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车摇晃,一路朝龙首山而去。

  齐子元靠在车壁上,眼帘微阖却没有半点睡意。

  这一上午他过得晕头转向身心俱疲,本指望大典过后休息一会。结果还没出奉天殿就收到了来自周太后的建议——去行宫探望那位刚醒来的太上皇。

  说是建议,齐子元自然是不敢拒绝的,匆匆忙忙换掉了那身华贵的冕服,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送上了这辆前往行宫的马车。

  齐让。

  齐子元在心底反复念叨这个刚听来的名字。

  马车出宫门后他故意找话题和陈敬聊了一会,拐弯抹角地打听出了点东西——比如那个有事要奏的宋清出身寒门,是上任皇帝钦点的状元;又比如站出来反驳宋清的老者叫周潜,是周太后的亲哥哥,原主的亲舅舅。

  还有就是他们口中那位太上皇,原主同父异母的兄长、前永宁帝齐让。

  据说他是先前在行宫休养时被人下毒,昏迷了几个月不见好转。

  眼见刚安稳了几年的朝局再兴动荡,朝中的几位老臣只好上书周太后,把一直在乾州当藩王的原主叫回都城承嗣皇位。

  结果昏迷了几个月的上任皇帝在新帝登基大典这天醒了……

  齐子元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天子常服,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想了一路,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棘手的局面。

  光是不让人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保住这条小命已经很难了,现在还要去见那位刚被自己抢了皇位的太上皇……

  “陛下!”

  胡思乱想间马车徐徐停了下来,陈敬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行宫到了!”

  这么快就到了?

  齐子元胡乱抹了把脸,慢吞吞地起身下了马车。

  行宫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

  全副武装的侍卫站满了主殿门外的石阶,训练有素的内侍进进出出,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据说装着上好的药材、珍稀的字画、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江维桢懒得挨个查看。

  他双手环胸站在内殿门口,冷眼看着最后一个内侍放下手里的箱子后轻手轻脚地退下,将视线转向正喝茶的不速之客。

  “行宫今天真是蓬荜生辉,”江维桢似笑非笑,“难为陛下大老远带这么多东西过来。”

  齐子元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据说是齐让亲舅舅的年轻人,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刚那两句话十足的阴阳怪气。

  但也怨不得别人,就眼下这种阵仗,心意没看出来多少,既得利益者的嘲讽和炫耀倒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虽然既得利益者本人在一个时辰前连太上皇是谁都不知道。

  “舅舅客气了,”迎着对方几乎审视的目光,齐子元尽可能露出一个礼貌又得体的笑,“都是应该的。”

  “陛下才是客气了,”江维桢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您现在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这声舅舅臣可担不起!”

  齐子元:“……”

  现在假装自己是个哑巴还来得及吗?

  正尴尬着,一道低哑的男声从内殿传了出来:“维桢!”

  江维桢应了一声,回手推开紧闭的殿门:“请吧,陛下。”

  内殿里一片昏暗,只有床边燃着盏红烛,映出那道半靠在床头的清瘦身影和侍立在床边满眼警惕的近卫。

  “让陛下久等了,”齐让轻轻挥手示意韩应退下,抬眸看向逐渐走近的少年,“原想着梳洗更衣稍微收拾一下,可惜病得太久实在下不了床,只能这副样子,还请见谅。”

  “皇兄……”

  齐子元走到床榻跟前,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了榻上的人,背了一路的客套话突然就卡在嘴边。

  在病榻上躺了太久的人其实是憔悴狼狈的,面色里带了些不健康的红晕,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如墨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侧。

  大概是勉强坐起来的缘故,也没来得及更衣,只在中衣外披了件素色的外袍,露出一小片久不见光的苍白皮肤和过分明显的锁骨。

  就是这幅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连床都下不来的虚弱模样,却仍是好看的,过于精致的五官里还带着久居高位才能养成的压迫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狭长,瞳仁靠上更多,瞧过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清冽冷漠不可接近。

  “陛下一路劳顿,坐下说,”见齐子元一直支吾着说不出下文,齐让笑了笑,“我这幅样子实在不得体,吓到陛下了。”

  “没有没有,”齐子元在床边坐下,不自觉避开那道带着审视的视线,“是太久没见皇兄,一时……有点感慨。”

  “确实是很久没见了。”

  齐让微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

  大抵是赶路的缘故,齐子元两颊微微发红,额间沁出一层薄汗,落在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属于少年的元气——或许是因为那双此刻虽然懵懂,却依然明亮的眼睛。

  明明是和记忆里差不多的模样,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前世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某次不得不出席的家宴,还是做样子给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看的大典?

  反正状态都和现在差不多,意气风发的年轻新帝和弱如扶病的太上皇,硬凑在一起上演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兄友弟恭。

  齐让微垂眼眸,掩着唇咳了两声:“这段时日辛苦陛下了。”

  这也是阴阳怪气?

  齐子元忍不住朝齐让脸上看去。

  或许是因为这人实在太孱弱,敛起的眼帘又掩盖了眼底的漠然,加上和缓的语调,倒显得有几分真心实意。

  这让齐子元莫名心虚起来。

  虽然并不是主观意愿,但眼下确实是自己占了人家的皇位。

  “我……朕……其实还好,皇兄才是辛苦,”齐子元放轻声音,“您现在身体虚弱,要好生休养才是。”

  “让陛下挂心了,”齐让轻轻摇头,眼底有几分无奈,“不过……我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残毒难清,这身子其实很难养得好了。”

  他这幅样子,又配上几分低落的语气,看得齐子元心有不忍,正想着不然劝慰几句,没等开口就被打断:“我在位十余年,最后落得这个结果,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幸好有陛下承继皇位,今后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就仰仗陛下了!”

  齐子元:???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心话,但大可不必吧?

  从小学习为君之道在位十多年的前任皇帝和凭空穿越过来的冒牌货,想也知道这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要仰仗谁。

  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开口推拒,突然想起了宫里的周太后和上午朝堂上争论不休的文武百官。

  ……说到底这皇位谁来坐也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齐让那话是客套还是试探也不好说,自己傻乎乎地拒绝说不定反被怀疑。

  毕竟白捡的皇位又有几个人舍得放手?

  “皇兄不要太悲观,您能醒过来,残毒就一定能清掉,身子肯定也能养好,”对上那双安静打量自己的眼睛,齐子元语气不自觉真诚起来,“您只是现在病着才会觉得难熬,日子长着呢,以后肯定会有转机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几分坚定。

  有那么一瞬,齐让简直要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了,这个念头涌上来的时候,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可笑。

  死过一次的人了,还会有这么天真的念头。

  他沉默着听齐子元把话说完,突然对这强行伪装的兄弟情深十分厌烦,干脆抬手掩着唇,剧烈地咳了起来。

  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守在门口的江维桢,还没等齐子元反应,人已经到了跟前,先替齐让拍了拍背,等他稍微平复之后又喂了点水,最后拉过那条清瘦的手臂,沉着脸摸起脉来。

  大概是他的神情实在太凝重,一旁的齐子元也不自觉被感染,屏气凝神地看着对方诊完脉才小声开口:“怎么样?”

  江维桢扶着齐让躺好,又悉心地掖了掖被子,才回过头看向齐子元:“陛下今日是要歇在行宫吗?”

  齐子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榻上看了一眼——方才那顿咳嗽似乎耗尽了齐让的精力,他仰面躺在床上,微闭着眼,呼吸清浅,就像是睡着了。

  “……不了吧,”齐子元站起身,压低了声音,“时候不早了,朕这就回去了。”

  江维桢似乎很满意他的识时务,笑着施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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