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日出很晚, 可是秋望舒却醒得很早。
手上沾满了窗缝间透进来的寒气,秋望舒整好衣着站在原地。
发带束好了长长许多的发丝,也束紧了心中的惶然和悲伤。
昏暗之间, 只有秋望舒的一双眼亮得分明。
似乎想起了什么,秋望舒转身便要回到床边。只是在转身的一瞬,腰间却环上了一双手。
不属于自己的发丝垂到手边, 身后人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用还有些迷蒙的声音道:“……怎么醒得这么早?”
想了想,又轻声嘟囔道:“还不叫醒我。”
怕身上的寒气激到她,秋望舒抬手隔着衣袖抚上她的脸颊, “刚想和你说你就醒了。”
顿了一下, 秋望舒语气平常地继续道:“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去看看林恣慕和师君。”
昨日她出门前告诉了素妙源,易君笙是她想要携手一生之人。对此素妙源并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告诉秋望舒自己那日下手重了些,叫她向易君笙赔个不是。
易君笙本就有些郁闷自己没在素妙源面前留个好印象, 听了这句,更是表示等素妙源休息好了便好好上门拜会。
用脸将衣袖蹭下去,易君笙用唇瓣在秋望舒掌中落下一吻,“我也睡得够久了,而且还有事没有做完。”
同心蛊被汤药压下,易君笙昨夜里气色便好了许多,只是秋望舒仍然记挂着她肩上的伤口, “那你的蛊和伤口”
“不用担心, 伤口现在已经不疼了。”
同心蛊与李砚青相连, 她若现在解蛊,李砚青必死无疑。但事情结束后, 她一定会找到最接近两全的解蛊之法。
“至于蛊……你总会陪我等到解蛊的那天不是么?”
收紧了掌心,秋望舒认真地回头看着易君笙:“不止到那天,今后我也都会陪着你。”
些微曦光从檐外跑出,朦胧地照出了两人的轮廓。贴近了秋望舒的嘴唇,易君笙捧起她的脸,在唇瓣摩挲之间道:“就算你反悔,我也不会再给你丢下我的机会了。”
郑重地在相接的唇上印下一吻,秋望舒许诺道:“我不会反悔。”
她不再是沉湎过去的独行之人了,逝者之憾,是她要讨回的东西,而生者之盼,是她要紧握的东西。
长期以来压在她心口的浊气似乎随着日出而渐渐消散,而在明暗逐渐交汇处,秋望舒转过身,正对着易君笙,闭眼加深了这个久违的吻。
……
破山骨没有随葬,她们把林恣慕暂时安置在后山的阳面上。
只是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取剑,秋望舒便遇上了随意地倚在廊下的素妙源。
似乎早已等她多时,在听到她脚步停下之时,素妙源便从怀里丢出一物。
秋望舒抬手接住,竟是自己好几日没碰的更星。
“休息够了就跟我来吧。”
看向愣住的秋望舒,素妙源呼出一口白气,抬腿道:“冬天快过完了,也该把没教完的东西教给你了。”
后院中,师徒两人面对面而立。
这样的场景,没有叫秋望舒想起朝夜山上苦练的日日夜夜,却叫她想起了第一次遇见素妙源的那一天。
当年师君从濮州将自己带上了朝夜山,而今又在濮州再一次点醒了自己。
兜兜转转间,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面前的人已不再是那个背不起剑的稚儿,而素妙源也决定要在今日完成自己当年的承诺。
“从前没教你第十式,是因为时候未到。”
“但今日是时候了,所以我不打算再给你准备的时间了。”
当年她许诺要教秋望舒赢过自己,而今日她想,也许秋望舒能做到的,不止是赢过自己。
于是她紧紧盯着这个早已长大的孩子,肃声道:“阿望,拔剑!”
冰心剑骤然出鞘,素妙源毫无准备地朝秋望舒挥剑而来!
要论快,冰心剑法其实不敌更星剑法,但是冰心剑法的妙处便是能在看似平稳的招式中将内力运用到极致。
秋望舒习剑,可以说是集力者与快者之大成。她的剑道,既有秋臻的灵快,又有素妙源的魄力。只是若要论起稳来,那只怕还要在素妙源手上输个八九十回。
冰心剑斜刺而来之时,秋望舒抓紧时机旋身劈向素妙源!
剑锋已至身后四寸,素妙源却不慌不忙地收剑,随后运气抖剑而出!身形骤然旋开,剑尖在四方晃出了虚影,叫人难以辨认她将要出剑的方向!
这是……压下心中诧异,秋望舒认出素妙源变换的招式竟是惊鸿引!
冰心剑刺破虚影而来之时,秋望舒以左手运气相助,在铿锵金鸣中接下了这一击!
在秋望舒面前,素妙源可从未有过“点到即止”的想法。即便秋望舒气得三天没和她说话,她也从未让过一招。
学剑嘛,先看清楚自己会怎么输,这样赢的时候才更有“你奈我何”的傲气。
没有收起内力的意思,素妙源抵住更星剑缓缓道:“你母亲成也惊鸿引,败也惊鸿引。”
在最后一次比剑之时,虽然她还是以毫厘之差输给了秋臻,可是她也在后来的某一日突然悟透了秋臻的弱点。
只可惜没有机会用自己的剑再当面告诉秋臻。
“这一招自然能敌过数以万计之人,但却敌不过对她了如指掌,又能将一招一式磨到极致之人。”
对秋臻了如指掌,又能将一招一式磨到极致之人。
眸光暗下,秋望舒心中十分清楚,那是在十年前被她视作亲人,而如今被她决心要用更星剑亲手了结之人。
冰心剑的剑光都无法照亮秋望舒眼中的暗影,素妙源不禁出声提醒她:“阿望,你现在该想的不该是那个人。”
顿了一顿,素妙源道:“而是你握剑的本心。”
“剑客握剑,或为守护她人,或为挑战自己。因为仇恨而握剑,终究不能领会你的剑心。”
自己的剑心么?
从前是要斩尽血仇,而如今是要用这把剑,守护每一个无论是离开了还是仍在身边的珍视之人。
没有丝毫犹豫,秋望舒撤剑沉息,旋即挽起剑花飞刺而去!
可是短短一瞬间,素妙源的周身却起了令人惊诧的变化。
飞沙自脚边扬起,冰心剑的剑身盈满内力,明明与从前秋臻所做的毫无二致,可秋望舒却好像被无形的铁壁所挡,根本近不了身。
剑尖未动,师君的表情也未变,依旧是蓄力迎击的模样,难道变的是师君的内法么?
……不对,秋望舒突然意识到,素妙源此招与从前她惯用的招式有什么区别了。
如果是从掌心将内力贯入,那剑尖必定会因为内力指引而颤动。可是素妙源的剑尖未动,手腕也没有因为蓄力而微弱颤抖。
师君这一招,似乎是将内力尽数交诸剑身,让剑身释放出内息,再让剑意来引导自己。
如此一来,即便对方想要使出饲魂蛊,也都会被内力一一化解至剑上。
一直盯着秋望舒的眼睛,知道她现在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考虑,素妙源于是颔首,终于露出了如往常一般得意的笑容,“所以我要教给你的这一招,叫归心。”
内府并无内力流转,身法却因此更为轻灵。
握于剑柄上的手指划过萦绕周身的内息,周遭的晨风似乎也都受到感召前来助力。
此刻,寻常的院落似乎化为了水墨染就的青山,而素妙源划出的一招一式,似乎也汇成了万物拥护的碧源。
衣袂翻飞之间,百川奔流,吐息之间,万壑归心!
内息迎面而来,却没有想象中的锐劲。相抵的剑锋上慢慢融入了暖意,秋望舒听到素妙源告诉自己:“阿望,从此之后,这便是你的归心!”
……
潜龙门中,早该隐没在黑暗之中的琮琤堂却接连亮了好几夜。
而在灭灯的哨声中,一个蒙面之人从弟子舍中溜出,小心翼翼向琮琤堂掠去。
跑至灯影之下,那人谨慎地敲了两下,随后朝窗缝中喊了一声“二师姐。”
此人是潜龙门的内门弟子,而琮琤堂中关的则是苏临镜的师妹——徐隐枝。
因为违抗师命,徐隐枝被罚禁足琮琤堂。原本只说禁足十日,可面对责问时徐隐枝半点都不松口,现下已是禁足快有一个月了。
听见熟悉的动静,徐隐枝推开一丝窗缝,环顾完四周后才将脸凑过来问:“有消息了么?”
几日前,她听说南溪镇那边出事了,但因为消息不够明确,她一直不知道出事的到底是谁。
取下了蒙面的面巾,那名内门弟子压低了声音回道:“听说与子璋师兄一同身故之人,是百影门少门主林恣慕。”
闻言,徐隐枝先是松了一口气,可很快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林恣慕……是她的同伴。
那样蠢笨又重感情的人,还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徐隐枝还没再开口,内门弟子便为难地对她说道:“师姐……过几日我便不能来见你了。”
不能来看自己?
“是其他人发现了?”
不对,这门内除了祝融潜和其余几位师父以外,其他人也管不着她。而且如果是他们发现了,那今天这人根本就不能过来给自己带消息。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眼神紧盯窗外的人,徐隐枝追问道:“武林盟要做什么了?”
她这一问,直把这弟子问慌了神。
面上难掩紧张之色,他下意识捂着袖中的弟子令慌忙道:“我要走了!”
可还没来得及跑出一步,他的身形便被徐隐枝喝住,“站住!”
平常被徐隐枝的剑打怕了,此刻徐隐枝的声音落下,他的脚跟也立马钉在了原地。
一看他这反应,徐隐枝就更能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想了,“丁凌泉要和三大门一起出手了是不是?”
“什么时候!”
面带怨色地转过身来,那弟子犹豫了半天,才为难地问她:“我告诉你以后,好放你要去找大师姐么?”
徐隐枝虽然经常让人看她的脸色,嘴上也不饶人,但面对师妹师弟的求问也并不会保留,所以其实师弟师妹也清楚她并不是一个有恶意之人。
心里终于憋不住对徐隐枝的担心,那弟子又继续劝道:“二师姐,大师姐已经选错路了,你清醒些!莫要再让师父为难了!”
“清醒些?”
师弟师妹哪有胆子这么想,这肯定又是她们从那些老古板嘴里听到的话了。
好笑地冷哼了一声,徐隐枝收起了面上的厉色点头道:“是该清醒些了。”
就是不够清醒,才被关在这里听他们对自己念叨这些废话。
缓缓抬起手来,徐隐枝的目光移向了更远的堂外。
“一开始,就不该听话被关在这里。”
察觉到徐隐枝身上的不对劲,那弟子颤颤地后退道:“师姐,你要做什”
可惜“么”字还未说完,下一瞬,琮琤堂的木窗便已被徐隐枝破开!
而他还未出口的喊声,也被徐隐枝劈断在掌风之下。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所以远在掌门居所的祝融潜还对此毫无察觉。
远处的掌门居所内,一个身披狐裘的女子屏退了侍人,轻手轻脚地走近了室内。
来人似乎已过知命之年,但身姿依旧挺拔。款步走到祝融潜的桌案前,她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对祝融潜温声道:“随行名单已经整理好了。”
此人正是被苏临镜唤作师母的文夫人,文夫人手上拿着的,正是马上要随行南下的弟子名册。
嗯了一声后,祝融潜接过名册。不知是不是心中有事,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在信手翻完名册后,祝融潜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文夫人:“她今日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直看着苏临镜和徐隐枝长大,文夫人清楚这个“她”指的自然是徐隐枝。
不欲让祝融潜再因此事着急上火,于是文夫人替徐隐枝辩解道:“你也知道隐枝的性子。就算嘴再硬,她在这门中最亲的同辈也是临镜。这回临镜出了这样的事,你又气成了这幅样子,那隐枝自然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
这几日夜里又冷,文夫人心疼徐隐枝,所以总是送些取暖用的东西过去。想到徐隐枝至今还待在琮琤堂,文夫人不由得劝道:“所以当师父的,就不要再和小辈这样计较了。”
谁知这句话却又惹怒了祝融潜。
“我和她们计较?明明是她们大逆不道!”
狠狠地一拍桌案,祝融潜气道:“一个二个都说无悔,好!既然无悔,那便在门中待着,待到知错有悔那天,再放她出来!”
文夫人原本还想上前相劝,但看他这幅态度,也只能将话咽下拍拍他的肩膀。
一句“行了,当心气坏了身子”还没出,门外便传来了闹哄哄的禀报声。
“掌门!掌门!弟子有急事禀报!”
不悦地拉开门,祝融潜黑着脸看向了门外拄着膝盖直喘气的弟子。
好不容易听他将气穿匀了,祝融潜耳边却又落下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二师姐不见了!弟子方才巡查时发现,二师姐她并不在琮琤堂中!”
脸上的愠色被惊怒所盖,祝融潜脸色发白地大喝道:“什么——!”
……
南溪镇上,清晨未至。马蹄疾驰而过,惊扰了继明山庄的烛灯。
苏临镜提剑而来,可是门后露出的令她意想不到的面庞。
“师妹!”
连日赶路的疲惫让徐隐枝只能靠手边的缰绳支撑,看着缓缓靠近自己的苏临镜,徐隐枝咬牙取出了怀中的弟子令:“二月初八,伏春城法定寺……武林盟将在那里,一同诛杀叛道逆贼。”
说罢,她便再撑不住,一头倒进了苏临镜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