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翼宣在洛杉矶的第一年只做两件事，拍写真和接受精神诊疗。他的医生是关若姗为他安排的，她曾经撕掉他的诊断书，现在又衷心希望他能健康，嘱咐他一定要按时去。一个懂三国语言的中国人负责照顾他的生活，时间表具体到十分钟，像是知道他没本事规划自己的时间一样。
他承认他还没来得及学会这种人类生活的高阶技能，他从十四岁甚至更早就已经不知道怎么做个正常人。他做偶像，做人偶，做宠物，还同时做受害者和加害者，连爱都要别人送到他嘴边，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学懂怎么当个人。这些话他不想对医生说，在医生面前装个受尽委屈和折磨的哑巴。
医生什么都问不出来，目光里充满同情心。多漂亮的一个亚洲娃娃，可是看上去这么难过。给他开一大把药，写好用量用法嘱咐他回去吃，他听不懂，根本不点头，回去后当然也不吃。他知道他自己的人格有个不规则的漏洞，是他自己在墙上磕出来的，那一瞬间冷风和海水都灌进去，他还嫌洞的形状不好看，他任性妄为的恋人非常挑剔，什么都要完美的，所以他把他的缺口也雕琢成他喜欢的形状，能嵌合容纳他的尖刺。
他没有办法，小少爷不懂得有舍有得的道理，他什么都要，什么都不愿意放。要爱情还要全世界的祝福，得不到就要伤心。他不想让他伤心，为了他做过失忆病人，最后又为了他离开他。童圣延必须满意了。
第二年他才通过一个摄影师牵线开始演舞台剧，演的那些将视觉化表现到极致的舞台艺术，比如说他的第一个角色是扮演彩色的烟，七名演员穿七种颜色的西装，看起来有点像美国版的葫芦娃救爷爷。
做个舞台剧演员并不是太轻松的工作，对他来说比拍写真要困难很多。他没有多少艺术细胞，包豪斯那些名词他当年听不懂，现在也一样听不懂。剧本围读的时候他坐得很痛苦，当个艺术家不如当个美丽花瓶简单。从剧场转到摄影棚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轻松一半，听旁边的助理说今天要拍三小时，他说可以。
他坐在化妆间里被人摆弄着做造型的时候收到消息，董玮仁死在看守所里，死于某种急病，具体是什么未被公开。化妆师让他闭眼睛，要在他眼睛上画白色羽毛。在那一瞬间他以为是董玮仁在碰他的眼睛。
董玮仁没有如愿，他太贪心了，他不相信他自己，却要相信一个自称躲在人的壳子里的神。他应该不知道那地方也被警察端了——你的神全能，懂复活术还能帮人返老还童发财致富，如果真有这样的存在那它根本看不到人，它不会保佑你就像你不会保佑饼干碎屑一样。如果你不信它的话可能也不会死，但也可能无论你信不信你都要死，不死在看守所也会死在其他地方。徐翼宣说过了，和他有关系的人都会死，诅咒要一个个来应验。
他前一秒还在想他不信迷信学说，后一秒就恐惧着怀疑也许自己是诅咒本身。董玮仁死了，他的妈妈死得更早，但这世界上现在他还剩下一个人和他有关系，一个他爱的也爱他的人，他害怕美杜莎的视线最后会落到童圣延身上，不把所有人变成石头，她就不会离开。
他没有多少想象力，也没有编故事的天赋，从他妈妈流掉肚子里的孩子之后他几乎不再思考任何抽象的事，导致长到二十岁连兔子和钥匙的故事都说不上来。他妈妈不爱他便不爱，谁想要杀死他就可以杀。可是他现在开始怕，开始做梦，他梦到他们在那间房子里，开着窗子也开着空调，房间的温度很舒服，他躺在童圣延腿上，童圣延一边捏着他的手给他涂护手霜，一边骂他浪费电。整个房间里都是护手霜的月桂味，他们两个人的手都不怎么柔软，成年男人的手如果太软是很奇怪的，在童圣延说他的骨节硬的时候，他这样告诉他。
但童圣延好像不怎么服气，在他手上挤上更多护手霜，说多涂一点就能变软。他在乱说，那是护手霜又不是化骨散。童圣延就笑，他说你试试嘛，你不试你怎么能知道。他把手抽出来，说你真奇怪啊，一个男人的手要那么软做什么。“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他没等到答案，之后他就醒过来，他默默地坐起身，在想那说不定是个情色意味的玩笑，他竟然欲求不满到在这里做春梦。离起床的闹钟刚好还差十分钟，他关掉闹钟下床，助理早就等在酒店的另一个房间，这位难搞的大明星每天都要睡十小时，叫他起床比登天还难，今天居然自己提前起来，助理以为他在梦游，大气都不敢喘，看着他去倒漱口水，小心地问他早上想吃什么，贝果还是可颂，还是帮他去买中餐。这段话听着好耳熟，他在想自己真幸运，永远有人上赶着伺候他，他说都可以，助理在心里叫苦不迭，在他的理解当中，都可以就是全部都要。
徐翼宣没有这层意思，他之前可能有，现在完全没有。所以他在保姆车上看着一桌早餐有些疑惑，助理在旁边说烧麦和小笼包是他从一家新开的店里买的，让他试试看。与此同时童家正在大摆生日宴，童圣延看着半个人高的蛋糕，在想人要是一不小心跌进去的画面肯定很美。之后他到他该站的位置，童钟月在旁边叮嘱他该对爸爸讲的话不要忘了讲，他不耐烦地说知道；徐翼宣坐的保姆车穿过隧道，新闻在报道一起发生在音乐厅的枪击案，歹徒要所有人站成一排，从左到右一个一个爆头；童圣延看着爸爸手里硬塑料的刀陷进奶油里，一片闪光灯像金箔落在上面；徐翼宣查看流程表，上面提示不同媒体的站位，英文字母他看了半天也没能对上是谁和谁；童圣延拿着蛋糕走到代照辰旁边坐下，嘴里念叨着站得累死；徐翼宣走进摄影展，左右两边都是他自己的照片，他低头看手机，一条童家老爷子过寿的推送跳出来。
他原本想打电话给童圣延，他差一点就这么做，结果手指临时往下拨一个名字，电话打给童钟月。他好整以暇地讲生日快乐，感到两年前高速公路上的风吹进他身上的豁口，疼进骨头缝里。他刚刚才回绝一个想邀他去演电视剧的人，说他不会演戏。现在他觉得自己说得不对，他简直太会演戏了，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在表演成人，在一身伤口的时候表演完好无损，明年的影帝应该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