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 两队人马其实已经一目了然。害怕自己被安排到那天翻地覆的另一边,玉小茶赶忙开口跟着嚷道:“那,那我和阿临还有林恣慕跟着阿望走!”
她也不是害怕易君笙这身份的转变, 只是说到底她也清楚易君笙并不是她们能真正亲近之人。即便她再迟钝,在同行开始之时她也已经察觉出与看起来冷心冷情的秋望舒相比,性情温和的易君笙才是真正与她人隔着许多之人。
起码, 她对除秋望舒以外的人都保留了个七八分。
怕易君笙听出自己话里的异样,玉小茶又赶忙找补道:“我,我们在继明山庄再见!”
这一次,不用去千苍谷也不用路过仁远村, 她们只需翻过前路的群山便可在一个月后再次重逢。
天色渐暗, 圆月藏在了云间,几人也选择了在到达平雨镇之前便提前分别。
夜色没有吞没她们的眸光,在临别之时, 秋望舒走到易君笙身前。迎着那复杂的目光,秋望舒平静地自怀里取出当年分别她交给自己的香囊。
里面鼓鼓囊囊的, 装的却不只是早已没有香味的香料,还有一团在十年前的雨夜里掉落在法定寺,最后又被她失魂落魄地拾起的红绳。
当年秋臻将这截红绳戴在她的手腕上,替她亲手串起了从危急之中平安脱身的希望。如今,这红绳上串的早已不止是一人的心意,而她将这截红绳交给易君笙,目的自然也不言而喻。
“你们四人, 也要平安地到达继明山庄。”
话音落下之时, 易君笙也眨了眨眼, 将香囊紧握于手中。
她们之间无需再多言,既然已经约定好了执手前行, 那无论前路如何,她们都会在继明山庄再次相见。
秋望舒的身影折进易君笙的眼中,从一开始的沉郁化为了一片柔和的暖光,易君笙于是点了点头,再次露出了最初那从容而温和的笑容。
“我们继明山庄再见!”
她的语调仿佛将众人拉回了她们从中都出发的前夜,只不过当时的她们还是朝光榜上有名有姓的英侠,如今却成了背信弃义的叛道反贼。
一股荒谬又奇妙的感觉袭上众人的心头,在对视过后,林恣慕忍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来。
笑声中有无畏也有洒脱,林恣慕抬起玉小茶的手,一如既往地嘲讽道:“这话,还是等一个不落地到那儿再说吧!”
十日后,众人骑着在平雨镇买来的马一路快马南下,终于还是赶在武林盟有下一步动作之前到达了荆州与濮州的边界。
荆濮边界是一个偏僻的小镇,镇中人家与南溪镇差不多,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阴雨,人们的脸上也总是蒙着一层阴翳。
出了这小镇,便要走上前往濮州的山路了。这一路上,她们易装为习武男子,凭着谨慎和灵敏的身手,平安地走到了荆州边界。
因为刻意绕路避让行人,再加上她们眼中生人勿进的意思。到现在走了这许多路,都无人敢与她们主动搭话。
然而就在牵马从偏僻巷中出来时,却有一个在路边乞讨的老妇人主动叫住了玉小茶。
一个缺口的木碗伸到玉小茶面前,玉小茶吓了一跳,然后便听那老妇人颤声乞求道:“行行好,赏老婆子一口吃的吧。”
这婆婆看着可怜,玉小茶虽谨记叮嘱不与他人搭话,但也忍不住低头多看了那老妇两眼。顾不得多想街上这么多人,为何偏偏拦住她们几个生面孔,玉小茶皱着眉头,下意识就想将手伸入钱袋中。
不过在碰到钱袋时玉小茶还是停住了动作,意识到了异样之处。
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给出几个铜板的时候,她的手却被秋望舒拦住了。
走到玉小茶身前,秋望舒用带着些许冷意的眼神仔细地观察起眼前的老妇人。
她的身型佝偻,浑身脏污,偏偏一双鞋却干净得不沾半点泥泞。那抬着木碗的手臂也不似寻常老人般枯瘦,而且秋望舒还敏锐地察觉到,即便盖着粗布,此人的右臂也比左臂健壮许多。
这看着不像是乞讨之人,倒像是个常年耍刀弄剑,即便易容缩骨,也盖不住一身杀气的凶恶之人。
不欲在明处暴露自己的身手,秋望舒拉着玉小茶后退两步,紧盯着那“老妇人”道:“老人家,我们的钱财不在此处,不若你随我们来,我们取些铜板给你。”
闻言,那“老妇人”先是身形一僵,随后竟一改方才凄苦的脸色,抬头用阴冷的目光看向引自己入巷的秋望舒。
人和马都在这儿,钱财还能在哪里?意识到她们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身份,那“老妇人”也不再伪装,将那讨饭的木碗一扔便不管不顾地朝几人扑来!
那不沾尘土的脚在地上轻点,下一瞬,此人便已跃至秋望舒身前!
更星剑即将出鞘,他却不急着亮出武器,只是不停运气出掌,想要阻止秋望舒出剑!
只是他的掌法缠人,却还没到让秋望舒无暇出剑的地步。
抬掌用刀鞘将此人拍开,秋望舒自剑鞘中抽出更星剑扫向此人身前。
剑锋在粗布上划出一条口子,那人再不想亮出武器也只能咬牙伸向背后了!
只见此人在背后的穴位上一点,方才那身型佝偻的老妇便消失在了众人眼前,取而代之的一个比秋望舒高出一头之人,此人虽已抽出了一柄一臂长的大刀,但面上却还顶着老妇人的易容,这就不由得叫这场面变得有些滑稽了。
“什么鬼东西!”
在嫌恶的叫声中,玉小茶抬伞攻来,而秋望舒也看准那人躲避凤凰伞的空档出手,用剑脊钩向了那人下巴和脖颈的衔接之处!
只听“撕拉”一声,那人还来不及反应,他那拙劣的易容便已被秋望舒反手扯下。在他慌忙站定后,出现在几人眼前的,赫然是一张刀疤覆面的武者面庞!那刀疤横亘一张杀气腾腾的面庞,而苏临镜也在此时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
“鬼拍手!”
鬼拍手,是当年在中都武林颇有名头之人。他虽使得一手好刀法,却一直无法跻身七侠之列。最后,在又一次输给冰心剑素妙源之时,他走火入魔,放火烧了自己的房子,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此人既已消失多年,如今却又扮作老妇埋伏她们几人。这让秋望舒不禁细想,这一次武林盟开出给中都习武之人的,究竟是怎样的好处?
自己的身份被人认出,被叫做“鬼拍手”的人脸上却没有太多羞愤,反而还有一种隐隐的满足。似乎是骄傲于这些来路不凡的后辈竟也知道自己的名号。
“倒还有些眼力,认得出我是谁!”
心中愈发满足,那鬼拍手面上的杀意也就愈发浓烈。眼中现出一种癫狂的好胜之色,鬼拍手铆足了力劲向几人挥刀而来!
大刀挥动之时,那银光之中竟响起了如拍掌般响亮的破风之声,闪躲之间秋望舒定神看去,这才发现,那刀刃竟在此人出手之时分成了错落有致的好几片薄刃。薄刃相击,发出如快速拍掌般的声响。
接连而至的寒光晃得人眼睛生疼,那拍掌般的响声也让人心中烦乱。
此人步步紧逼,那刀刃又将秋望舒的动作堵死,若她在此时贸然反抗,定会被那薄刃刺伤。
怪不得此人名号为鬼拍手,秋望舒想,确实是柄如鬼影厉害的武器。
只不过可惜了,虽然这刀刃是他致胜的诀窍,但同时,这刀刃也是他一次又一次败给七侠的原因。
太过依赖自己的刀刃,就必定无法做到人器合一。
况且这武器,还成了拖慢他动作的原因。
在大刀逼退凤凰伞,又一次跃起砍向秋望舒之时!秋望舒看准了刀刃未至的空档,侧身抬手,击中了他持刀的虎口!
秋望舒使出了六成力气,在一阵麻痛之下,大刀脱手,鬼拍手的背脊也被更星剑压下!
“你!”
在一声不甘的怒喝之后,鬼拍手被秋望舒击倒在地,而跃上房梁的林恣慕也放出了两箭,将鬼拍手的手掌狠狠钉在了地上。
“啊——!”
耳边响起嘶哑的痛呼,苏临镜赶忙别过眼去,克制着自己不去看他流血的掌心。
鬼拍手虽潜心重修了十余年,但终究已不是当年巅峰之时。况且巅峰之时他尚且不能赢素妙源,那在这十余年后,又怎能赢过得素妙源真传的秋望舒呢?
将剑锋送到鬼拍手胸前,秋望舒寒声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我们几人的踪迹的?”
前一瞬鬼拍手还在痛呼,听了这一句,他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咧开嘴笑道:“笑话,你们若是我,还会把实话告诉我么?”
这挑衅的话听得林恣慕牙痒,素来只有她刺别人,哪有别人暗讽她的余地。听完鬼拍手这一句,林恣慕套上了从怀中取出的手套,皮笑肉不笑地在鬼拍手面前蹲下,“好啊,死到临头还嘴硬,那我便专治嘴硬!”
说着,林恣慕不顾他手掌上的箭将他侧翻过来,在鬼拍手的哀嚎声中,三下五除二便卸下了他身上所有的物件!
伤处被扯得厉害,自己又在这群女子手下受了这奇耻大辱,鬼拍手是越嚎越起劲,眼见就要将别人引过来,秋望舒终于忍不住抬手,用一记手刀彻底放倒了鬼拍手。
而就鬼拍手彻底瘫倒之时,一个放焰火的竹筒也滚落在地。眼疾手快地接住那竹筒,下一瞬,林恣慕便从那袖珍的竹筒中摸出了一张约一指长的信纸。
字迹清逸而不失锋利,墨迹也并未干透,不用多说,这定是几日前才送达鬼拍手手上的盟主亲笔信。
信上第一句写的是“千苍谷未见其踪,改道弃月城或荆州。”
而第二句便是“若路遇逆贼,即刻回禀。”
虽然早已接受她们被武林盟追缉之事,可是当真正看到这封信时,玉小茶还是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之中。
鬼拍手已与武林盟合作并且与她们交过手了,若是把鬼拍手放回去,他定会跟武林盟回禀遇到她们的事情。可是若要保证不走漏消息,那她们就不得不……杀人灭口了。
这样虽能压下她们的踪迹,可是这样一来,她们和真正的逆贼不就没有区别了么!
虽然这一路刀光剑影的,可是说到底她也只斩过走尸,并没有杀过任何一个活人。所以此时,看着沉默不语的几人,玉小茶艰难地开口问出了此生第一句:“要……杀了他么?”
没有一丝犹豫,秋望舒摇头道:“不杀,杀了他才叫人起疑。”
秋望舒虽心软,却也并不会在紧要关头心软。她如今在乎的只是如何才能藏住她们几人的踪迹。
鬼拍手如今听命于武林盟,若是长时间没消息,武林盟不就能确定鬼拍手遇上了她们,并且她们几人确实逃往荆州了么?
思索片刻后,苏临镜沉声提议:“那我们若是仿了他的字传讯给武林盟呢?”
既然没有消息叫人起疑,那她们便干脆代鬼拍手传回个假消息。
可是这个提议很快也被林恣慕否决了,“不,这信根本不用回。”
几人诧异地看向她,似乎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可林恣慕却不慌不忙道:“鬼拍手此人,古怪善妒。他当年虽也算个人物,但如今却也只是个江湖落寞之辈。那他这次出山顺应武盟,为的肯定是在江湖中重振名号。”
秋望舒她们好似已经笃定了,这封信是在荆州收到的,可林恣慕却觉得,武林盟未必知道鬼拍手已至荆州。
“按照他的德行,定是在后头听说了我们的踪迹后,便一声不吭地冲到了最前头。想头一个在这儿把我们堵住,好将功劳全都揽下来。”
“既如此,那他这样的人,必定不会乖乖回信。只会想着在事成之后给我们一并捆回中都,叫中都武林对他刮目相看。”
此话有理,但就是因为鬼拍手从不回信,所以武林盟之人才会更关注他的动向。
将目光重新移向林恣慕手中的信纸,秋望舒说道:“可他若是一直不回信,接应之人也必定会起疑。”
闻言,林恣慕攥起手中的信纸,嗤笑道:“起疑那是迟早的事,但只要我们不让别人知道他的踪迹,那也就没人清楚我们走了这条路。”
刚已经说了不会杀他,可此时听了林恣慕的话,秋望舒又看向了林恣慕。
“你不会是要……”
秋望舒的话还没说完,林恣慕便好似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跟拉家常一般地随意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迎着玉小茶惊恐的目光便上手提起了鬼拍手的衣领。
她的动作之干脆,甚至和过年时提着待宰的猪羊往家走的屠夫没什么差别。
这不明所以的对话,和摸不着头脑的动作叫原本就嘴巴大张的玉小茶不禁抖了一抖。什么意思,这是真要杀人灭口了啊?
见几人还没跟上来,拖不动人的林恣慕这才回头,不耐地对几人催促道:“还愣着干嘛?跟我一起搬人呐。”
说着便示意苏临镜拉上玉小茶,和自己一起搬这死沉的人。
日落之时,这小镇的岸边,绕桩的缰绳松开,一艘破渔船缓缓飘向了江心。
松开缰绳的人正是林恣慕,而那破渔船上躺着的人也确实是鬼拍手。原来林恣慕的计划,是叫他顺江而下,等几天后他醒来时就能发现他自己已经飘在了前往赣州的路上。
不过最后由于玉小茶不忍,还是给他脖子上还挂了个大饼,好让他不至于饿死在江心。
拍了拍手套上看不见的灰尘,林恣慕出声对傻站着的玉小茶道:“走了,别看了。”
“哦,哦,走!”
秋望舒已经并排走在了林恣慕身边,玉小茶也只能心有余悸地迈开了脚步。
方才险些就以为林恣慕是要叫着她们去山野抛尸了,还好只是将人丢到江面上,这鬼拍手看起来皮实,定能挨到被武林盟发现的时候。
最后再看了一眼飘远的破船,玉小茶拔腿,拉着马儿追上了前面看起来镇定自若的同伴们。
太阳彻底落到山后,几人的身影也随着马蹄声渐渐消失在了岸边。
月光再次照遍山野,而在千里之外的长空剑派中,一人卸下了遮面的兜帽,走到了月光映照的掌门窗前。
提灯的剑侍快步而来,看到了那兜帽下的面容之后,恭敬地低头道:“少庄主请进,掌门已经等您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