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望舒毅然站在席间, 眉眼如横刀般隔绝了所有惊讶的视线。
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身形,叫在座众人只能想到一个人。一个十余年前在惊澜台上挑落众人, 差一点便可问鼎武林权力之巅的人。
怪不得……她能在惊澜台上剑惊四座,原来从一开始,她便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而是隐姓埋名的罪侠后人!
“丘……朝”
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许久没人提起的化名,一个座中的武林盟弟子抬起了手,恍然大悟般地指向了秋望舒:“她的姓…是秋臻的秋……!”
在诧异地面面相觑后,众人渐渐回过神来, 纷纷向丁凌泉问道:“丁盟主!这是怎么回事!你莫非……一直都知道她的身份!”
眼中并无半点心虚, 沉默片刻后,丁凌泉轻笑一声回答道:“我怎会不知道师姐的女儿,是什么样子呢?”
听了这一番话, 祝融潜心中惊疑更甚。
既然丁凌泉一直知道丘朝的身份,那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她若是想点破秋望舒的身份, 那为何在惊澜台上时她一言不发,她若想替师姐的女儿隐瞒,那到了现在又为什么要将众人召集至此!
不明所以地将目光转向丁凌泉,祝融潜开口质问道:“丁盟主,你这是何意?你既知她的身份,为何还要让她与我徒儿一同西行!”
这一句话,将所有震惊的视线瞬间聚集在她的身上, 可是丁凌泉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她站在她的席位边, 平静地俯视着几步之外的秋望舒。眼神中似有悲悯, 她对上了秋望舒的眼睛,“因为我相信, 她和师姐一样,从无恶心。”
“师姐”二字从她口中缓缓念出,既肯定了秋望舒的身份,又表明了她的态度。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可是投秋望舒眼中的身影却成了一片虚影。
秋望舒的眼中仍然有丁凌泉的缩影,只不过不同的是,从前在秋望舒眼中的身影会蹲在她身前,笑着与她轻声说话,而今日的身影,却站在几步外的高处,眼中情绪模糊得让她看不清。
看到两人之间那难以言明的对视,斯玉声端起酒盏若有所思地扫视起两人。只有祝融潜皱起了眉头,像是想起什么令他不悦的往事一般开了口,“十年过去了,你还……!”
十年前,丁凌泉还未登掌门之位时,便在武林中为秋臻据理力争。祝融潜着实没想到十年后,即便她已身居高位,但她却仍执迷不悟地为她那离经叛道的师姐争辩。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被秋望舒给打断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问了丁凌泉许多问题,可那都不是秋望舒想问的问题。
盯着丁凌泉的目光缓缓下落,秋望舒缓缓张开了口:“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
目光最终在丁凌泉的右手手指上落定,众人听到秋望舒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可以用这只手,与我比一场么?”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落下,席间响起一片惊疑的唏嘘,而斯玉声持盏的手也惊讶地顿在了原地。
只有秋望舒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将唏嘘声和那些担忧的眼神全部隔在了身后。
当年,在右手指节的两声轻敲中,秋臻拔剑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现在她想知道,自己当年在窄缝中看到的,究竟是不是这双曾无数次抚过自己头顶的手。
酒香被钻入御风楼的寒风尽数吹去,丁凌泉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
她的眸光暗下了几分,眼中神色也有一瞬的晃动。这样的表情,秋望舒都快要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看一个令她寒心的孩子,还是在看,当年法定寺中那个藏在佛像中,双目血红的自己了。
丁凌泉一语不发,在场众人也拿不准她的主意。
直至众人的呼吸几乎凝滞之时,丁凌泉才张开口,冷静地反问道:“阿望,我也只问你一句,为何要与我比试?”
她若是出言辩驳或者避重就轻地解释,兴许自己都还会留下那最后一丝侥幸,可她偏偏毫无辩驳,只是轻飘飘地把问题又抛回给了自己。
这无疑是在告诉秋望舒,她并不需要也并不想要做出任何解释。
从袖间钻过的寒风终于与十年前伏春山上的寒风重合,秋望舒终于在这一刻放下了所有为她开解,也让自己逃避的理由。
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漫上眼角,秋望舒眼中再也不剩别的东西,只剩下当年那只干净得滴血不染的手。
“你不愿意么?”她执着地追问了一句。
她的口吻平淡到了极点,好似只是在问一个陌路人一般。几个紫云内门弟子再也看不下去了,不由地拍桌喝道:“大胆!你究竟是有什么理敢这般质问掌门!”
这十年里,丁凌泉禁止紫云弟子讨论秋臻,为的就是不再让那些污言秽语打扰这位曾受所有弟子尊敬的旧人。
可现在,身为秋臻之女,秋望舒不仅不知感恩,还用这样的话语质问丁凌泉。越想越替替掌门感到不值,一个紫云弟子接着愤愤不平道:“这么多年,只有掌门相信你母亲的清白,你若是不知道就算了,你,你现在都听到掌门的话了,却还执意要恩将仇报么!”
“恩将仇报?”
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秋望舒轻轻地扯起了嘴角。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恩,他们觉得自己要报的究竟又是什么仇?
心中的讽刺逐渐上涌,秋望舒反问紫云弟子道:“我只是想要一场比试,你们觉得这其中会有什么仇?”
“你!”
紫云弟子的怒喝被丁凌泉压下,丁凌泉并没有回应,而是盯着秋望舒的眼睛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我若是不比呢?”
五指在秋望舒面前展开,她毫不避讳地点破了秋望舒的心思,“你就觉得能坐实你对我的猜想了,是么?”
“坐实当年,是我千里迢迢赶去濮州,然后用这只忘恩负义的手,亲自杀死你母亲的猜想。”
抬起的手从秋望舒眼前划下,明明只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但秋望舒却觉得,这个微曲的指节穿过十年前的狂风骤雨,重重地敲击在了自己的心上。
“阿望——!”
林恣慕和玉小茶担忧的呼喊被座中众人的惊呼所盖,刹那间,金石之声骤然响起,可这清脆的动静却并不来自斯玉声放下的酒盏,而是来自更星出鞘的声音。
“更星剑……果然是更星剑!”
墨蓝幽光自袖间挥出,琼浆狼狈地被剑风搡落一地,在丁凌泉平淡到了近乎漠然的目光中,更星剑以裂风之势击向了她垂在身侧的右手!
剑尖离那皮肤只剩一寸之时,紫云弟子纷纷回过神来,一个接一个地从席间跳出,拔剑逼向秋望舒!
可惜她们快不过秋望舒,也快不过易君笙掷出的酒杯!
石榴红将紫色的衣袍染出一片深色,而紫云弟子也因这刺破骨肉的重击而摔倒在地!
剑风振起丁凌泉华贵的衣袍,秋望舒的眸光也愈发凌厉!就在更星剑即将刺进血肉之际,背后却突然响起一声冷喝。
“住手——!”
祝融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秋望舒仍置若罔闻地将剑刺下!
幽蓝剑光划过衣袖,丁凌泉却不知为何仍旧不躲。她的坚持并没有换来更星剑的停顿,几滴鲜血顺着手指流下,眼见更星剑就要往血肉更深处刺去,背后却再次响起了像杯盏倾倒般的“叮当”声!
这一次,秋望舒停下了。
似乎猜出了那阵“叮当”声的源头,秋望舒的手腕顿在空中,而丁凌泉也在此时开了口,“阿望,停下吧。”
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丁凌泉小声地对身形僵硬的人道:“你下不了手的。”
说完,她后退一步,抬起只受了皮肉伤的手,意有所指地指向了秋望舒身后。
在身后五步处,意欲赶往秋望舒身边的玉小茶,林恣慕和苏临镜被闪烁着银光的绳索牢牢缚住了,而易君笙也被武林盟弟子拦在了座席边。
秋望舒没有真正见过寒山索,可她却见过寒山索在秋臻身上留下的伤痕,镶嵌在绳索中的细密银线冒着丝丝寒光,秋望舒知道这个看似无害的绳索,足以割破她们的血肉。
看着缓缓回头的秋望舒,祝融潜寒声道:“你敢动一步,这寒山索便再紧一寸。”
寒山索,是潜龙门用来锁住罪大恶极之人的宝物,可现在这宝物却出现在了苏临镜和其余几人的身上。
因为她的挣扎,寒山索又勒紧了几寸,看见这一场景,祝融潜身边的徐隐枝仿佛再坐不住似的,倏然站起身来。
不敢置信地看着面色铁青的祝融潜,苏临镜颤声问道:“师父!”
苏临镜是祝融潜最拿的出手的弟子,她向来顺从,又何尝受过这近乎折辱的对待。然而祝融潜却对苏临镜的声音置若罔闻,只是冷着脸对其余弟子喝道:“来人,将那逆徒身上藏的剑法取出!”
寒山索越勒越紧,即便再讨厌苏临镜,徐隐枝也再站不住了。她急忙赶到所有持剑弟子之前,躬身劝阻道:“师父!即便她有错,也该提回门中审问!”
可听了这句,祝融潜却更是沉下嘴角。皱眉看了一眼仍然静立于更星剑之后的丁凌泉,祝融潜回头,毅然对弟子催促道:“动手!”
“你们若不动手!从今往后,她便不再是你们的大师姐!”
听了这一句,潜龙弟子的脸上露出了些诧异的表情。掌门的意思是,若是将剑法取出,那大师姐的首徒之位也还能保住么!
这便是要保苏临镜的意思了么?
思及此处,持剑弟子即便再是为难也只能纠结地转身走向苏临镜。
这是他们敬慕的大师姐,可是今日,因为那几卷搅动风云的剑法,却像个罪人一般被捆在他们面前。
“对不住了。”
咬牙对苏临镜挤出一句道歉,潜龙门的一个内门师妹颤抖着将手伸向苏临镜怀中。
“阿临——!”
在玉小茶心痛的喊叫声中,剩下的两卷剑法被取出,由那内门弟子送至了祝融潜面前。
见状,作壁上观的斯玉声也几步赶来。和祝融潜一同打开了剑法,可是就在他们翻开第一页的瞬间,那薄薄的书页却像作弄人一般,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书页纷飞,如冬日的飞雪,也如十年前闪过法定寺的电光,而在掉落的书页中并无任何一字剑诀,有的,只是一行笔力遒劲的“变浊以为清,弄虚以为实也。”
书页全部落地之时,苏临镜催动内力冲破了寒山索的束缚,而其余两人也像早就清楚寒山索的解发一般,在瞬间挣脱了寒山索。
“你们——”
祝融潜还没回神,易君笙却也冲破了哑穴,挥袖用剑鞘击退了围堵在身边的众人!
用森冷的双眼看向丁凌泉,隔着倒在她和秋望舒中间的武林盟弟子,易君笙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向那愣怔的人问道:“丁盟主为何笃定继明山庄一定勾结他人私藏剑册?”
目光在秋望舒身上停留了一瞬,易君笙开口,早有准备般地问出了声:“难道是因为那三卷里,没有你当年,从秋大侠身上取走的一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