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用继续看下去,我也知道梦中的我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毕竟,这是我的梦境吧?这是另一个我吧?
我并不是被迫困在贫民窟的。
或许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但和国内堪称严苛的户籍制度不同,日本,尤其是电子化数据还没有那么发达,也没有做到数据打通时的日本,身份证明是没有那么严苛的。
驾照,社保卡之类的什么东西能够取得同样的效果,而相较之下,这种东西就好伪造多了。
更别提在黑手党横行的横滨,足以以假乱真的身份,仅仅是入门级的难度,简单到稍微有些门道就可以搞定。
那为什么,梦中的我还要呆在这里,摄入的食物都只是维持着生命体征的最低标准,自虐一样地活着呢?
……因为这样会比较轻松。
比起融入群体,去维系一个自己都称不上喜欢的社会身份,不作为社会人而活着的生活更适合我。在生存需求都无法彻底满足的时候,应该也不会有精神需求的困扰才对。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使用“小川梦子”这个假身份苟延残喘地活着,通过网络以翻译和做账为主的零活维系着生计,除了日常的开销,多余的钱都被存了起来,用作调查回家情报的经费。
然而,再怎么调查,这个“我”只会一无所获。
因为这可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国家的首相都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一批,货币上的人像都变动了,我所熟知的未来没一个得到应验。跨洋的故土没有任何我存在过的痕迹,我的父母,我的学校,我的朋友……什么都没有。
或许,那已经无法称之为“故土”了。
要知道,这可是连《哈姆雷特》都没有的世界。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
等日期真的到了我穿越的那一天,考虑到时差,我一直站到第二天的凌晨一点,看着原本人来人外的街道变得仅剩我自己,结果还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果然是这样啊。
就好像这是尤为普通的一天,普通得符合我对这个世界一点都不重要的自我认知。
甚至连经常听见的爆炸声都没有,是横滨难得和平的一天。
这样一来,自然就没能撞见黑手党大人物先生的身影了。
有一点可惜。
这样的话,酒钱没有办法找给他了。
下雪了。
在这个圣诞节还有三天就要来到的日子,我裹紧了身上这件已经变得脏兮兮的羽绒服。
风有点大,我不自觉地哈着气,试图以此让自己已经冻得通红的手暖和起来。
最初的手机早就卖掉了,成为了活下去的第一桶金。
就连现在这件破了几个洞的衣服,也是后来花大价钱赎回来的。
理论上说我应该去一趟便利店,买点吃的和酒,复刻着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时带着的东西。
但是,已经没有做这么麻烦事的必要了吧。
因为大概率是回不去了。
在手电筒的照耀下而显得波光粼粼的海面,看起来非常漂亮。
漆黑的,却又泛起着幽深的蓝光,起伏的波浪声和一圈圈荡开的涟漪诉说着它的危险。
就像黑手党先生的眼睛一样。
危险,却又如此迷人。
没什么脂肪,过于瘦弱的身躯格外地怕冷。
刚一踏入水中,过于寒冷的水温就使我反射性地打起了哆嗦。
裤腿已经被彻底打湿了,于是腿都变得沉重了起来,越往前走,身上的衣料逐渐被水浸染,仿佛下一秒就会结冰的身体也越发失去了控制。
又冷又沉,但是,压在心中的那块大石头,反而因此移开了。
远处,似乎还传来了圣诞的颂歌。
温暖的曲调,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水中的奥菲利亚,是如何露出那样平静而又超脱的神色呢?
如果换做是我,我的尸体也能保持安详地仿佛回了家的模样吗?
冰冷的海水已经逐渐没过了头顶,在无法喘息的那个瞬间,身体因为求生的欲望而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才对。至少在这个世界,一件都没有。
慌乱中手指碰到了挂在脖子上的黑曜石。
啊。
在那一刻,所有混乱的情绪都彻底消退了,液体划过我的脸颊,不知那是海水还是泪水。
只要这样顺流而下,根据最近的海洋流向,我的身体说不定就能会漂回到故乡。
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从未有过的宁静笼罩在心头,不再挣扎的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有幸再见到黑手党先生的话……他能够认出我的脸吗?
到这里,梦境戛然而止。
坐在床上的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我的脸颊,一手的眼泪。
这就是吗?如果我没能加入港口黑手党的展开。
我想起梦境中中原先生的目光。
那样疏远的,冰冷的,不曾相识的目光。
不是他的下属的我,自然从一开始就没有关心我的理由。
同样是蓝色的眼睛,同样是像海水一样,梦中的他像结了冰一样,而非我所熟知的暖洋。
这个世界没有《哈姆雷特》,自然更没有《水中的奥菲利亚》。
因为父亲被恋人刺死的奥菲利亚,绝望地投入了水中,死时她还唱着古老的歌谣,仿佛她生来就生长在水中一样。(*)
我拉开了前往庭院的门,庭院里巨大的水池吸引了我的目光。
入水啊。
说起来,这好像是我最初推崇的死法吧?在想到从港口黑手党的大楼跳下去的选项之前。
梦境中死亡时的平静安详还回荡在我的体内,在那个瞬间,仿佛被蛊惑一般,我弯下腰向水中探去。
水面刚刚泛起了一点点涟漪,这个时候,身体被抓住了。
不用回头我都知道是谁。
“……中原先生?”
*
中原中也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为了调查一个叫做“藤井光”的下属的死因,而前往了贫民窟。
那个年仅19岁的少年死在家中,就现场来看,看起来像是自杀。
但不应该是这样。
他尚且年轻,还有寻找到妹妹的夙愿,昨天还在信誓旦旦地说要好好工作。
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是住在他对门的小川梦子。
这个世界的小川,看起来没有加入港口黑手党。
中原中也借由着梦中自己的眼睛,打量着这个过于瘦弱的女性。
哪怕和记忆里最糟糕的小川相比,梦境中的她还要更加狼狈。
瘦到可以用病态来形容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头发和穿着都乱糟糟的,眼神更是从未有过的黯淡无光。
她看起来非常糟糕。
糟糕到了……仿佛已经踩在悬崖的边缘,岌岌可危得下一秒说不定就会掉下去。
但梦中的自己似乎不这么觉得。
“你不是还在努力活着吗?”
就像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眼前的女性苦苦挣扎在活着的边缘。
这个活在贫民窟的女性,看起来非常矛盾。
资料上显示她一度在规模还算不错的大企业任过职,只可惜不到三个月就换了份工作,然后又是两个月,四个月,六个月。在第四份工作辞职之后,她重新回到了贫民窟,靠网上接点活维持着生计。
显然,以她的能力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不是这种连啤酒都许久没能喝上的人生。
她的账户上甚至还有一笔积蓄,只不过定期会被不同的账户扣减,还都是不记名的账户,就连追踪都需要另外花上一些功夫。
很显然,小川梦子拥有秘密。
中原中也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问题是,他需要确认这是否和藤井光的死有关。
尽管一开始有点抗拒,但慢慢地,小川梦子变得配合多了。
她说起自己的工作,说她没有办法融入过于严肃的前后辈文化,更没有办法接受常见的性别歧视;她说起网络的便利,只要辗转几个域名就可以较好地隐藏自己的身份。
“当然,在专业人的面前只会是班门弄斧。”她看着他这么说,“但简单的交易已经够用了。”
中原中也不知道梦境中的自己有没有察觉到。
从某次相遇开始,小川梦子的穿着变得整洁了,原本暗沉的眼睛逐渐有了光亮,和她逐渐软化的态度同时改变的,是她越发随意的话语。
有时候是“黑手党先生”,有时候是“大人物先生”,有时候是不嫌烦的“黑手党的大人物先生”。
她从来不用姓氏或者名字什么的来称呼中原中也,哪怕她早就知道。
而中原中也,从来也都是喊着“小川梦子”的全名,或者用简单的“你”来指代。
他没有叫过“小川”,一次都没有。
从一开始,中原中也就知道小川梦子不会是凶手。
她没杀过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关键在于,她是否参与了,又或者,她是否知道什么。
这才是他的目的,即使她看起来已经在破碎的边缘,即使她看起来……似乎在向他求救。
从一开始,相遇的理由就过于不祥。
而这样糟糕的预感,在确认藤井光妹妹的死亡时,达到了巅峰。
“这不是很令人羡慕的结局吗?”小川梦子看着墙壁上残留的血迹,“虽然慢了一步,但他们终于得以重逢。”
“我可不相信什么‘死后的世界’。”中原中也硬邦邦地回答道,要不是知道这位女性真的发自肺腑地这么想,他肯定会把说话不合时宜的家伙狠狠地揍一顿。
“这么想,会比较轻松。”她回答说,“无论对于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会是一种安慰。”
“至少我不需要这样的安慰。”
“我知道……这样的黑手党先生,才会看起来这么帅气哦?”
又一次的,中原中也无视了对方的话。
她总是时不时地说着这样奇怪的话,如果对此有言语上的反应,她又会说什么“这可是我发自内心的告白”让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发言;偏偏这个家伙弱小的随便一拳就足以让她死去,暴力就更不可行了。这样一来,无视也就成了最好的应对方式。
梦境中的中原中也无法理解。
他放弃了追究小川梦子的秘密,不知道定期消失的那笔钱是她为了调查家乡的委托费;他不知道小川梦子这番感慨的真正意义,她仍然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自己还能够回归到原本的世界;他没能听出小川梦子的最后告别,只是把“下属”和“春梦”当成了又一次不合时宜的调笑。
但有一点,中原中也非常清楚。
中原中也和小川梦子并不是一路人。
港口黑手党更不是什么好去处,不适合小川梦子这样天真的家伙的生存。
以她的能力,再把这块黑曜石卖个好价钱,再怎么样也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过上好日子的吧?
正好也就是她这段时间的误工费和报酬了,只是三箱啤酒什么的……好歹他也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中原中也可拿不出手。
离开横滨也可以。
她拥有在阳光下生活的能力,她只是暂时地误入歧途,这只是一场偶然发生的相遇,短暂的插曲过后,小川梦子的人生应该回归正轨。
即使她对他抱以着奇怪的期待,中原中也既没有回应她的义务,也没有回应她的必要。
然而,即使不继续看下去,什么都无法改变的中原中也也知道小川梦子的结局。
梦一直是这样子,如果说平时的她已经够难搞了,那这个梦境里的她就是翻倍甚至是指数级的运算。
只是这个中原中也还没能足够了解她。
但是,他也没有想到会亲眼看到这样的结局。
那天还是圣诞节,下属们抱怨着这可真是糟糕的圣诞节,听着远处传来的颂歌,中原中也决定当做没听见。
毕竟是难得的圣诞节。
这样的想法,在撞见了那具尸体的瞬间发生了改变。
“下次见面的时候,说不定黑手党先生看到的,就是我的尸体了。”
那样的话语,变成了现实。
中原中也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眼前这一幕。
一语成谶。
是淹死的吗。
他看着对方浮肿的脸,好笑的是,这让她看起来没那么瘦脱相了。
尸斑爬满了她的脸颊,头发上还凝结着海盐的结块,天气又这么冷,身上穿的衣服也冻出了霜,又或者是雪。
最重要的是,尸体脖子上挂着的这块黑曜石,看起来非常眼熟。
说什么认出脸……早就看不清了,只有嘴角的上扬似乎是维持着一个微笑的弧度。
这家伙,到底在水中泡了多久,才能把自己变成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啊?
还真是……糟糕的圣诞节。
睁开眼的时候,中原中也听见了门被拉开的声音。
是从客厅传来的,是前往庭院的门吗?
脑海内还回荡着尸体的画面,想到了庭院里有什么的中原中也,已经许久不曾这般急切。
好在,在小川梦子即将触碰到水面的那一刻,他成功拉住了她。
“别碰!”
明明是这么冷的天,她只穿着睡衣就跑了出来,就连外套都没有披上。
“我只是想试试水温能有多冰而已。”小川梦子的手有点过分冰冷了,但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再说了,是非常浅的水吧?就算整个人都踩进去,也刚刚到腰部而已。是中原先生太紧张了。”
是中原先生。
不是什么黑手党先生,或者大人物先生。
中原中也的声音晦涩:“……我做了一个噩梦。”
“是吗?我也做了一个梦呢。”她仍然用一种……过于梦幻的声音徐徐说道,“被中原先生用完全不熟悉的目光注视了,是噩梦的开头呢。但结局倒还算不错。”
“……入水的话,会死得很丑的。”
“那也没办法吧,只要是尸体,应该都会很丑的。难怪会说是噩梦呢。对不起,是被吓醒的吗?”
“吓醒的原因,不是这个吧。”拽紧她的手的力气不由得加大了,中原中也讨厌小川梦子每次在关键时候都避重就轻的说法,“我们的关系,和梦里可不一样吧?”
“所以,我也没有想要自杀。只是单纯地想要体验一下入水的感受。现在中原先生也在旁边吧?我不可能会被淹死的。”
还在说着这样的话。
也许她说的是对的,但现在的中原中也,总有一种随时会失去她的惶恐。
“别碰。”中原中也重复着,干脆从身后抱紧了对方,“……如果叫‘姐姐’的话,你就不会这么做了吗?”
小川梦子的表情一顿,这让她原本脸上虚幻的笑容都消散了。
“……这根本不是可以一概而谈的事情吧,中原先生。”
“可梦你自己说过,为了这个称呼,什么都会做的。”
“但这个承诺是那方面的意味而不是这个方面!知道这点的中原先生只是在胡搅蛮缠吧!”
“……姐姐。”这一次中原中也甚至干脆把脑袋也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中原先生,完全是在撒娇吧?”这次就连语气,都软和了呢。
“啊,说撒娇是年龄小的那一方的特权的人,也是梦吧?”
结果这么坦然地承认了。
小川梦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可就没办法了。”她说着梦中的自己也说过的话,转身抓住了中原中也的手,“突然觉得好冷,我们还是回去吧!”
像是生怕对方会反悔一样,中原中也拉着小川梦子,火速地回到了客厅。
“现在才觉得冷的你是笨蛋吗?别到时候感冒了!”
“没关系,笨蛋的话是不会感冒的。”说着这样的斗嘴,小川梦子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水池。
月光照耀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样子一如梦中的场景。
但在梦中,中原中也并不会牵起她的手吧?
那这个世界的小川梦子是何其有幸,找到了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干脆喝酒庆祝一下好了。”小川梦子唐突地说。
“……庆祝什么,做了噩梦吗?”中原中也开始叹气,“你只是单纯想要喝酒吧?只允许喝一杯哦。”
庆祝……我也许没那么想死了。
这样的话语到了小川梦子的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算了。
等她再确认一点的时候,再告诉中原先生好了。
“一杯也万岁!事不宜迟,我去拿了!”
“……等一下,你什么时候又买了这么多啊??!”
打闹声响起的时候,梦中的一切仿佛都就此消散了。
噩梦也好,美梦也罢,这充其量不过只是一个梦境罢了。
小川梦子只要知道,属于她的“真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