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阿桃,她还是个缩在襁褓里的雪白团子。
那年,我三岁。
正好处在刚能记事的年纪,也幸而我后来有反复回想过,那些零碎的记忆才没能丢失在过往。
当时我的娘刚当上红楼里的妈妈,我的身份也不是她的女儿,只是收买来的众多孩子里头的一个。
我与好几个孩子同睡一屋,其中就有阿云和阿烟,一对双胞胎。
她们比我大两岁,阿云身子不好,阿烟却能跑能跳的。
现在想来,阿烟的精明从小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因为她是第一个知道我是妈妈的女儿的人。
也正是她,我见到了阿桃。
依稀记得,那是个很燥热的夏夜,月亮高悬在天边,尽管窗户大开,屋子里还是热的不行。
阿云一冷一热都是要咳嗽的,阿烟便说要出去要把蒲扇,没人敢同她一块,大家都知道规矩,夜晚是客人们的时间,我们不能出去。
她去了约莫一刻钟,没带回来蒲扇,反而抱了半个西瓜。
刚一进门,她就一手抱着瓜,一手抵在唇边,小大人样地对着喜上眉梢的我们,做了个“嘘”的动作。
她将西瓜分了,给了阿云最大的一块,但最甜的西瓜芯子,她挖下来用茶杯装着,递给了我。
“绾绾。”
她笑着喊了我一声,我捧着杯子抬头看她,她眼中的情绪在当时的我看来十分复杂,但现在想起来,那是一种名为嫉妒的心疼。
她说:“你娘不要你了。”
杯子一下滑落,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她低头在里头挑挑拣拣了一块,用指头拈起,喂到我嘴边。
“你娘是妈妈,是吗?”
我惊住了,其实那时可能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不是,只有偶尔会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被妈妈叫过去,然后被她抱着很久,听她说话。
说完了,我再自己回到这个屋子,照旧生活。
于是,我张嘴咬了一口西瓜,想了一会,答她:“不是。”
她不说话了,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喂我吃完了那一杯西瓜。
最后,吃剩的西瓜皮被拢到一处,大家担心第二天被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办时,还是她站了出来,说拖出去丢掉就好。
谁去呢?自然是谁带回来的谁去。
阿烟闷不做声将瓜皮包起来,临出门前看了我一眼。
也许是那西瓜芯子实在太甜,也许是她只顾着喂我,那瓜一口没吃,我从床上跳了下来,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我说,我陪你去。
然后,她把我带到了妈妈房门口,再趁我没留意,一把将我推了进去。
煤油灯亮得很,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一眼就看见了妈妈站在桌子边,偏了半个身子过来看我。
而她的怀中,抱了个蚕茧似的布包。
阿桃第一眼看见我,就对我笑,粉嘟嘟的小嘴咧开,眼睛弯成月牙,“咯咯咯”的,清脆悦耳。
妈妈则是将我圈进怀中,没有发火,反而脸上带着些许讨好,问我,能不能留下她。
我觉得很奇怪,问我做什么,我是什么人,还能管她这楼里的妈妈的事儿了。
但我没问,只在她满眼期冀下,点点头,说,听妈妈的。
她立时就笑了,笑过又撇下嘴,问我:“你为什么不叫我娘?”
于是,我乖顺地喊了一声“娘”,她的笑容终于拉大,将我和阿桃拥在了一处。
我当时想,或许阿桃才是她的亲女儿,不然怎么她一来,往日里厉声厉色的妈妈一下子就换了面目,变得和善温柔。
还要我喊她娘了。
后头,我同阿桃一起,搬进了阁楼,密不透风,没有窗户,既潮湿又隐蔽,带着一股霉味。
不过至少日子好过许多,不用几个人睡一张床,也不用饿着肚子学规矩,我只需要照顾好阿桃便行。
阿烟有时会偷溜过来找我,在阁楼里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我熟练地给阿桃换尿布,喂奶。
然后她说:“绾绾,我觉得你娘更喜欢她。”
起初,我还会为这样的话难过一下,但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毕竟阿桃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错。
错的是我,藏于阴暗不敢示人的嫉妒。
也不晓得阿烟是如何看出来的,我没敢问妈妈的问题,她帮我打听到了。
她说,阿桃的娘原也是红楼里的姑娘,与妈妈是一同长大的手帕交,后头被个富商赎走了,一走多年没有回信。
直到阿桃被送来,跟着来的还有封信和一柄铜镜。
阿桃的娘死了,随富商一齐死在了战乱里。
原来阿桃是孤儿,我突然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对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心生嫉妒。
我开始对她上心,尿布要捂热了再换,奶要热到刚好的温度才喂,夜晚她睡不着,我便也熬着夜给她拍拍,轻轻唱着歌谣哄她。
就这样,与其说妈妈养大了她,倒不如说是我养大了她。
阿桃三岁,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脆生生地喊“绾绾姐姐”。
阿桃五岁,因为吃糖蛀了牙,哎哟哎哟叫着,把藏了一枕头套子的糖哗啦一下倒出来,推给我说:“都给绾绾姐姐吃。”
阿桃十岁,爬树摘果子,摔下来差点断腿,但她硬是一瘸一拐捧着果子来找我,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阿桃十三岁,送了我一身旗袍,我晓得那是妈妈给她裁的,她却转头就送了我,脸上堆着笑,钻到我怀里,夸我真美。
那日过后,她不再喊我“绾绾姐姐”,而是同其他人一般。
唤我“阿绾”。
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我不知道。
但在那朝夕相处中,她越来越依赖我,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将我当成了娘,直到一日夜里我被热醒,发觉她扭着身子靠我很近。
而那双随年岁增长愈发饱满鲜艳的唇,贴在我的唇上。
我睁开眼,对上她迷蒙的眸子,盛满水一般柔情,在伸手不见五指里,却仿若星辰般熠熠生辉。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一片空白,我想,她是不是做梦了在梦游。
但下一刻,她的动作打碎了我这个想法。
湿润的舌尖蜻蜓点水般在我的唇上一掠而过,又在我反应过来前快速撤走,转而向我的耳廓。
她的手搭上了我的腰,脑袋埋在我颈间,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
神智终于回转来一些,我抬手想将她推开,她却一下把我的手压回去。
“阿绾。”
她唤了我一声,不是梦语的喃喃,而是清明得不行的声音。
我的心没由来一颤,耳朵开始发烫,强自镇定地“嗯”了一声,“怎么了,睡不着吗?”
“阿绾。”
她又唤了一声,我竟在这两个字里头听出来了缠绵。
静了许久,她说:“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好。”
她在我耳边轻轻吐了口气,又酥又麻,“你觉得阿烟怎么样?”
我一愣,偏头去看她,呼吸便扑洒在了我的面上。
“她很好。”我说,“怎么问这个?”
“哪里好?是长得好还是身材好?”
“都好,性格也好。”
她急促地吸了两口气,搭在我腰上的手略微收紧了些,指甲便隔着布料掐到了我的肉,不疼,但痒痒的。
“还有呢?”
“还有什么?”
静默了一会,她将头靠我更近了些,鼻尖恰好碰到一处,鼻息间都是她午后洗发时用的槐花香。
“她说,幼时你吃东西都是她喂的。”
我一怔,想到吃西瓜那次,后头还被她骗进了妈妈房里。
“就一次。”
“那也是有,她果然没骗我。”
“她还说什么了?”
阿桃沉默了,嘟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脚趾一下下在我小腿上蹭着,良久才轻轻叹口气。
“她说她觉得你好,是这全天下最好的人。”顿了顿,“还说我是走了狗屎运,才得你对我这般好。”
“我在她心中是这样?”我笑道。
她却丧了脸,瞪着眼睛剜我,“阿烟是真喜欢你。”
“是吗?她从未对我说过。”
“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
她的眉头拧了一下,“阿云呢,你也喜欢吗?”
“喜欢。”
眉头又舒展开,而睫毛却抖了两下。
“那你喜欢我吗?”
我望着她,心里有层土突然破了,冒出来一朵小花,而这朵花正用她柔软的花瓣抚着我的面颊,徐徐缓缓。
我问:“哪种喜欢?”
花芯亲吻了我,说:“这种喜欢。”
我回以更深的爱抚,直至花露从中漫出,淌的到处都是。
“喜欢。”我说。
很久之前,就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