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理医生很喜欢和我谈梦,她是弗洛伊德的标准信徒,笃信所有梦都在暗示着一些东西。弗洛伊德是我心目中胡说八道的第一人,一个维也纳庸医,我信他还不如去信周公解梦。可是当艾米莉医生用那种笃定的,安稳的神情对我讲梦和精神的关系时,我就必须把我心中对于弗洛伊德的不屑咽回去。
我又在下意识地给她写邮件,在徐翼宣躺在我身边,而我不允许他讲话的时候。我敲下一连串的英文,想问她梦和现实可不可以倒置,有没有办法让人永远活在梦里不醒过来。按下发送键之前我就意识到我蠢,这不是心理医生的职责所在,我应该去找个神婆。
徐翼宣现在在我怀里,我才终于有一些胆量点开娱乐版面看新闻。照片就是我们下午在的那家医院,他在诊室里要走出来,马上就有八个不同角度的摄像头怼到他脸上,告诉全世界原来他一直都藏在北京。代照辰给我发了好几条消息,我都没敢看,现在才一条条打开,他问我在哪,和徐翼宣是不是在一起。
我知道徐翼宣根本没睡,我咬着牙掐他的腰,把他掐得睁开眼睛。我真的好任性,我想要他睡着的时候他就不许醒,要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得给我乖乖醒过来。我说我要保护他,其实是我在折腾他,而他在无限地迁就我。
我终于问他:“你今天去了哪?”
上帝肯定不会原谅我,没有人比我更恶劣了,我不想听的时候他就一个字都不许说,我想听的时候他就要给我解释。
他告诉我,他回了公司。经纪人开车把他从记者堆里接走,他回去对他们解释他这些天去了哪里。
那个和我哥的公司一起成长起来的头号经纪人,小时候我见过她几次,还有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擦一尊菩萨像。干这一行的人没有不信神佛的,他们都知道自己求的东西太玄,不符合社会上等价交换的法则,只能去寻找其他的交换规则。
“你对她说你去了哪里?”
“我一直躲在北京。”
“是谁把你藏起来的?”
“我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
我变成一个咄咄逼人的记者,替他预演在记者会上他要面对的逼问。可有些话他能够对记者说,不能对我说。我明显看到他迟疑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对我说实话。他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躲起来?因为他除了我之外什么都不记得——我是这样希望的,一度我也是这样相信的。事实永远都和我希望的不同,现在他的眼睛就在告诉我这句话。
已经不用他告诉我为什么了,新闻说得很清楚。他经受不了丧母之痛的巨大打击,不愿以不完美不健康的样子出现在镜头前,所以才不负责任地躲了起来。他原本打算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回归道歉,却没有想到先被记者拍到。明天早上九点,他会在公司的陪同下开记者会。
……明天九点?
我看了一眼时间,真漂亮,现在已经五点了。再过四个小时,我又要通过镜头来看他。我把亮着屏幕的手机倒扣在他身上,是在告诉他我都知道了。他很慢地眨眨眼。“我要走了。”他说。
“现在?”
“嗯。”
我没有阻拦他,本质上是我放弃了阻拦他。火灾已经开始,该被燃烧掉的就必须都被燃烧干净。我不再理他,熄掉床头灯,背过身去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听到他动作很轻地穿衣服,关门声落下的时候我后知后觉地又开始后悔,他只在这个家里待几个小时,就是为了服侍我。我非但不领他的情,还要表现得不把他当一回事。
我在床上睁着眼睛躺到九点,等着看他的记者会的现场直播。他在无数闪光灯下入场,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就是这种道歉记者会上的固定行头。我困得上下眼皮打架,还盯着屏幕努力在找他脖子上有没有我咬的印记。没有,没有,不可能有。他又恢复成那个他,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偶。无论他碎多少次,他都有本事自己把自己拼起来。
他的失声不是假的,所以他们要聪明地利用这一点来卖惨。他全程没说几句话,大部分都由他那个经纪人代劳。他只要在旁边负责出神,就能骗得大量的同情分。昨天被拍,今天就要大张旗鼓地开一场记者会,现在这一套完美的演讲稿不知道凝聚了多少深夜加班的公关团队的怨气。我一个字都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和我没关系,真相只有我知道,我知道的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多。
我盯着他的脸看,我的天,我真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他在想他妈妈吗?他从来没对我提起过她,她死得那么惨烈,他什么都知道,他伤不伤心?他在想我吗?他说过他爱我,是有多爱?他愿意为了我牺牲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也猜测不出来。我也说我爱他,我到底在爱什么呢。
他最后和经纪人一起站起来,对所有的记者和观众鞠躬。他很缓慢地开口,说他未来希望能够回到台前。他眼睛里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当然也没有我。
事实上我知道徐翼宣这件事和它的一系列连锁效应让我哥元气大伤,他根基还算稳,不至于被完全打垮,但至少也被扒掉一层皮。网上有不少人骂他活该,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资本家总会有登高跌重的那一天。我也恨过他,恨他凭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可是他也一直都是我和我爸之间的那个借口,我心安理得地堕落的时候就想到他,我会对我爸说,反正你们都有我哥,就别对我要求那么高了。我哥也确实会顺着我,为了我承担起两份责任。我求他让他把徐翼宣给我,这对他来说肯定没有那么容易,他也默许了。他对我这么好,我不能恨他。
那我要恨谁呢。
我也不能恨徐翼宣,因为他累了一天还要回来安慰我。这一次我们两个人的位置倒置,换他买晚餐回来问我要吃哪一种。我摇头,哪种都不想吃。
我伸手让他过来,闭着眼睛把头埋进他的胸口。他一身的汽车空调味和香水味,我闻着好恶心。“脱了。”我命令他。
“什么?”
“衣服脱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是我不想看他穿成这样。他在我面前脱掉西装外套,外套就像昆虫蜕皮那样落在地上。里面的衬衫闻起来好一些,是他身上的气味。我一天一夜没睡,头脑发懵,把他对比成了一个健康人。我看一眼他买回来的米饭小炒,说我不要吃这个。“我想吃番茄炒蛋,想吃你做的。”我抱着他,“我们能不能一起……”
我在求他呢,我知道你要走了,你也知道我知道你要走了,可是我们现在能不能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假装这还是普通的一天呢。我要求的一点都不多,求你不要说不行。
他没办法拒绝我,他看了我好久,又去看桌上的外卖盒和冰箱。他说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冰箱里的菜是我买的,我的大厨计划还没正式开始就已经夭折得差不多,这些天里我学会做炒饭和炒泡面,还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做第二次的炒蟹粉。我已经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买的番茄了,四五个放在透明塑胶袋里,标签写着水果番茄,正乖巧安静地躺在冰箱上层。我当时可能是想用它来配马苏里拉。
鸡蛋还剩下半盒,他拿了两个出来,又去橱柜里找碗打蛋。我默不作声地洗番茄,拿刀和菜板。
“你不先去皮吗?”他问我。
“我忘了。”
我去拿煮面的锅,烧开水准备烫番茄皮。这个过程中我一直在看他的手,比我小一圈的手,弹钢琴的手,戴各种昂贵的戒指的手,这双手还摸过我的眼睛、脸、脖子、胸口和肚腹,被我的眼泪,口水,还有其他东西弄污过,现在却很蠢地在这里用筷子打鸡蛋。我真想冷静,让自己别再东想西想,可是好难。“……徐翼宣。”我又叫他的名字。
“嗯?”
我深吸一口气,再尽可能缓缓地,不着痕迹地吐出来。
“我想要甜的。”我说。
“……好啊。”
“我要很甜的。”
“很甜的……你要在鸡蛋里加糖吗?”
“……鸡蛋能加糖吗?”
“嗯……比如玉子烧?”
“对哦。”
“要加糖试试吗?”
“不要。”我再吸一口气,“……一般都是加在番茄里吧,加糖。”
“好像是吧。”
“说是番茄下锅之后就加糖,能让它更快地出汁。”
“你喜欢这种?”
“……嗯,可以用那个汤拌饭。”
“好。”
“你加多一点糖。”
“好。”
“要甜得不得了的。”
我在说胡话,恨不得能把番茄炒蛋的做法掰开揉碎讲,一遍不够就多讲几遍。我必须要说点什么分散我的注意力。可是我难过得要死,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放烟花。我快要哄不了我自己了。
“……甜得不得了的是什么啊。”
“就是……”
“亲一下?”他打断我。
我愣住,眼前一片模糊,我的眼睛肯定已经红透了。我透过一层泪看到他好像在笑,接着他就凑过来亲我。像小鸟在啄食,也像小孩子在舔棒棒糖,一下一下地咬我嘴唇。我的腿都软了,胃底一阵阵的钝痛。我一路被他推着往后退,背抵上身后的冰箱。筷子先后掉在瓷砖地面上,他很深地看我一眼,在我面前以一个慢动作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