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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正愁予 无意竟引浇香透,霜寒迫

  翼骨不堪折,故而蝶迹也就难寻。卷涌暗云漫过这锦绣宫殿从宇之上时,残败天光照射着的,是那宫道中由数名太监抬举着的藤条担架,覆盖其上的白布被枯黑斑驳的血迹染透了,徒留极少人无声的抽泣。

  阮嫔,殒了。在深宫中实在是无关紧要,其中缘由也不过侍人口中的一桩闲谈,兴味还多了一些。

  所谓蝶刑,即是受刑人被四条长长的铁丝穿过锁骨和手掌,不尽的鲜血从那被铁丝穿透的伤口里流出并顺着身体蜿蜒而下,汇聚成潭而被悬挂在半空,如同浴血的蝴蝶。

  凄美是极其震撼的,然任何剥夺生命的手段和场面,都不美丽。

  “娘娘,万万不可!您快回去……”宫人急急地喊道,试图将这一路如幽魂般怔怔跟在后头的人劝止住。

  晦气的很,旁人想方设法地避开都还来不及,生怕沾了骚惹得皇后不快,却还有想不开的不管不顾往上凑。

  秦霜衣如若未闻,她的身形越发纤弱萧索,还没走出几步就已是踉踉跄跄,脚步虚浮得只能先弯身下来撑着膝盖稳一稳。她在泪眼朦胧中,只能看得到那白布一角堪堪露出来的一只手,分明阮嫔不日前来探望时还轻抚过她的鬓发,笑吟吟地替她挽髻。

  ——“位分以称听着生疏,我本名采衡,蔺阳蜀郡人士,虚长两岁,不嫌愿以义姐居何如?虽才疏学浅文墨不佳,可说几句体己话总还是行得通的。”

  ——“贱者自轻,弱者自怜。往后但步履从容,踏尘而往。”

  “主子我们回去,回去罢。”桑笺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急急上前将秦霜衣搀扶住。

  名为女工,实为正宫下人欺凌泄愤之聚点。

  那宫女一怔,在龚芜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迅速反应过来,连声应是。

  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能有什么后果显而易见。

  一位宫女会意,抢着上前躬身施礼,巧言令色道:“生来慧质乾坤颂,日吐珠玑盛世夸。不许浊兰空自顾,但见牡丹动倾城。”

  死个宫妃还不简单,尤其是不多得重视的,圣眷正浓无人敢妄议不是,看谁还敢去护她看不惯的人。

  怎么个“伺候”法,想也能想得出来,皇后这是明晃晃地在找秦婕妤不痛快,顺意而为即可,可不能让秦婕妤不烦忧才是。

  无意竟引浇香透,霜寒迫。

  不知何处风卷破纸一落,周遭忽然变得极其的压抑沉肃,宫人们仿佛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分候而立毕恭毕敬。

  多留无益而平添伤感,若是还传到了那位的耳中……思及此,桑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将手里的裙袖拉扯得越发紧了。谁能想到长得国色天香的皇后娘娘这般的蛇蝎心肠?

  秦霜衣难掩悲凉,竟是无力地跪了下去,眼中是空洞一片宛若被抽取了所有的情感。

  对这一不怀好意的来回如若未听,秦霜衣只抬眸,双臂直直地垂下而在袖中紧握成拳,眼底的恨意在盯上龚芜这一刻毫不加掩。

  龚芜故作惊讶地以绢掩唇咳了咳,身边的嬷嬷得了眼色,随即指着秦霜衣主仆二人冷声斥道:“贵后出行,不速来拜见也就罢了,还胆敢不识抬举、目无尊卑!”

  “请皇后娘娘吉祥,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愿意,奴婢愿意。”那名宫女神色一喜,忙叩头道,话罢,她回眸对上桑笺不满的眼神时,丝毫不以为意。踩低捧高为人之常情,有何不妥?

  不料,却听龚芜浑不在意地接着道:“那便好,即日起你便是玉容殿的人,拿了牌子就得好好伺候,莫让秦婕妤烦忧。”

  “既是陛下瞧得上的,本宫也就大度一回,送去教化一番也就是了,教坊司女工何如?”

  “倒是个口齿伶俐的,本宫瞧着也爽快。”恰被说到心坎上了,龚芜多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追究她是不是爬着过来的,丹唇轻启道,“可愿换个地方当差?”

  得孕不易,故而她连日来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却不知为何娠应这般严重,接连召了众多太医前来看诊皆断无异,又在喝了周院判亲调的安胎药后放下心来。龚芜这几乎就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可乏了总得找点乐子。她的视线扫过阮嫔之覆躯,笑容一冷。

  其间之意不言而喻,旁人或多或少露出艳羡之色,若能入了贵眼前去正宫办事也是好福气。

  “皇后娘娘开恩,我家小主并无此意,只是……只是一时情切,娘娘是受福泽庇佑的,万望开恩!”桑笺登时被吓得失色,跪爬着到凤辇前不断磕头解释。

  秦霜衣只觉眼前渐渐发黑,一种莫大的悲哀席卷而来,摧心欲死。在囚笼里头唯一的那么一点温暖火光,被狠狠地碾碎。劫灰烬,而不见蜉蝣从上,烛芯断无痕。

  凤辇遥遥被抬过,自有贵旌宸游、鸾觞禊饮之盛。而在多人簇拥中央的龚芜高高在上,以单手支着额,在翻摆的金幡后淡淡睨了眼其下众人,似笑非笑,说:“爬过来说声好听的,本宫便让你们平身。”

  秦霜衣却只是无动于衷,在侍卫近身时全不反抗,任凭被押着,而余光仍停留在那白布袒露处。

  曾也是皓肤雪腕,怕不是已然僵冷了,泥埋也充作暖被,却恐难入土,纷扰堆里作朽枝。

  她宛若看到了前路。

  要起驾了,龚芜轻飘飘地拨弄着身上的丝绸锦带,又想起菱花镜前的妆容,红颜只一刹,碾人为己。

  贴身的宫婢忽而从后头小跑过来,在她身边低声道了句:“是云厂督来了。”

  龚芜柳眉一蹙,扯着的料子竟掉了丝。她眼角一瞥,惟见风雪萧疏,孤枝清败,而宫道上漏出一线天光,一列躬着身的小太监虔敬地迎着来人。

  “厂臣拜见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云卿安从容开口,也就只是点到即止地微一欠身,无需何人赐平。

  “毛草貂皮是近日新上贡来的,娘娘若挑得欢喜的,臣便吩咐下去命作些新裳氅披送至凤仪宫上。”

  龚芜的目光落他身上。

  那是澧都城里除了魏玠最炙手可热的权宦,领提督之职,掌东厂稽查之事,行走宫廷时的阵仗若山海。那还是个极其好看的人,细瓷般的肤容,喜时可见月明,狭长的眼尾勾上了紫棠颜色,胭脂谪容万般妙,总带了星点的笑意却到不了底。

  云卿安长的这模样做甚?害人不浅,还差点就成了陛下的侍宠,所幸未成。若真的让这一介奸媚阉奴爬上了龙床贵榻,她这个堂堂凤后的脸往哪搁?

  龚芜咬了下唇,神色一冷,却是和气地道:“有劳厂督记挂。彩霞,去给本宫挑些上得来眼的料子,总不能驳了人面子。”

  她似是根本就对此不屑一顾,而委屈将就的一般。

  云卿安收敛了唇边的笑,神色却是平静,只任凭那小婢女彩霞挑了又挑。片刻,彩霞面露难色,这些个可都是皇后娘娘往日里最喜欢的款,何其难挑。····又听这时,龚芜不悦地催促道:“本宫可没空多耽搁,若是这般费事,干脆就把这些东西都送过去,容后细看就是。”

  言出,宫人浩浩荡荡欲行去,云卿安却是侧脸瞧了失魂落魄的秦霜衣一眼,后若含玩味,不轻不重地道:“娘娘且留步。”

  “厂督还有何事?”龚芜慢悠悠的声音传来,似是揉进了雾气里头似的,说不尽的不耐。

  “臣自知多言,只是陛下之令不敢违。道秦婕妤未深谙御侍之道,特遣臣嘱下调教指点一二。”

  龚芜心下一惊。

  能得常在御前侍奉的妃嫔可谓是凤毛麟角,何其尊荣,连她都要上下打点疏通人脉以求,凭什么这个便宜能落到秦霜衣的头上?

  云卿安却是对龚芜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怒视未予理会,只是命人同押着秦霜衣的侍卫交涉。

  他若要保人,自有手段让元璟帝一开金口。

  秦霜衣怔怔抬眼,在对上云卿安目光的那一瞬,似有千丝万缕的思绪交织在了一块。喧嚣未歇,而最后又现出阮嫔温婉的笑,和那只苍白的、不可一握的柔荑。

  ——

  宫檐琉瓦的冻雀扑棱棱地飞了去,逐温痕,跳杏无红,徒望孤留声,其下人影。

  “公主殿下可要跟紧了老奴。”

  “是,多谢嬷嬷提点。”李月回恭敬地应下。

  陈嬷嬷正在前边领着李月回往寿康宫而去,见她一路走来目不斜视,规规矩矩的而面上又不露出丝毫局促之色,心中不由得生多了几分赞赏,也难怪其在最近得了龚太后的多加关注。

  “回太后,荣昌公主已带到。”

  甫一越过殿槛,便觉一股使人沉静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毡垫下方之座,宫妇低眉顺目,未见也可知上位之人威仪不薄。

  李月回敛眸,碎步上前屈膝行礼,道:"荣昌拜见太后娘娘,躬请万福金安。”

  龚太后端坐着,用一双厉眼把李月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见她梳环髻,穿戴、行事礼仪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目光渐柔和,缓声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李月回闻言抬头,坦然由着龚太后端详,只眼帘微垂以示恭敬,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倒是生得一副好样貌,再过两年,可是不比我那不成器的侄女逊色。宁才人育有方,福泽不浅。”

  “蒙太后娘娘谬赞,薄妾本责不敢居功,荣昌得青睐实是有幸之至。”适才那宫妇忙起身躬拜,一副喜不自胜而又诚惶诚恐的模样。

  宁氏本后庭奴婢,偶沾君恩竟育下一女得封公主,也是因着元璟帝淡缺子嗣,她虽无尊无宠倒也能凭此安分过活,好歹比当仰人鼻息的婢仆强。

  李月回眼睫轻颤,心底莫名涌上不安。

  她们母女二人一直这般在宫里头不温不火的,不知今何故,宁氏忽然就得了赏脸抬为才人,早在几日前便同她提起过受龚太后召见一事。此外,莫名其妙的赏赐都被寻了个空泛的由头赐下了。尽管知道凡事有因,可李月回根本就拿不准龚太后的心思。

  龚太后深沉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李月回身上,见她一直保持着见礼的姿势,便放下了手中那刚端起不久的茶盏,柔声说:“无妨,名花姿在自逢春。到哀家跟前来。”

  李月回恭声应是,依言到了她跟前。

  经嘘寒问暖一番,才听龚太后似是不经意般地开口问道:“宁氏,哀家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荣昌可是年方十六了?”

  “回太后的话,确是过了十六生辰。”

  “好,很好。”龚太后的眼神越发显得慈爱,“桃之夭夭,静女濯华,荣昌可有心上人?闲话家常倒也不必见外,哀家或可替你做主。”

  此话一出,李月回脸白了一瞬,下意识地想要从龚绰的掌心中抽回手,却是在对方渐紧的力道中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不可说。

  殿中伺候的宫人大多都被谴出去了,而宁氏有些坐不住,讪笑两声,忙着承太后的意,道:“贱妾鄙薄,倒是连累了荣昌,若得太后垂青提称一二,实是好事一桩!”

  这宁氏是个识时务的,好拿捏。也难怪,在这深宫里头坐惯了冷板凳的人一旦得了点甜头,就容易坐不住了。

  龚太后浅笑,有了这一来二去,接下来的话可就好开口了,“侄子龚铭,年岁正适。来日或可多多走动,洽谈其乐……”

  外头的日光有些暗了,煌煌灯火次第会起,屏风帷幕之后的影子却是不复先前。当寿康宫外一婢女入内时,龚太后的视线在李月回那故作镇定的面容上停留了一会,这才“大发慈悲”让人把荣昌母女二人送走。

  她又唤心腹陈嬷嬷来给自己捏了捏太阳穴,而后从婢女手中接过信件。

  消息是龚河平那边传来的,内容很多。

  龚太后眼神一暗,半晌后才摇了摇头,略有些疲惫地道:“左右也得多劝劝龚芜这傻丫头,好歹收敛一些。”

  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回的动静着实闹得大了些。

  “让太后烦心了。”陈嬷嬷叹道。

  “还有,改日替哀家探探臣弟。”龚太后思虑片刻,虽来信道并无损失,如旧化解,赶在暴露之前彻底转移了藏址,断落不得什么把柄才是,可她总觉着此次受探非无意。

  务必再谨慎一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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