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明山庄的议事正厅内, 那容色艳丽的女子坐在木椅上,隔着刮痕遍布的地板与秋望舒四目相对。
“李砚青。”
方才在马下,秋望舒白着脸叫出了这个名字, 而李砚青也没有反驳,只是镇定地点了点头告诉她:“抱歉,让秋姑娘久等了。”
回到庄内正厅后, 李砚青坐在正中的木椅上,言静川仍毫无反应地在她身旁坐下。不知是路上劳累太久,还是方才受惊让她现在仍在腿软,李砚青坐下时, 竟踉跄了一下, 险些便倒向了冰凉的地上。
是业梧心及时扶稳了她,才让她有惊无险地坐下了。
李砚青和言静川出现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除了秋望舒以外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从李砚青的木杖缓缓打量到她流下些细汗的鬓边, 秋望舒张了张口,声音发紧地问道:“你知道我会来, 所以……”
顿了顿,她没有移动视线,只是提起了一旁的人:“找来了言静川。”
自大如李慕舸,绝不会让妻女知道半点有关自己的事。所以秋望舒并不恨李砚青,也并不觉得秋臻的账该算几分在她的头上。
只是看着面上并无心虚之色的她,秋望舒忍不住继续问道:“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话音落下,厅内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而继明山庄的几人也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围在正中的李砚青。
即便身处这寒酸的室内, 李砚青也仍是一丝不苟地理好了自己的裙摆, 这才抬头看向了秋望舒。
“秋姑娘,于你, 我知道并不算多。”
话音随着目光一转,李砚青缓缓看向了紧紧抠住手指的言静川,“但我知道,你想问的答案,也许就在她的身上。”
虽然秋望舒并未喊出言静川的名字,但是在看到那让人难以忘记的眉眼时,经历过仁远村的几人面上都露出了猜测到七八分的惊异之色。
闻言,玉小茶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口,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你是说言大夫的姐姐真的害死了阿望的……娘亲么?”
面色不变地摇了摇头,李砚青收起了面上令人发冷的笑意,否定道:“不,我要说并非如此。”
她垂头拉起了言静川的手袖。细瘦的手腕慢慢展露在众人眼前,而等那袖子被拉到小臂之上时,众人眼中却露出了更为震惊的神色。
震惊不是因为她手臂上有什么骇人的伤痕,而是因为在那枯瘦的小臂上,露出了层层叠叠缠绕的黑纹,黑纹在皮肤上肆意伸展,虽然看不清全貌,可是秋望舒却清楚,在被衣物盖住的肩膀和胸膛之上,一定有一朵妖冶的莲纹。
想到仁远村和当初船上的异样,林恣慕不由地压低声音道:“饲魂草?!”
可这一次,她却得到了秋望舒否定的回答。
“不”
眼睛紧紧地盯住那熟悉的莲纹,即便只露出了一角,可这莲纹也已经是秋望舒见过,与秋臻胸口莲纹最接近的一个了。
几乎能想象到掌心击向言静川的场景,秋望舒的声音里满是笃定, “这是被炼化之后,从掌心打入血脉的饲魂蛊。”
这个印记,也许可以证明言静川身中饲魂蛊,但却证明不了言静川可以置身旧事之外,也证明不了另一件秋望舒更想弄清的事情。
抬眼重新看向李砚青,在那双眼中找到了审度和玩味之后,秋望舒尽量让自己冷静地问她:“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么?”
她不觉得李砚青只知道这么一点真相,她也不觉得李砚青会对自己隐瞒真相。
果然,在秋望舒问出口后,李砚青的手渐渐握紧了木杖,嘴角也逐渐扬起一个如愿的弧度。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
目光丝毫不避,李砚青盯着秋望舒,一字一顿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在伏春城的新修的法定寺中,待了足足十年。”
这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劈在秋望舒身上。
十年……新修的法定寺,也就是说,在当年自己在城中流浪时,也曾经离自己想要的真相这般近么。
可是接下来李砚青的话,却是切切实实地把自己重新投回了当年的那场雷雨之中。
“十年前,在伏春城的秋雨来临之前,法定寺的住持便在城门口捡到了她。捡到她时,她浑身脏污,什么都不回答,只有在住址问到她要去哪儿时,她才会开口说,她要去中都,去找一个人问个清楚。”
也许是意识到李砚青要说什么,言静川那呆滞的目光中出现了不易察觉的松动。
漠然地扫过言静川紧紧扣住的手指,李砚青丢下了令秋望舒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或许你可以问问她,她要找的人名字里带不带“泉”字。”
仅仅是听到一个“泉”字,言静川的瞳眸便骤然紧缩起来,全身也因为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而剧烈抖动起来。
是害怕么?
白着一张脸紧紧盯着言静川的反应,看着那几乎戳进掌心的指甲,还有骤然变红的眼眶,秋望舒想,她了解这样的情绪,这更像是愤怒和难以置信。
这一路上,无论是泊西老头的话,还是仁远村那追着白虹令而来的若木鸟,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将矛头指向丁凌泉。
可是秋望舒想,就是因为所有矛头都指向丁凌泉,所以她才需要一个能最后将真相钉死的证据。
指节攥得发白,秋望舒哑声问她:“你为何也这般笃定?”
听到这个“也”字,李砚青眼中的异色更甚,似乎是明白了秋望舒的犹豫,她垂下眼缓声答道“言静川作为除阿曼苏之外第二个将饲魂蛊炼出的人,自然也不是完全受这饲魂蛊的控制的。每月十五时,她都有可能会短暂地恢复神智。”
“所以,你可以问问她,当年她从仁远村被大水冲出,在秦州上岸后,遇到的第一个人,究竟是谁?”
秦州,仁远村大水,言静川身上与秋臻身上如出一辙的黑色莲纹……
李砚青的话音在耳边逐渐模糊,而识海中也响起了嘈杂的噪声,在这样的时刻,秋望舒却倏然想起在弃月城赴宴时,边城司那吴主事说过的,令自己十分在意的话。
“丁盟主早年下山游历时,也尽心尽力地惩奸除恶,甚至还继承了秋臻师姐的风范,在秦州挑落了近百名水匪呢!”
她猜测过丁凌泉和言静川之间的关联,此刻,当活着的言静川带着满身莲纹而来时,心中那执意吊着的石头才终于声势浩大地开始下落。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是这一番话却还是叫她再次呼吸不畅了起来。
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即便被滞涩感紧紧困住,她也执意要听李砚青把所有话都说完。
“五年前,青临门灭门,我娘和她最衷心的暗卫拼死带着我逃出李家。”
“可是在逃出中都后,活下来的却只有我一个人。”
直直地看着秋望舒,李砚青终于在她心中敲下了最后一记重锤,“你可以猜猜,在半路杀害了其他人,又在她们身上落下这黑纹的人,是谁?”
是谁?
嘴角露出了隐隐的讥讽之色,秋望舒想,难道李砚青嘴里还会有别的答案么。
她知道这个答案,她只是不明白,丁凌泉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是为了往上爬,那为什么一定要用饲魂蛊将秋臻这样踩下。
法定寺的电光仿佛再次闪过眼前,她也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身穿黑袍的身影。
耳边再次传来利剑刺破血肉的声音,秋望舒用哑得不能再哑的声音问道:“你看清她的脸了?”
眸光逐渐冷下,李砚青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难道你没看清么?”
没有敛去眼中情绪,李砚青毫不掩饰地戳破了秋望舒:“只怕是你不敢确认吧。”
这一句,秋望舒最后一点克制的神色终于崩塌了。指节甚至攥出了声响,秋望舒身形一动便要朝前而去。
“阿望!”
见秋望舒的状态明显与之前不同,易君笙赶忙伸手攥住了她。
她知道秋望舒不会拔剑伤人,但她也不希望秋望舒因为冲动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即便有了几日的相处,但继明山庄的众人也并未因此完全放松警惕。眼见秋望舒向前一步,花又宵也抹去了平日里的玩笑之色,紧张地挡在了李砚青面前。
这几日来的轻松瞬间被紧绷的氛围取代,看着被易君笙拦住的秋望舒,李砚青却镇定地抬手示意花又宵退后。
“秋姑娘。”她再次出声喊了秋望舒。
“我是欠下了许多,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李慕舸的打算,也从未害过你和你母亲。”
她对她的父亲从无任何感情,李慕舸拼命救她,为的也只是在得到《息缘剑法》后可以用自己的血脉重塑他被秋臻所废的经脉和功力。
话虽如此,作为李慕舸的女儿,她光是活着便已欠下了许多,只是唯独在秋臻和秋望舒身上,她可以说,她并没有参与过或者旁观过一分一毫。
眼中没有畏惧和愧疚,李砚青就好似一株不通情理的草木,毫不顾忌地说道:“我并不欠你,所以我也没有必要骗你。”
这一句话传到因为低头而看不清神色的秋望舒的耳中,叫她不由地想要发笑。
李砚青五年未见任何消息,却刚好在她找上泊西老头时漏出了踪迹,她早该想到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松开了易君笙的手,秋望舒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嘲讽道:“你不是在骗我,你只是从一开始就在引我来这里,引我见到言静川,再引我替你也了了这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