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杜可一都强抑着痛苦去上班。他们这些被调过来的警员可以回原籍,她也申请了调动,希望能早点走,回去找父母。
杜可一白天似乎都还清醒,她的理智让她分得清什么是萧弦的该死和罪有应得。而到了晚上,她的情感又会跑出来作恶,折磨她的理智和灵魂。
她仍然能够清晰想起她们过去的种种,肉/体的,精神的,皮肤表面的,隐秘深处的。柔情、缠绵、迷离、狂热…全部都是真的,一层包裹着一层,又一层一层地被剥落,杜可一就无助地藏在其中。
有时候,她会自己跑到训练场上去疯狂地跑圈,跑到只剩她一个人。恍恍惚惚地停下来,她很想抓住一个人问问,她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已经疯了?而四周却是空空荡荡的,有几根杂草在随风飘摇。
某次周末晚上,杜可一更是一个人跑出来喝酒喝到需要送进医院洗胃。躺在病床上,她还意识模糊地对加班的护士姐姐道歉。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很少喝酒…第一次这样…不是故意的”边笑着说边在抹眼泪。
强颜欢笑,她的痛苦没有人能够理解和分担,连白韵梓悦瑶都不能。她们也因是萧弦的朋友而受过审讯,得到结果后更是万分震惊。梓悦瑶虽然知道萧弦是李恩的女儿,但她不清楚萧弦犯了什么罪,竟罪该致死。
“小杜…别难过……”
“没事的,悦瑶还有小韵,我没事的…我没对她动真心,毕竟是任务嘛…”
“不可能的,我是警察啊…”
杜可一对朋友们笑着,耸耸肩,脸侧到一边去。然后下一秒她的泪水便涌了起来,滑落到她保持僵硬笑脸的腮旁。她最终又毫不掩饰地去擦了擦,看了直叫人心疼。
——我没对她动真心,只怕她也是如此。
梓悦瑶和白韵实在不知道劝什么…该怎么劝呢?人都已经死了…白韵为此伤心得落泪好几天,梓悦瑶也只能陪着她默默伤感,近一个月两个人都吃不好饭,睡不熟觉。梓悦瑶万万无法预料,更始终难以置信,萧弦竟会做那些勾当,自己最交心的朋友是个罪犯…
公司已经归政府接管了,没什么大异常,大多数人的生活也没有改变,甚至会更加幸福。
真正被毁灭的,只有杜可一一个人。
将最心爱的人送上断头台,鲜血淋漓,杜可一最最畏惧的不是流血,仍然是去想萧弦是否爱自己这个问题。那个吻…U盘…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仍然是挑衅吗?
还是…不…她不会爱我的,爱我的人不会丢下我承担如此巨大的苦难?!我恨她!我恨她!为什么不能把一切都毁灭干净!为什么要留下遗憾来这样折磨我!!!
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杜可一时常会没来由地害怕,感觉自己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动作,都有萧弦的影子将动作承接。她随时随地都能看见那个已死之人的幻象,仿佛与她在四处亲昵且协调地跳着韵律舞。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
“我以为这就是我追求的世界,”
“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
“是否成年的背后总有残缺?”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杜可一何尝没有想过轻生?但她不能,她不能为一个死有余辜的罪犯作践生命,人世间还有许多爱她的人。而她却被残忍地剥夺了爱人的能力,断送一生憔悴,她已经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
“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
“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杜可一觉得自己像街边的磅秤,似乎人人都能来踩上一脚。她的精神始终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个真空般的无风带。她曾经盎然的生命彻底失去了激情,行尸走肉,虚无,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至少不因她而产生意义。
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杜可一想请假待在家,又怕空荡荡的家会让自己感到更加虚无。所以她还在坚持上班,企图用各种杂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得不说这是对的,只要把自己累得只剩下活着的需要,就可以屏蔽掉对过去一切的渴望和关注。
等到了夜里,白天压抑的情绪却又会爆发出来,杜可一在睡梦中有时候先是哭,然后笑醒,醒来还是哭。
人的天真只能无邪,而不是无知,更不允许发展成无能。所以,李家彻彻底底毁灭了,不会再有那么多人受害了!杜可一你可真了不起!连李锦音都被你送去枪毙的不是吗?!你要不也跟着去死了吧!
不!凭什么?!因为你作为警察却依然深爱着一个罪犯!一个罪不可赦的恶魔!
——作为警察你难道不羞愧吗?!
——难道你不应该自刎谢罪吗?!
不!不要杀她!求你们不要伤害她!我愿意替她去死!不要!
“不要…!”杜可一再度从梦中惊醒,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嘈杂,浑身冒热汗。秋凉的空气让她确认自己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她时常梦见她把萧弦杀死,然后自己又抱着她的尸体痛哭流涕。之后无论再累她也无法入睡,杜可一开始失眠,她早该开始失眠了。
杜可一去约见心理医生,但由于始终不能完全说明真相而收获微薄,医生只能给她开一些口服的药,还有助眠的东西。距离萧弦的死,已经快要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杜可一基本没怎么改变自己的性格,但无论有什么活动她都不再参加。
朋友们的安慰她也全都听着,却没能力去理解,完全不能从中改善自己什么,更别提疗愈。
“萧弦…萧弦…我很想你…我爱你…”但我不能再想了,也不能爱,但我阻止不了我自己。
心里的爱还一个劲儿拼命地活着,而它栖息的林地却已然枯死。失去落脚点的它只能不断地飞行,不断地嚎叫,直到声嘶力竭地同样死去…她不是连她的名字都不能在睡梦中呼喊出声吗?
…杜可一不愿意接父母的电话,她一天比一天地想封闭自己,又预感到自己会死在无人探照的地方。死了能去找那个罪人了吗?哈哈…她时常把自己饿得胃痛才想起来吃饭,音乐,电影,游戏变得索然无味…已经没什么东西能再令她快乐。她只想着办好一切后回原籍,她想见到外婆,听外婆唱的歌,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已唱给她听。
“乖儿,最近身体还好吧?什么时候回来陪外婆?外婆做了你爱吃的香肠腊肉…”
电话接起来,刚听到外婆的乡音,杜可一的心就仿佛是正包围着某块食物的蚁群,当那食物被触碰一下时,蚁群立马便崩溃地四散着开花。她想逃命,而又不得不惦念着那块好不容易发现的食物,必须马上就吃到它救命。
“我没得啥子事情,外婆,我很快就能回来陪你了。”
“我就想我的乖乖小孙女,你爸妈倒是经常回来,但你不回来,外婆好孤独哦。”外婆在电话那头大笑,但杜可一已经快要泣不成声了。
她有种想把一切统统告诉外婆的冲动,可惜不能,只得拼命捂住自己快要泄密的嘴巴,任凭无言的泪奔涌。
杜可一认为外婆会理解自己的,她相信外婆不会怪她竟然还爱那个罪人。因为很小的时候杜可一曾经天真地把自己比作外婆的毛拖鞋,无论外婆走到哪里她都会想着外婆,而无论外婆要去哪里,外婆也都会念起她。
“外婆,拜拜,你早点睡。”
“乖儿,你也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杜可一终究是没有让外婆听出自己有多么痛苦。她永远爱她的外婆。她在床上躺着,仰面大口大口地吸气,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有爱其他人的能力,为什么就不能只会恨,为什么自己怎么也恨不起萧弦来。
她又哭,眼泪都快在这两个月内流失殆尽了。
坦白说,杜可一其实还对萧弦充满幻想,总觉得她可能是清白的。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不过是为自己错误且不知悔改的爱情找借口。她继续每天去跑圈,锻炼身体,她怕自己的身体会跟着意志力一起垮塌。她还不能垮,她凭什么垮?她要跟自己死磕到底,斗一辈子气。
斗吧,斗吧,每当伤感来袭时,杜可一的脊柱就好比被什么东西钳住,浑身的肌肉也酸痛。那么她便会紧紧地抱住自己蜷缩起来,咬牙切齿道:
“萧弦…我恨你…我恨你……”
“你不配玷污我…你不配…!”
过分坚硬的东西很容易招致折断,只不过无论折断多少次,杜可一也能把上次折断的残肢当作拐杖重新站起来。她偏偏不信一次情感上的失败,就能把她怎么样!现在的她正被埋在一片废墟下,却守望着这片废墟。
她不畏惧被任何人看到这片废墟,她与废墟同在。
不幸,很快她就失败了。某天冒雨在训练场狂奔,杜可一因此而生了一场病。发着高烧住进医院,她在病床上醒来恍如隔世,病中的她意志力再度被摧毁,与那废墟一起,化为痛苦的灰烬。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