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莉莉安是被照射至床榻的日光晒醒的,她幽幽醒转，指尖触及到陌生的绸缎质地还愣了愣。
睁开眼后，她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阿诺德的卧房。
显然,翠峰堡的主卧完全按照他的审美布置,伯爵府邸的也不例外。同样的丝绸被褥,同样的红色帷幔和古朴奢华的装潢。
宽敞的双人大床另外一端空空荡荡，莉莉安的睡意还未散去,她下意识地蜷缩进了被单之下。
“醒了？”
直至阿诺德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吸血鬼是不用睡觉的，他听起来精神得很。
回想起昨天的事情……莉莉安又把脑袋埋更深一些。
这换来了头顶低沉的轻笑声,阿诺德冰冷的指尖落在莉莉安的额头,撩开她比丝绸还要柔顺的长发，轻轻碰了碰她的皮肤。
温度差让莉莉安颤了颤，而后阿诺德满意开口：“恢复了一些。”
指的是她的体温吧，昨天又是失血又是……莉莉安也不知道她是太冷还是太热，总之肯定不正常。
算了。
她本来就是阿诺德·克莱蒙伯爵的妻子，若非之前以为他七十多岁，发生关系理所应当。
现在倒好,他确实不是七十岁，只是恐怕比这还要年长。
想到这儿莉莉安觉得有些滑稽,尴尬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她调整好心态,大大方方掀开被单，从床上坐起身来。
不知是不是阿诺德帮忙，莉莉安的外裙已经消失了，她身上只套着白色的衬裙。还没顾得上询问，主卧的房门就开了。
安妮端着餐盘进门：“大人。”
阿诺德颔首：“食物端给莉莉安就好。”
“什么？”莉莉安讶然道。
伯爵起身，走到安妮的餐盘前,拿起酒瓶为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他同样换下了破损的服装，一身灰色外套整洁端庄。阿诺德举着葡萄酒，坐在了床对面的椅子上：“你该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和现实中的中世纪一样，瑟瑞亚王国也流行二餐制，大部分人是不会在早上进食的。
而安妮放在床上小桌的，不仅是食物，还是刚刚煎制的牛排，大约三成熟，内里殷红。鲜嫩的牛排还在滋啦滋啦作响，莉莉安拿起叉子按了按表皮，带着血水的肉汁被轻而易举地挤压出来。
在这个年代，这块牛排的水准堪称上乘，怕是许多贵族也轻易吃不起的。
莉莉安询问似地抬头看向阿诺德。
“失血过多，还是需要尽快补充，”待安妮走后，阿诺德才慢条斯理开口，“没什么比肉食更能恢复体力了，我亲爱的莉莉安。”
红肉，尤其是牛肉里富含血红蛋白和铁元素，倒确实补血。
阿诺德虽然不懂这些科学道理，但……他可是魔物，了解吃什么补血也正常。
魔物。
这个词汇在莉莉安心底转了一圈，她不禁感到微妙。
“阿诺德，”莉莉安拿起小餐桌上的牛排刀，“你欠我一个解释。”
阿诺德举着酒杯，靠到了椅背上：“当然，你想先问什么？”
莉莉安：“……”
日光照耀在他的白发之上，为伯爵的长马尾镀上一层淡淡光芒。在和煦的晨日之下，连他眼角细碎的皱纹都显得分外坦荡。
鉴于莉莉安已然回想起一切，而始作俑者还是这幅坦率的模样……多少显得他有些可恶了吧！
“你……”莉莉安阖了阖眼，问道，“为什么娶我？”
阿诺德略带讶然地侧了侧头：“未曾料到，这竟是你最在意的问题。”
这确实不是莉莉安最在意的问题——她已经猜到了。
只是莉莉安想知道，阿诺德是否会隐瞒此事。
“我以为你快死了，”莉莉安开口，看阿诺德因这句话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进一步补充，“抱歉，请允许我直言，除却急需一名继承人，我想不到你单身一生突然决定娶妻的原因。但现在——”
莉莉安顿了顿继续：“显然，你在很长的时间内都不会有事，那我就不明白你为何娶我了。”
阿诺德低了低头。
他迟疑片刻，下定决心：“简而言之，我需要你的血。”
“需要一个血包？”
“不，是你的血。”阿诺德在“你”字上加重语气，“米勒家族古老，莉莉安，你有着极其特殊的血统。你的血肉对魔物来说是无价之宝，能够为……我们提供强大的魔力。而我的力量濒临枯竭，在你到来之前，已经很难维持正常活动了。
“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在婚礼当晚摄入你的血液，又怕因为身份而吓到你，才不得已利用暗示抹去了你的记忆，很抱歉。”
还好，虽说隐瞒了部分事实，但至少阿诺德选择坦白。
这让莉莉安多少好受了些。
估计解释上古神明、梦神的血统也很困难吧，毕竟阿诺德都不睡觉，怎能想象得到莉莉安拥有了入梦的能力。
“所以，”莉莉安心情复杂，“你是吸血鬼。”
让莉莉安大胆设想一万回，她也想不到阿诺德·克莱蒙伯爵，压根就不是人啊！
自己心甘情愿嫁给一名老头子，是因为老头子快要死了，莉莉安眼巴巴等着继承财产呢。
但现在……
虽说老头子一时半会死不了，但他也不是真的垂垂老矣。
怪不得他看起来要年轻多呢。
“是的。”阿诺德郑重点头，“我是吸血鬼。你好像并不惊讶，莉莉安。”
那是因为，她已经见过梦魇和梦中的妖魔鬼怪了啊！
何况，阿诺德·克莱蒙伯爵是吸血鬼，确实能解释莉莉安心中所有的疑团。
说来也奇特，明明莉莉安最担心的是女巫，以及被当成女巫，结果到头来，吸血鬼就
在身边，她也没见到真正的女巫——艾琳娜不算，毕竟她用的巫术据说是牧恩女士发明的。
“我反而松了口气，”莉莉安说，“至少，这下你决计不会因我的大胆而将我送上火刑架了。”
阿诺德失笑出声：“这么一说，反倒是对你有好处。”
“那你……多大了？”莉莉安问。
“三百七十六岁。”
多少？！
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莉莉安还是被他云淡风轻报出来的数字吓了一跳。要知道瑟瑞亚王国建国才……等等。
莉莉安目瞪口呆：“那你……初代克莱蒙伯爵……”
阿诺德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一些。
他抿了口酒，而后优雅地歪了歪头：“那就是我，亲爱的莉莉安。三百多年来，我很幸运，代代假死、再伪装成自己的后代，时至今日仍然无人发现。理论上来说，十几年前我就该继续制造自己的死亡，但恰逢新教出现，计划便延后了。”
那，那倒是。
新教一出现，大陆各地都陷入了混乱。瑟瑞亚王国叫保守派统治，明面上大体和平，可实际上因为各地的工商业发展，和领主各自掌握兵权，教廷与地方势力的矛盾越加明显。
十年前的情况，莉莉安并不清楚，但她很清楚，当下的克莱蒙伯爵更不能死。
翡翠郡兵力强盛，还有钱，这估计也是教廷直接写信要阿诺德表明态度的原因。
主教巴不得阿诺德去世，好趁机发难呢。
谁能想到堂堂克莱蒙伯爵连人都不是。
“那么，”莉莉安疑惑道，“为什么这次你不伪造后代了？”
名义上七十四岁的克莱蒙伯爵，还是一名老光棍来着。莉莉安嫁到光辉城前还听说了不少关于他单身的各种传闻。
“我有其他的想法，”阿诺德淡淡道，“但不论如何，都得解决教廷的问题。”
好的。
阿诺德不仅不支持教会，还想搞他们。
但——
“当年，是你与瑟瑞亚一世确立了教廷的地位。”莉莉安的心情复杂。
这幅身体只有十五岁，可莉莉安喜欢读书，历史课程一节不落。她记得清清楚楚，是阿诺德·克莱蒙伯爵一世拥立了瑟瑞亚当上国王，而后借着神明的名义统一了信仰。
“时至今日我仍不觉得那是错误的，莉莉安，”阿诺德放缓语气，他耐心地向莉莉安解释，“只是当年正确的选择，不代表着三百年后依然正确。教廷的存在，过往就像是一根顶梁柱，撑住了瑟瑞亚王国的屋顶。但数百年过去了，柱子被白蚁腐蚀又爬满霉菌，腐朽老坏的建筑物，自然要尽快更换，否则房子会塌陷的。”
莉莉安抿紧嘴唇。
不得不承认，阿诺德脑子确实很清醒，她都有些心生佩服了。
站在现代人的角度看，当时教会的存在确有必要。
就像是现实世界中的中世纪，欧洲从奴隶制度步入封建
制度，思想上自然要进行统一。否则各个部落依旧信奉自己的神明，该如何尊同一位封建领主为王？组建教廷是有必要的。
但现在，瑟瑞亚王国的商业逐步发展，别说是海外了，连只是沿河的翡翠郡都因此变得极其富有。
资产阶级冒头，教会自然就成为了王国发展的绊脚石。
不是所有封建领主都能认识到这点的。
阿诺德年纪大——三百多岁了，可眼光却依旧年轻，他并不保守。
“这些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慢慢教给你，”见莉莉安深思，阿诺德兴致盎然出言提醒，“但现在，我亲爱的莉莉安，你还是得尽快把早餐吃完，好恢复身体。”
那她为什么要恢复身体，还不是因为你吗！莉莉安真的很想翻白眼，但忍住了。
只是情绪难免会表露在外，她放下了刀叉，换来了阿诺德审视的目光。
大清早谁要吃肉呀，这么硬的菜式。
可这在阿诺德看来，就像是莉莉安难得耍了一次少女脾气。
他不急不缓地将杯中葡萄酒饮尽，而后起身向前。
“我很抱歉，莉莉安，”阿诺德温声道，“不论是我娶你的动机，还是对你隐瞒的行为，你完全有立场生气。但请千万不要因此伤害自己的身体，把早餐吃光，好吗？”
伯爵停在了莉莉安眼前，他微微俯身，拉近距离。
“就当是为了我。”他说。
“当然是为了你，”莉莉安回敬道，“毕竟我是行走的血包。”
“你这么说，我也是会难过的。”阿诺德摇了摇头。
只是他脸上近乎包容的笑意，好像和难过一词毫无关联。
莉莉安倒是好奇了：“你说你的暗示会失效，若终有一日失效了，而我不能接受你是吸血鬼的事实，你会怎么办？”
阿诺德若有所思：“应该与现在也没什么区别，照顾你、喂饱你，顶多是禁止你出现在他人视线当中，以免暴露我的秘密。”
莉莉安一凛：“你的意思是囚禁我。”
阿诺德冰蓝色的眼眸无动于衷：“我很幸运，不是吗？你很懂事，莉莉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更可恶了。
莉莉安攥了攥双手。
不得不承认阿诺德是对的，但无妨他这句话说得欠揍。
莉莉安板着一张脸，将盘子里的牛排迅速吃完。
不想吃是一回事，但她也想尽快补回体力，天大地大，身体最大。
况且这牛排确实美味，三成熟的肉排保留了原汁原味的肉香，送入口中，纤维经由咀嚼破碎，肉汁自口腔内炸开。
鲜美的滋味流入胃部，让莉莉安心情大为好转。
阿诺德端详着她用餐的姿态，好似莉莉安吃饭的模样是比他一城堡昂贵古画还值得欣赏的场面。
直至莉莉安放下刀叉：“这样总行了吧。”
“很好。”阿诺德保持着笑容伸手，生着茧子的指腹蹭过她的嘴角，带走了点滴肉汁。
伯爵若无其事地将沾着血水的指腹送入口中，轻轻舔去。
“很感谢你，莉莉安。”他的声线里写着几分不易忽略的怜爱，而后阿诺德挺直脊梁，“请安妮为你梳洗更换衣裳吧，昨夜你我回归，其他人却没有。大卫已经从热沃丹兽的尸首上找到了凶手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