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玉声出了这场闹剧, 实在是丢尽了自己的颜面。
可即便如此,云照雪面上依旧是一副置之不顾的样子,眼中漠然依旧, 甚至没有半分动容。这一刻,为儿子感到不值的愤怒达到了顶峰,斯若愚掩去面上狼狈, 克制着怒意问道:“云庄主,一直都是别人替你说,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要说?”
祝融潜虽然不关心这些小情小爱的事,但是眼看云照雪已经叫长空剑派出了糗, 那他也不能再放任这出闹剧继续下去了。一个多的字都不想再听, 祝融潜嘴角沉下,用一种失望至极的语气道:“那魔教妖女助纣为虐,残害西疆民众, 你与此人勾结,实为武林之耻。”
既已背叛武林, 那便不能以盟友之道相待了。
眼神紧盯着云照雪手中的长剑,祝融潜警惕地喝道:“来人!”
这是要将云照雪关押审问的意思了!丁凌泉心中一紧,顶着冒犯祝融潜的骂名急声求情道:“祝掌门!玉声所言不错,即便这两封书信是真的,那也不能证明云庄主谋害青临门。凌泉认为,此事还有待查明!”
不能证明?
丁凌泉与云照雪有同辈之谊,所以不论事实如何她自然会向着云照雪说话。
不屑地冷哼一声, 祝融潜双目紧盯云照雪, 一字一顿道:“字迹可以作假, 可她告水山庄与青临门有仇却不假!为何不能证明!”
此话一出,云照雪握剑的手一顿, 其余两人也面露异色。
十年前,青临门与告水山庄突然交恶,此事虽然流传不广,但中都各派掌门多少都猜到了几分实情。
他们早就知道青临门掌门独女以血为药,只是他们没想到这药引,竟然是告水山庄第二任庄主易闻英去后留下的孤女。
只是虽然心中明白了内情,但是碍于青临门的势力,也无人想要提起此事,引火上身。
今日祝融潜旧事重提,虽然是为了表明云照雪有暗害青临门的动机,但是却也叫其余掌门陷入了尴尬的处境。
明知少庄主的遭遇却对此视而不见,这不是想让他们陷于不仁不义之地么?
看着对此毫无察觉的祝融潜,斯若愚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之色。
斯若愚的这番脸色被云照雪尽收眼底。她持剑静立,但一双眼中却已染上嘲弄之色。
原来这台上人都清楚她与青临门的恩怨么?这么多年装聋作哑,如今却借此对自己口诛笔伐,当真是可笑至极。
“云照雪,你笑什么?”
在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下,斯若愚带着有些惊异的神情问出声。
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冷笑,云照雪抬眼认真问道:“何为勾结?”
“诸位掌门知道青临门行事不仁却对此视而不见,那这算不算勾结?”
眼神掠过丁凌泉,落在面色大变的祝融潜身上,“诸位明知青临门灭门之事有蹊跷,却强行让我揽下所有罪名,这又算不算勾结?”
云照雪只是不涉中都之事,但从来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简短的两句叫祝融潜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险些就被气得踉跄一步。
云照雪说的不错,此事却有蹊跷,但是在给不出江湖上下一个交代的时候,他们只能怀疑最有可能的云照雪。
后悔自己方才说出了不占理的话,也意识到自己的英名极有可能毁在云照雪手上,祝融潜涨红了脸,伸手怒指云照雪,“你!”
“好,好一张颠倒,黑白之口!”
正对云照雪的手指颤了又颤,至此,祝融潜彻底失去了理智,愤然拔出了号称“只斩奸邪”的龙吟剑。
剑光划破长夜,惊澜台上只听祝融潜的怒喝声:“你既如此执迷不悟,那今日我便替武林诛杀叛徒!”
他们只是想审议此事,并没有想叫中原武林真的折损一位女侠。更糟糕的是,要是再这么闹下去,今日台上怕是要折损两位掌门。
“祝掌门!”
惊恐地回过神来,斯若愚回身,赶忙和丁凌泉一起出掌制止!可是,在他们出声之时,恼羞成怒的龙吟剑便已越过了他们的身前。
龙吟乘风之时,剑锋已过耳边!
云照雪侧步躲开,可腮边却后知后觉地传出一阵刺疼,原来她并未完全躲过,所以那剑锋才在脸上划出了一条血线来。
血滴无声地落在了台上,呼吸间,那淡淡的血腥气开始往鼻翼里钻。
还未被架着走远的斯玉声面露愤怒之色,周遭也有人忍不住发出几声惊呼,而云照雪却置若罔闻。
她只紧盯着祝融潜和周遭那些或神情紧张或蠢蠢欲动者,以四指抹去血痕,提剑缓缓站起。
看来今日,她不得不出剑了。
一呼一吸间,云照雪静静地闭眼运气。天地飞尘皆滞于空中,惊澜台上,静得连衣袖相碰的窸窣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腕肘之力渐渐下沉时,云照雪睁眼,自腰间拔出了追雪剑!
以韧劲接下龙吟剑一击后,追雪剑蓦然翻起,打乱了祝融潜的进攻!衣袖间振起一阵劲风,一瞬间,内力四震,竟让台上人脚下一颤。
不欲与云照雪的内力硬拼,祝融潜咬牙出掌,趁乱击向云照雪的丹田穴!虽然这一掌被云照雪灵巧躲过,可是在转身之时,被掌风波及的衣袍间却掉出一个闪着红光的物件!
只听一声突兀的脆响,刹那间,数百红蝶自袖间飞出,如红雨漫天花,片片翻飞不下!
红玉在红蝶的掩映下更加透彻,仔细看去,那竟是格桑乌一直戴在手上的玉戒。
“这是,是……钰龙神教那妖女的忘川蝶!”
“她果然与魔教有染!”
一片唏嘘声中,云照雪看向地上的红玉指环,神色既恍惚,又好像珍视得不能珍视一样,
她们从红石崖逃出那日,格桑乌告诉自己,这是她和阿曼苏独有的护身之物。
可今天,这护身之物却出现在了自己身上。
低下些头去,云照雪眼底酸涩异常,却苦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道:“傻子……不过十天半月,便值这么多么?”
这不过是只能坚持半刻的幻术,可是此时,这一群脆弱的红蝶却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毅然飞聚在云照雪面前。
明明是夺目的血红,可是在云照雪眼中却慢慢化为了一袭单薄的紫衣。
指尖仿佛又再次触碰到她笑意盈盈的脸,云照雪在一片喧哗中垂下眼,面色复杂地放下了剑。
……
三日后,在惊澜台旁早已荒废的议事小院中,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逻的弟子和守卫,身穿黑衣的斯玉声和暗卫跳下院墙,小心地靠近后院的一扇屋门。
走廊外空无一人,连穿过的风声都没有。而打开那扇隐蔽的屋门后,看见的,先是一片朦胧的月光,然后是从窗缝间静静看着月光的云照雪。
替他放哨的暗卫退出了走廊,眼前剩下的只有不愿靠近自己的影子,和影子尽头那不看自己的人。
斯玉声心里清楚,她的目光素来不会投向无关之人,所以即便自己在这里站上一夜,她也不会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沉默了半晌后,斯玉声终于忍不住闷声问道:“那日惊澜台上,你为何不直接反驳?”
那日漫天的忘川蝶像一道鸿沟般横亘在两人之间,到了这一刻,斯玉声也失去了当日的笃定。看着一言不发的云照雪,他艰涩地问出声:“难道你当真与妖女……”
“勾结”二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可是这一次,云照雪却偏过头来,极其坦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当真爱慕她。”
看着满脸写着不敢置信的斯玉声,云照雪一如既往地反驳道:“但我们从未勾结。”
这两句话像雷声轰然落在斯玉声耳边,叫他头晕目眩。
像是不能接受心上人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也像是要逃避真相一般,斯玉声颤声回道:“你定是被她蛊惑了心智。”
月光如水,折进云照雪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波澜。极尽温柔地抚过掌心的红玉指环,云照雪坚定地回答道:“她从未做过害人之事。”
自己苦等她多年,得到的永远是一句疏离的“无意婚配”。
可是如今,对着这样一个为虎作伥,蛇蝎心肠的妖女,云照雪却口口声声说,她爱慕她,也相信她从未做过害人之事。
嫉妒和不甘涌上了心头,斯玉声握紧拳头,咬牙问道:“你要为了她毁了你自己?”
面上浮现讥讽之色,云照雪看向沉浸在妒意中的人,平静地反驳道:“要毁我的人不是她。”
他也希望这一切都是昏聩无能之人的陷害之辞,可是即便如此,云照雪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心中当真有那个害她至此的妖女。
无法接受这荒唐的事实,斯玉声几近崩溃地想道,若是旁的男子就算了,可为何偏偏,是个女子?还是一个不知用什么方法蛊惑了她的魔教女子。
他等了云照雪这么多年,可是云照雪亲口承认的这一切仿佛是在戏弄他的真心,斯玉声再忍不住心中的愤慨,红着一双眼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凭什么……凭什么是她?”。
合起了掌心的流光,云照雪轻声反问道:“那又为什么是我呢?”
云照雪的话并未说全,可是斯玉声却听明白了。
是啊,为什么自己偏偏爱慕她呢?
满心的不甘化为了面上的惨然,斯玉声屏住了呼吸,突然明白了过来。
原本就没有“凭什么”和“为什么”。从前每当有人取笑他,说云照雪人如其名,问他为何迟迟不愿放弃时,他都是笑一笑,再回答一句“斯人难得”。
可是今日他突然明白了,云照雪原本就不是什么冷雪寒冰,只是自己从来都不是她的“难得”。
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看着表情丝毫未变的云照雪,斯玉声脱力般地松开了拳头。
他倾慕云照雪的沉稳和从容,可是在见证过她因为另一人而失态之后,斯玉声却突然觉得从前贪慕的目光是如此地让他无地自容。
不知何时,月影悄悄地离开了窗边,室内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一潭死水般的寂静中,斯玉声踉跄地挪动了脚步。
他的声音似乎被这一片昏暗堵在了喉间,云照雪只能听见他沙哑而含糊地对自己说:“云照雪……我说的一直都作数。”
他说他会一直等,便是一直等。即便云照雪心里装着她人,他也会等。
在黑暗中描摹着云照雪的身形,他失魂般地吐出一句:“我会去替你求情,望父亲和其余掌门能查清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
她从未暗害过李慕舸,却都辨不明清白。
那如今她与格桑乌之间已互通心意,又能如何还自己一个清白?
轻轻地垂下眼睛,云照雪在一片黑暗中摇了摇头,释然一般地笑道:“不必再做什么了,你自己保重。”
从前的“保重”是客套,可今日的保重却像是彻底与自己划清了界限。
心中弥漫起浓浓的不安,可是放哨的暗卫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向他投来了紧张目光。
后院里逐渐响起了巡逻的脚步声。在暗卫的几番劝说下,斯玉声终于挪动了脚步,不甘心地离开了那扇门。
慌乱中,云照雪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而斯玉声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强烈预感。
他始终说不出一句“你也保重”来。耳边不断回想着云照雪最后一句,他不安地想,这兴许会是他和云照雪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