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从三品凤舞善才后的第三日,她此生第一遭见到日思夜想的鹿蹊。鹿蹊在她心里简直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也不是未曾想过,她凭借诗词歌赋倾慕的鹿蹊,是不是并非心中所欲,是不是并没有那般完美。可当真一见,他比她想的还要完美许多,低眉是《美人辞》,抬眸是《洛神赋》。温润公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蓦然觉得被天地如此厚待——只要见他一面,便已是恩赐了。这恩赐是她单枪匹马地向天地争取来的。
第三十四折
丹墀上雕刻着镂彩芍药,朝阳照下来,流光溢彩恍若珠玉。她毅然走出宋佛镇,才看到,原来人间浩大,有这么多这么多从前不曾目睹的风景。
下朝的时辰已至,鹿蹊着白鹇官袍,执一折书卷独立丹墀。比之他一尘不染,那些镂彩牡丹都失了颜色。李殊儿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她心中想,你这样美好,所以我不远千里向你奔走而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真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她笑得得体,行了平礼:“殊儿见过鹿大人,大人安好。”
鹿蹊亦是躬身行礼,越发显得身材颀长挺拔,声音恍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初遇李善才,蹊不胜欢喜。善才同安。”
他只当是偶然相逢。却不知她为了今日,堂堂正正与他共站在丹墀上,六年如一日自我雕琢,整整两千余个日月。
此后,李殊儿常常去寻礼部侍郎鹿蹊,二人共读诗赋,谈古论今,她听他说起那些辞章典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看她起舞,看她亲自呕心沥血编成的舞步,看她在自己的辞章后对上下一阙。
也便是那个时候,殊儿才知道,鹿蹊能写出绝世诗赋,并非只是由于才赋天成。他曾读完藏书阁所有的诗书,用朱砂批注那些前人用过的典故,甚至洗砚塘池,养出庭院中数枝墨梅。——他写诗用过的墨汁,都把塘池染作鸦色。
也常有时,殊儿在侧反弹琵琶,鹿蹊默默读诗,二人彼此相伴,四五个时辰一言不发。
在相处时,殊儿或多或少流露出真诚的倾慕之情。鹿蹊听了,神色一滞,言语谦和推辞。显然,他并不中意她。
可殊儿并未伤心,也不觉得这两千余个日月是错付了。她理所应当地释然,该做的努力都已经做了,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坦坦荡荡接受。甚至觉得自己都佩服自己,无论如何,就算得不到明月一样光芒四射的鹿蹊,她都得到明月一样光芒四射的殊儿。
虽然鹿蹊只把殊儿当做同僚和知己。殊儿没有就此放弃,她还是努力处处照顾他,尽力让他感受到她的温柔体贴。二人泛舟湖上时,映日荷花别样红,她就摘下一朵濯水白荷,笑着递给他。她离去时,他才发觉,青瓷觚中满是她亲手剥给他的莲子,颗颗晶莹剔透。下朝时,疏雨倾落,他身侧的小吏忘了拿伞,她就把自己的纱罗广袖撕下来,给他挡雨。她给他写诗,隔日一首,字字出自本心。自她见到他那一日一直坚持到如今。
鹿蹊并非贪恋温柔之人,他不中意她,便不欲耽误她。虽然他一直待她很好。殊儿知道,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温柔。
不愧是她倾慕这么多年的人,拒绝也拒绝的如此诚恳。
无论如何,他这样做,都比模棱两可地,一边享受她的好,一边心里有着旁人。他这样陈恳。
与此同时,京城中流传着画师雲桴子的《牡丹谱》,好一副绝世佳作。李殊儿甚是喜欢那香色牡丹,便请人纹绣在自己的双臂,从此带着牡丹起舞。
待臂上伤口愈合,她对镜看着自己臂上的香色牡丹,水葱似的指甲一寸一寸描摹过去。觉得很有底气。原来,她已经可以完全掌控自己,想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不必管世人言语。她骨子里想要的,一直是这个。从来都是这个。
至于与鹿蹊无缘,她反而释怀了。
后来,殊儿常常与鹿蹊同上丹墀,摘句联诗。一时凤翎城传作美谈。她对他再不作他念。彼此以礼相待。
上元之夜,殊儿着一袭姜黄月痕锦裙,发间束三柄银梳,雕着水芙蓉和双鲤。她唇上抿了檀红胭脂,明艳动人。宫墙里,圆月碎入太液池,清辉粼粼洒满天地间。由于常年踩着舞步,她走起路来犹如锦鲤风姿绰约地游曳。风拂袖袂,露出白臂纹着牡丹。
鹿蹊依旧一袭白衣,发间束着半方白玉璧,两穗流苏垂在青丝中。无论多少次相见,殊儿还是不曾适应。他望向她的时候,她又惊艳于这般音容笑貌可是仙君屈下九重天。
鹿蹊,着实恍若谪仙。
他颔首道:“夜深了,你如何独自在此?”
殊儿舒展开妆容精致的眉目:“今日中元,我想我家里人了。不知爹娘身子可还安好。”
鹿蹊出身名门,自然从小长在凤翎城。与殊儿相处这些日子,隐约觉出,她并非长在都城。却也不知道故里在何处。
他抬眸望着皎皎婵娟,嗓音醇厚:“有缘结识恁久,却不知善才故里何在。”
殊儿动容道:“宋佛镇。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我便出生在那里。爹娘做着绸缎生意。他们还收养了一个男孩儿,我的兄长,名唤顺阆。”
鹿蹊蓦然觉得,从一个小镇,到凤翎城站稳身子,这个姑娘必定不易。爹娘经商,缘何她没有继承祖业,而是俢琵琶练舞。
“若是思乡,沐休时回去探探亲便是。”
殊儿笑着,轻轻摇头:“无妨。我已经攒了半年的俸禄,快要攒够了。在城南看好了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买下来后,便把我爹娘接过来住。也省得他们整日瞧不见我,只能在信里牵肠挂肚。“
鹿蹊钦佩道:“所谓凌云之志,想来便是如此。“
殊儿偏过凝脂一样的面颊,长长久久地看着他,一分一毫也不曾移开目光。月华的清辉不减,镀在二人身上,她蓦然开口道:“鹿公子,你可曾知道,我心里很感激你。你像是一束月光,引我无所畏惧地向前,我走出故里,来到凤翎城,一部分是为了来到你身边,和你堂堂正正并肩而立,让你看到我,我也看到你,彼此近在咫尺。你我无缘也无妨,因为世间最难强求的便是情爱。我也不后悔把倾慕说给你听,我想要你知道,你自己是多么光艳夺目,是照亮丹墀的月,星辰有无数盏,而月唯独一爿,千江千水,千水一月,千佛千面,千面一心。你看,你便是如此。多谢你如此明亮,引我毅然前行,有你月华在此,我跋山涉水也不觉得疲倦。我呀,“她直直望着他澄澈的眼眸,勾唇释然地笑,“倘若有朝一日,世间之事不再顺心合意,请你继续无所畏惧地走下去。陪伴你的,不只有前人的诗词歌赋和竹林风骨,还有我。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鹿蹊温柔笑道:“你真是个难得的姑娘。蹊心有所属,对你满心欣赏之情。“
殊儿也不谦辞:“我不雕琢自己,变得难得,怎么配得上你呢。“
“如此看来,是蹊错失珠玉,可惜。“他微微颔首,指尖描摹这丹墀旁画栏上的璩龙纹,”如此一路走来,姑娘定不会容易。“
殊儿微微一笑:“还好,为了你,再不容易也值得。“
殊儿攒够了银两,当真在凤翎城给爹娘买下了庭院,还在年关时买了几个侍姬服侍。如此便把爹娘都接到凤翎城。她也曾问过顺阆可愿意同去,顺阆婉拒了,留在宋佛镇打理绸缎庄。
宋佛镇。顺阆六年不曾见殊儿,蓦然重逢,倒着实认不出来了。她褪去稚气,眉目坚定,整个人比满身绮罗珠玉更是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