说,我再去问问秦巷返程的具体时间。”
辛宴庭周身埋进沙发椅背里,望着对面的落地窗和高楼大厦。
黎容望着老板毛茸茸的脑袋,看着他脑袋搭在沙发背上,心里重的能滴水。
“老板,今晚八点的行程,我们飞新加坡。”
“嗯。”
秦巷提前一天回来了。
周六中午回的,一个人先回,回来的原因挺可笑的,最近他总是疑神疑鬼,不正常。
老秦手里有块地要做研究,政府和他扯皮半年了,两边僵持不下,老秦底下的学生也毕不了业。
毕不了业都是其次,是老秦带队的基地研究空负心血,他为地貌地质奉献了一辈子,临了要是栽在这上头,被有心人丢个什么罪,他一生的清名也就毁了。
秦巷不想老头和网上那些喧嚣扯上关系。
可这事闹的有模有样的,老秦大弟子的小徒弟在网上发声,说政府为了敛财搞基建、建楼,顾不上这块地基底下埋了多少东西,土地质量一旦流失,将会对周围三十里地和河流造成多大的损失。
这事也就闹了一个礼拜,被压下去了,小姑娘回家闭门思过,被剥了话语权,这事自然就被老秦知道了。
今天政府有个交流会、饭局,开发商和政府官员特意喊了老秦大弟子去吃饭,交流。
老秦耐不住,自己要去。
秦巷闻说此事,急匆匆赶了回来,可一通折腾下来,到饭点也都下午两点了,饭局早在秦巷的赶路中结束。
楼上。
老秦大弟子老细和关门弟子都在包厢坐着,心里不是滋味。
刚刚有个穿着气派的老头给秦老喊去了,那可是比一桌子官员还要响三度的人物,连开发商老总都往后靠,进不了最靠里那个包厢。
偏偏秦老就这么被喊去了,那老头身后里三个外三个的黑衣保镖,光架势,就让一帮人不敢哼声。
曾叔是客客气气给秦友钟请进了包间。
包间里没别人,辛柏复面前是一套玉成的茶具,曾叔不假人手,亲自斟茶给秦友钟倒水。
两点半,楼上的饭局渐渐散场,秦巷在饭店对面的便利店柜台边靠着喝水,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半,秦巷看着对面马路车辆一辆辆往外撤。
一仰头,秦巷又喝了一大口水,拧紧瓶盖,秦巷拎起一塑料袋冰棍,大雪的天,路上寒冷、泥泞,秦巷头沾着风雪,不带帽子,往马路对面去。
秦友钟的学生要送秦友钟回去,一帮人围在他身边问话,问不出所以然。
秦友钟面色正常的很,只说这事成了,那块地拿下了。
老细惊得不行,这事他老师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老师,刚刚饭局上都快打起来了,您半点不松口,我看刘局都急眼了,怎么一进一出的,事又成了,整块地一年不开发,等咱们清算完,政府还往里加预算添维护费?这事怎么跟鬼迷了眼,这么让人看不懂呢?”
起初开发商和区上的官员,三个月的周期都不肯给,这会儿全改口了?
要知道一年一耽误,那边得赔进去多少钱,这种损失可是老细都不敢想的。
“老师,您遇上的,这到底是什么门路?是不是那头的关系,红的,以前都没听说啊——”
“秦工!”
旁边小姑娘细声一喊。
众人随声望去,只见得秦老的儿子拎着个塑料袋,穿着一身单薄的灰黄皮夹克往这里来,那模样,俊得让人心情愉悦。
秦友钟看见儿子,面上也露了笑,朗声道:“得,我儿子来接我了,你们都忙去吧。”
“老师,下午还回不回院里?”
老秦摇头笑:“过两天回。”
秦巷和众人寒暄结束,接过小姑娘递来的伞,一手兜着老秦,将他兜住到车上坐好,收了老秦的拐杖,往驾驶座一坐,驱车回家。
后车座冰凉凉的,老秦伸手一摸,老冰棍。
愣了愣,秦友钟拆了一根吃了。
打小就这规矩,老秦给秦巷养成的,男子汉大丈夫的,没什么事,是一根老冰棍解决不了的,解决不了那就来两根。
秦巷从后视镜看老秦,面上笑的敷衍,试探问:“怎么不问问我回来得这样快?”
老秦认真吃着老冰棍,笑:“老细瞎操心,给你报信了吧。”
老细前辈报的信不准,和秦巷自己窥见的是两回事。
有辆加长的红旗从地库里开出,前后四五辆奔驰围着,黑车车牌号独一份,辛宴庭亲自跟他说的。
一串3。
辛宴庭他爸讲究事不过三,所有车牌号,只有3。
一把年纪了,他反而叫他爸摊上这种事。
可偏偏老秦云淡风轻的,有什么事都不上脸。
秦巷问:“那块地,谈下了?”
老秦将冰棍放回包装袋里,整整齐齐的,又放进塑料袋里,冰棍冰的他牙疼,浑身发冷。
“谈下了。”他道。
秦巷无声了。
秦友钟给塑料袋打结,回想方才席间一番话。
儿子和万新集团的大姑娘在网上被人说道,应当是上回儿子发布会上闹的消息,众人都说两人珠联璧合,郎才女貌。
传来传去,传出声,儿子插足大姑娘婚约的事被姑娘的父亲知道。
辛董说:“这块地算作送礼,孩子的教育出问题,当父亲的难逃其咎,横插一脚这事老院长您觉得地道不?孩子领回去好好教,我大姑娘好不容易定个性结场婚,就不要弄得各自难堪了。小秦那孩子我见过,是个好孩子,远远看着就讨人喜欢,既然从前是体面人,往后也该各自体面点。”
“老教授,我知道您有声望,有清誉,一家都是聪明人,既然聪明,那这聪明劲就用在正道上。”
辛董的话,里头威胁和瞧不上各自沾点。
秦友钟想到这里,浅浅笑了,靠在座上,用冰凉的手揉了揉大腿。
“儿子。”
“嗯?”
“你觉着我这块地的恩惠该不该接?”
秦巷放慢了车速,前窗上雪水浑浊,秦巷轻笑:“送上门的,接吧。”
秦友钟长叹了一声气,又打开塑料袋,将刚刚吃了两口的老冰棍拿出来吃了,对着秦巷笑。
“儿子,路长着呢,”咔嚓咬了一大口冰棍,老秦腮帮子疼,“往后啊,好好的,大大方方的,啊。”
秦巷湿了湿眼,嗯声,笑:“行嘞。大大方方的,不折腾了。”
“这就对了——哎,完了,”老秦这回是开怀地笑,止不住,“沾牙了,害,这一口破牙。”
“回头给您安副假牙。”
*
秦巷最后一封信来了。
黎容将信亲自送到辛宴庭手上,辛宴庭彼时正在玻璃生态园前喂鱼。
他最近新养了两条红薄荷神仙,又命人重新打造了适合鱼群居住的生态园,两面水缸占地20平,在整间空旷的屋子里未免显得空荡。
水波荡漾,芦苇晃悠,黎容将信送到,辛宴庭只用指尖点了点一旁的托盘,黎容将信放下。
“这封信寄出时间是五天前,”路上耽搁了好一阵,今天也才将将天晴,黎容道,“老板,秦工似乎回来了。”
辛宴庭在鱼缸中投喂肉糜,水光折射的色彩光辉印在辛宴庭脸上,他投喂的动作没停,保持一个姿势十分优雅,长身玉立,西装裤笔挺连着腰,他在室内穿得极为单薄。
“你去忙吧。”
“好的,老板。”
临近傍晚,窗户里透出一点夕阳的光,辛宴庭坐在书房长长的落地窗前,喝着伯爵红茶,展开秦巷的最后一封信观看。
信里的话太简单了。
辛宴庭这些天疲倦的精神于这一刻散开,连日来的梦魇和不安的预感成了真。
信上说。
只要他辛宴庭好,他秦巷可以放手。
“庭哥,到底还是我不太了解你。”
“这话太矫情了。”
“我过去总说我懂你,其实我什么也不懂,我也不知道我过去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能不能走进你心,但造成的伤害却是事实。”
“说声抱歉,这声对不住也来得太晚了点,是我太狭隘,太偏私,太自我,向来做事都我行我素不考虑后果,只图自己痛快,所以要遭报应。”
“庭哥,只要你过得好,我怎么着都成。”
“我放手了,这回是真的,不追了。你好好的,我放开你,不添这个恼了,你过自己的日子。”
“等我去南极,继续给你拍小企鹅。我答应你的,以后还给你寄信。”
“庭哥,爱你是真的,想你好也是真的。原谅我犯过的错,不原谅也行,以后提起我,别只当阴影,往后眼睛擦亮,找个真心疼你爱你的人,再遇见我这样的,一棍子打死别来往。”
“以后结婚能给我发请帖嘛。不发我也要去,我给你送份贺礼,远远的,我看着你结婚,给你祝福。”
“这辈子我不结婚了。这辈子太长了,谁也不能保证以后我是不是还这样想,我出去旅游一阵,试试几年不回国,把这点妄想的念头掐断,不想了。”
“你就别跟我计较了。我真知道自己错了,你不跟我计较,也别跟自己计较。趁早的,忘了我吧。”
“秦巷寄——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