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都到西疆足足跑了五十几日, 一路上,云照雪换了两匹马,也绕了许多可能会与武林盟碰上的路, 这才终于在八月初五赶到了钰龙神教。
绕过武林盟弟子,云照雪再次闯进那个偏僻的小院,然而院中除了枯树和鸟儿外, 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影。
她不在这里……
来这小院的路上,云照雪听到了许多消息,其中让她最在意的一条便是,在武林盟众人抵达前, 教主呼延灼便已伏诛。其死状蹊跷, 污血横流,竟让众人都不敢细看。
可是即便教主和圣使已伏诛,可是翻遍了整个钰龙神教, 却都找不到阿曼苏和息缘剑法的踪迹。
门外校场上传来被推翻的火堆噼啪声,云照雪眉头蹙起, 心中漫起了隐隐的不安,如果呼延灼的死,是她毅然离开白暝寨的原因,那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既然她不知道自己在中都的遭遇,那她现在……会不会在武林盟中,寻找着自己的踪迹呢?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云照雪转身便要离开小院, 可是, 就在她刚迈出一步时, 面前却突然砸下一片阴影,横亘在她与惊飞的鸟雀之间。
等她定睛一看时却发现, 那掉落的黑影竟是一截枯枝。红石崖的雪早就化了不知多长时间,但这枯木不仅没有逢春,反而还又添朽色。
就仿佛在暗示着一场突如其来,却又不可抵挡的枯朽。
枯枝摔得支离破碎,云照雪的身形也越来越僵硬。
……
跨过教中的满地狼藉,云照雪终于在红石崖边,发现了那袭被围在层层灰衫之内的扎眼紫衣。
灰衫外是凄厉的哀鸣,哀鸣长久不绝,却并不来自于失侣的鸿雁,而是来自于被紧紧缚住的衔蝉奴。
衔蝉奴背上染血,可是更令人心惊的是那血从它的背上,一路蔓延到那袭不再轻盈的紫衣边。在血色的尽头,云照雪日思夜想的人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她的头颅低垂,浑身血污,甚至于胸膛间也绽开了一朵刺目的血花。
她的双手无力地向前伸出,似乎已经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然而那沾满血污的指尖指向的,却恰好是云照雪出现的方向。
第一个发现云照雪的,是那个在洞中发现云照雪的长空弟子。看见云照雪,他下意识便想喊出一声“云庄主”,然而他才刚刚张口,面前便闪过一道凌厉的剑光。等他低下头时,才愣愣地发现,就在方才挥剑的瞬间,自己的手臂已被云照雪生生斩断。
刺目的鲜血从断臂中冒出,人群中也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云照雪!是云照雪!”
惊呼声唤回了弟子们的警惕,可是却根本阻挡不了云照雪的脚步。
惊澜台上的恶语挡不住她,几万里的奔波挡不住她,而现在这密密麻麻的剑光,也同样挡不住她。
所有嘈杂的声音在这一瞬停滞,云照雪耳中只剩自己震耳的心跳,心跳一声重过一声,跳得她胸膛间发麻发疼。地上刺目的鲜血明明已不再流动,可是在云照雪眼中,那鲜血却歇斯底里地朝自己扑来,让自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麻木地挥着剑,挥开一个又一个挡在她们之间的影子。
一尘不染的追雪剑已沾满了血渍,而在云照雪面前的也终于不是负隅顽抗的弟子,而是面色严肃的斯若愚。
其余人的剑都只空有一副架子,只有斯若愚的剑上,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血迹从剑尖缓缓滑落,一滴一滴地与地上的血痕相重合。
一股震颤从背后漫起,云照雪仿佛被投进了冰窟之中,口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红着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一动不动的斯若愚。
他凭什么,他用什么理由出的剑,难道就是句可笑的“妖女当诛”么!
这当真是,可笑至极!
全身的气血在这一瞬间凝滞,但是方寸间却又有内力爆起,从持剑的手心直冲斯若愚而去!
就在追雪剑逼近斯若愚之时,突然,一道人影挡在了云照雪面前。斯玉声持剑拦下剑锋,口中慌乱地说着:“照雪……你听我解释。”
解释?
他们究竟想解释什么?解释他们是不过为了匡扶正道,解释他们不过是杀了一个他们连身份都辨不清楚的魔教妖女么!
决然的剑气很快便将神色慌乱的斯玉声掀翻在地,而斯若愚却仍揣着那副为她遗憾痛惜的姿态,沉声问道:“云照雪,你已违抗武林盟之命,现在还要为她入邪道么!”
污蔑他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泄愤算是正途,而一颗想要守护她人的心却算邪道么?厌倦了他们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云照雪甩落了剑身上的血,转腰斜劈向斯若愚:“我便入了,又如何!”
剑锋相对,传来铿锵惊鸣。斯若愚拼尽全力,却还被剑中内力震退三尺!
大意了,斯若愚心想。
他低估了阿曼苏在云照雪心中的分量,若是方才他没有动阿曼苏,今日之事可能还能善了。但如今阿曼苏生死不明,看来长空剑派今日……是要脱一层皮了。
但那又如何呢?
正道的除恶之心永远不灭,而长空剑派不绝对会败在云照雪手下。
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阿曼苏,斯若愚运转内法,使出了长空剑派的绝学,凌风剑法!
凌风剑法,集杀意与内法于剑风之中,气贯八方,杀人于八步之外。
此刻,仿佛是得天道所助,风沙沉声静气,天地寂若无人,而他与云照雪之间也正好有八步之遥。
最后一粒沙落在脚边时,斯若愚的丹田中迸发出慑人的内力,剑缝也撩起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弧度。
长空剑掀起狂风,痛击着沉吟的沙地。而在让周遭人竞相躲避的剑风中,云照雪却挥起了追雪剑。
她的衣袖振开了一片明暗相交的绿,眼中澄净皆去,只留一片刺骨寒意!
飞速挑破了自四方而来的剑风,云照雪纵身向前,凝神刺出了追雪剑!
两剑相触,又荡起了层层剑风!剑风虽不及方才凌厉,但却也在两人身上刺出了道道血痕!
可是云照雪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反而沉下手腕,离长空剑更近了一步。
到了这一刻,斯若愚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之处。
“不好!”
将内力收束至丹田,斯若愚收手便想撤剑后退。可是就在他使力时,他的剑却被锁得纹丝不动。
惊讶地看向剑身,斯若愚这才发现就在自己想要撤退的瞬间,惊丛剑便在云照雪内力指引下紧紧缠住了长空剑!
“……一线横波”
喃喃地吐出这四个字,斯若愚用一种惊恐到近乎空白的眼神看向了云照雪。
一线横波,是云照雪独创的杀招,可是江湖上下却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她在与李慕舸近身缠斗时,而另一次,便是现在。
横波横波,爱人护人之心,看似细如微波,可是其下却藏有劈山断流之势!
四目相对,云照雪眼中的惊涛几乎将他拍散!那样滔天又冷静的恨意,就仿佛自己在无形之中斩断了她紧束自己的缰绳,叫她再不需克制任何的爱恨,只需放任爱恨至万劫不复之地。
斯若愚也在这一刻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云照雪一直有所保留。他直到今天,才见识了云照雪真正不加克制的剑意!
以横波之心,与狂风暴雨相抗!
追雪剑引着长空剑回刺的瞬间,斯若愚睁着一双眼不甘地想,即便秋臻已去,可自己和长空派却并未因此再进一步,究其原因,可能是自己这点可怜的天赋在这藏拙的一线横波面前,根本算不上什么。
眼见父亲即将命丧云照雪剑下,斯玉声奋不顾身地飞扑过来,此刻,他已顾不得曾经对父亲的怨言,只想拦下杀意毕露的云照雪。
“不是父亲的错,是我先”
下一瞬,一道惊心的白光闪光,斯玉声的话音戛然而止。在他惊惧的目光中,云照雪义无反顾地刺穿了斯若愚的琵琶骨!
“父亲——!”
血腥气弥漫开来,所有景象在眼前凝滞,在一声嘶吼过后,斯玉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喉间只剩滞涩的嘶声。
父亲的身形在自己面前倒下,斯玉声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云照雪抽出长剑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斯玉声打了一个寒颤,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认出她,我不认出她,就不会有这些变故了。”
他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无用的悔恨,可是云照雪的脚步却没有丝毫无他而停留。
新血盖过了地上颜色更深的血色,云照雪回过头,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倒地的阿曼苏。
指尖抚上那被风吹得有些冷的面庞,云照雪极尽温柔地将她翻过身来,拨开散乱的银发,轻轻地让她垫在自己的腿上。
掌心无言地贴上那血痕遍布的胸口。即便目光中是一览无余的哀伤与悲恸,可是云照雪灌注内力的动作却是那么得平静和温柔。她一如当年帮寒争梳理脉息那般仔细,只有当捕捉到那胸口不明显的起伏时,才能捕捉到她的颤抖。
衔蝉奴口中发出了焦躁的低呼,而云照雪的眼中,只看见那轻轻颤动的手指。
而在她苍白的面孔上,那薄薄的眼皮也突然颤动了起来。
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阿曼苏呛出一口血。因为失血,她的眼前模糊不清,耳边也嗡嗡作响,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凭借熨帖着自己手心的温度认出了揽着自己的人。
今日是八月初五。在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云照雪的时候,她却跨过所有艰难险阻,如约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轻轻地回握住云照雪,阿曼苏扯出了一个微笑:“云大侠,果然守约……”
时隔数月再次对上这双久违绿瞳,此刻,云照雪耳中的所有杂音都一并退去,只剩下了关乎本能的爱语。
喉中的声音几近哽咽,云照雪听见自己用发哑的声音回答她:“不是守约,是一直想着你,所以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