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从未向旁人提起树上的存在。
她伏案执笔抄经,感到自己再一次被树上的目光注视,她说不清其中的情绪,但提笔便忘了下一个字。
“……并诸眷属所有厄难一切忧恼一切疾病一切饥馑……”她咬住下唇,偏头去看经文。
“……狱囚系缚恐怖之处悉皆解脱?”树上人不知怎的,隔着如此之远竟也看清了她的簪花小楷。没来由的,她从那话语中听出不悦来,“大孔雀明王的东西。好端端的,抄这个做什么。”
她没说话,只接着往下抄,事实上已然被扰乱心绪。静不下心来,偏生始作俑者根本没发现她的异样,视线仍旧黏在她身上。
树上的女人若不是被拘于此处逝者的鬼魂,大抵便只能是树精一类的妖怪了。
她祈祷着对方不要离开,从这个盛夏开始。
但没过一会儿,棠鹃便说太医院派了人来请平安脉。
没抄完的经文被镇纸压在桌上,被风掀起一角,墨迹半干不干。
她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入了宫到现在便一直吃药调理着。起先皇帝还来看她几次,但她身子屡不见好,后宫美人无数,渐渐的皇帝也就少来了,现如今也就不来了。大抵是这次出行,同品级的妃嫔都在列,这才顺势将她也叫上。
太医请脉,静昭仪不慌不忙,倒是棠鹃在一旁关切地问:
“我家主子身子如何了?”
再熬下去,皇帝怕是彻底将她忘了。
依宋晚看,那太医大抵是想说如今见好,已经可以行房事了云云。没料到太医不紧不慢打着太极,绕了一大圈都还没说到正点上。不过她才疏学浅,没有专业知识背书,记不清太医具体说了些什么。
“行什么房事。”正当她已被太医的话术绕晕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在耳畔,一声清脆的响指过后,房间里的时间好似暂停下来,所有人都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就连宋晚也只能在定住那一瞬的视域内观察四周。
那树精走路是无声无息的,静昭仪想,甚至连风声都没有,她便出现在自己身边了。或许是在树上待得久了,衣袖上隐约飘来叶片的清香。只是现下这个视角,仍旧瞧不见她的脸。
“年近五十,糟蹋得还不够多吗,”她冷笑一声,又打了个响指,“可不能遭这种罪。”
时间恢复正常,宋晚耐着性子听那太医扯了一堆有的没的,最后突然话锋一转,委婉地提醒静昭仪依旧需要将养着身子,暂时不能与皇帝同房。
棠鹃的神色明显低落下来,只有静昭仪思绪已经飞到很远。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昭仪,又无家族倚仗,太医院的人大可不必耗费心思与她虚与委蛇。唯一的解释便是方才有什么因素让他兀地改了主意。
静昭仪将方才的秘密埋在心底,她用余光悄悄打量女人,却已经寻不到她的踪迹。
44 梦中梦
◎永恒是她的宿命。◎
自那以后,宋晚有好几日都没再看见祁空。
她想不出祁空滞留在此的原因,却无端想起现世中大抵也是如此。细算下来,祁空其实没有必要的理由在沪都大学完成本科学业,她好像原本就不需要。
就像同样拥有很长生命的无念一样。
她们为数不多的交集似乎只是维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宋晚试着回忆苏卿宁的一生——尽管她并不认为那应当归属于自己,萍水相逢的缘分,她甚至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记得连姓名都没有留下的女人。
不过是深夜敲错房门,才有了短暂的误会……但,她原本是要做什么来着?
理不清的记忆兀地涌现出一股悲伤,感官总是最容易被欺骗的东西,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苏卿宁的多愁善感影响了心绪,甚至还妄图从中发现解决现有疑难的线索。
记忆是如此私人的事情,就让它逐渐落灰遗忘好了。
梦境中的时间流速与现世并不相同,宋晚摸不清规律,只知道她方才走了一会儿神,听宫女们闲话,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仍旧是夏天。她隐约觉得这趟南方之行并非是简单的出游,哪有皇家到南方避暑的道理。不过这并非静昭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妃能够知晓的,大抵是皇上微服私访,具体什么时候回宫去,上面倒也没说。
祁空不在,静昭仪望向槐树的次数反倒多起来。宫女来问过几次,疑心主子是否不愿意见参天古树挡了太阳,静昭仪敷衍几句得体的理由也就罢了。宫女全当她是在望着槐树出神思乡,听说主子原先也是长在南方。
宋晚这才意识到当局者迷,静昭仪顾及着自己能看见树上的女人,其余宫人皆瞧不见,忧心自己被人看出端倪,完全是多虑了。
静昭仪却还没发现这一点,是以当她夜里忽然醒来,透过窗发现女人竟然回到了院子里,并且背对着她站在月光里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漆黑的夜里唯有皎洁无瑕的月光,树影婆娑,静昭仪却没能在地上找到女人的影子。但她又的确踩实了站在地面上,并不想志怪小说里的鬼魂一般飘在半空。
她坚定的猜测又动摇了。
院门没被推开,门边却忽然踏出一只脚,她先是看见一截僧袍,继而整个身子从门后穿了过来。这场面恍若神迹,就连骗术最精妙的江湖骗子也演不成如此真实的穿墙术,静昭仪忘了仪态,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僧人,他正向着女人走来。
“让贫僧一番好找,”僧人的声音空灵而幽然,不知为何,宋晚却从中听出一丝怨念,“帝王后宫,岂是我等可擅入……”
“你也可以滚。”
祁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宋晚莫名有些想笑,数年以前,她对旁人仍旧没什么好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