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照雪回到院中时, 格桑乌却不在内间,被褥间只有甩着尾看她的衔蝉奴。
想起方才在阿曼苏暗室中听到的话,云照雪眉头一皱, 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呼延灼明日才出关,难道圣使们等不到天亮便已出手了么?
……不对。
将眼神投向气定神闲的衔蝉奴,云照雪的思绪逐渐冷静了下来, 若是有其他人来过,衔蝉奴不可能是这幅样子。
那看来,格桑乌应该还在这房中。
明日教主出关,钰龙神教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可是即便如此, 今夜从红石崖吹来的风却格外平缓。
长风卷过山崖和枯枝,发出了海涛般的声响。屏息细听了一阵后,云照雪便察觉到了一道刻意隐匿起的气息。
整个房间里都带着一股梅香, 但是梅香最为暖融之处,恰恰在她身后。
一声不再压抑的轻笑传入耳中, 云照雪骤然转身,看见了静静站在窗旁的格桑乌。
“想不到云大侠这样的正道人士,也会三番两次行这偷摸之事?”
格桑乌抱臂笑着,可是云照雪回应她的却是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四目相对良久,格桑乌终于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什么。
眼中的好整以暇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平静的眼神。
根本不用问云照雪去了哪儿,格桑乌就这么靠在窗边, 笃定地对云照雪说:“你见到阿曼苏了。”
顿了顿, 她继续道:“或者说, 你看见阿曼苏的脸了。”
阿曼苏的脸么……?
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格桑乌,云照雪想, 教奴怎会将二人弄混呢,这分明是两双完全不同的眼睛。
格桑乌的问题原本就不需要云照雪的回答,于是,在得到一句沉默的默认后,格桑乌垂下眼去,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和她,有几分像?”
可是云照雪并没有回答格桑乌的问题,收回了眼神,云照雪突兀地开口问道:“呼延灼为何要取你的血?”
云照雪早就看见取血的场景了,可她却在今日才问出这个问题。这说明,云照雪一定从阿曼苏那里听到了些什么事情。
思及此处,格桑乌刻意岔开了话题,“这是中原人的相处之道么,不回答别人的问题就算了,还总是无故反问。”
可即便她岔开话题,云照雪还是再次开了口。
“为什么?”
想起暗室中那张迎着火光的脸,云照雪盯着格桑乌,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因为你自告奋勇,替阿曼苏受了这取血之苦么?”
闻言,格桑乌一怔,但很快她便出声否认道:“云大侠倒是看得起我。”
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格桑乌问道:“明日你便要离开了。”
“你现在不问我要解药,却要把心思都浪费在我身上么?”
明明一开始那般难缠,现在却这么轻易地把药交给自己了么?
定定地看着那个小巧的药瓶,过了好一会儿,云照雪抬起眼来,却没有伸手去接。
安静地看向了格桑乌,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不是浪费,是我想知道。”
别过脸去,格桑乌的眼中再次出现了逃避。
她不明白云照雪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知道云照雪具体是想知道些什么……是想知道格桑乌究竟是个什么人,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格桑乌过着和阿曼苏天差地别的日子?
她以为别开脸云照雪便能识趣地放弃,可是云照雪却丝毫不避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许久,最后,在云照雪的坚持下,格桑乌还是转过头来,虽然她的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语气中还是沾上了极力掩盖的怅然。
“你来时的路上,有没有听说过若木古树?”
听见这个有些熟悉的事物,云照雪蹙眉问道:“是用来吸引若木鸟的若木古树?”
听了她的话,格桑乌轻轻摇了摇头道:“那是中原人的说法,却并不是若木树的全部。”
“在西疆,若木树双生一体,是达姆族的神树。西疆荒凉,为求得上天庇佑,部族多把水和树奉为神灵,但是若木树却不同。”
“若木树被奉为神树,不单单是因为庇荫取水,而是因为若木树的树液确有奇效。”
迎着云照雪幽深的眸光,格桑乌的语气却十分的平静,就仿佛她在讲一个于自己无关的事情。
“这奇效便是,每过五十年,便会有一位服下树液的族人诞下一双双生姊妹。”
“双生姊妹白发异瞳,虽为双生,身上却流着不同的血。其中一人之血能使亡者复生,而另一人……她的血却是世间至毒。”
“只不过,即便同脉不同命,达姆神也并没有偏心其中任何一人。”
双眸微微一沉,格桑乌缓缓地讲出了问题的答案:“负有“生血”者,不具任何神力,而负有“毒血”者生来便是驱使神鬼和生者之才。”
同脉不同命……
胸间说不出为何有一股滞涩感,云照雪看着格桑乌,沉声问道:“所以,你便是那个身负“生血”之人。”
“不愧是云大侠,果然聪明过人。”
格桑乌自讽道:“我便是那除了献血外,于钰龙神教无任何用处的废人。”
岂料,格桑乌的话音刚落,云照雪便反驳道:“无用之人,又怎么费心守着她的族人?”
达姆族,神树……
她现在才清楚,云照雪那日出手杀了那白衣侍从的原因。
不是什么性情乖戾,阴晴不定,是因为他触及到了格桑乌最在意的事情——她的族人。
听了云照雪这句,格桑乌只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我?”
哈哈笑了起来,格桑乌摇头道:“云大侠误会了,我自幼便被带来此处,又怎会与族人有什么感情。不过是因为我即便再无用,也不喜欢被侍从踩到头上罢了。”
她说得越多,云照雪的眉头蹙得越紧。即便如此,格桑乌也像是毫无觉察一般继续道:“你不是都看见我杀死那侍从了么,又怎会说得出这样的话?”
“难道说,是在这里待久了,近墨者黑了?”
无用之人……
胸中的滞涩感蹿上了喉间,云照雪不错眼地看着她,心中的思绪愈发杂乱。
她身上流着让呼延灼也为之忌惮的血,若是没被钰龙神教所害,她原本该是部族里最为人崇敬的神女和司祭。
她应该在那若木树下,自由自在地听着旷野吹来的风,可是如今却和白虎一样被豢养在这狭窄而偏僻的院中。
她甚至还不知道,明日她将要面对的事情。
即便红石崖遮住了大半月光,可是那垂顺的银发间却有清辉若隐若现。鼻息间的梅香愈发飘渺,云照雪心中也渐渐升起了一个念头。
天亮之时,我要带她走么?
眼底积聚起越来越多的情绪,云照雪向来有决断,可是今晚,她却头一次尝到了犹豫的滋味。
许多念头堆积在心口,可是最终,云照雪只是敛眸说出了一句。
“明日,便到了约定好该离开的时候了。”
格桑乌也仿佛从那悠远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她短暂地愣了一愣,很快,便上前一步,将云照雪求了多年的解药送到了她的手中。
“我虽是魔教妖女,但既然都收了云大侠的好处,我自然也不会食言。”
“云大侠要的东西,我已双手奉上。”
说到这句时,格桑乌顿了顿,过了好半天后,才用一种郑重的语气,看着云照雪说:“明日天亮时,云大侠便走吧。”
屋里没有点灯,她只能看清一双幽静的眼睛,却看不清云照雪眼中的情愫。
而在这样的带着些怅惘的昏暗中,格桑乌却在悄悄庆幸,幸好没有点灯。
这样,云照雪也同样看不清自己了。
天边的雾气渐薄,但是檐外浓重的青黑还没抹开,外间便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云照雪收拾好了自己,静静地站在门边。
她来时借用的教奴的衣服已整整齐齐地叠在榻上,除去这套衣服以外,整间屋子里都看不出有半点第二个人的痕迹。
或许是意识到她即将离开,衔蝉奴跳下床来,睁着一双炯炯有神地眼睛望着她。而内间里,格桑乌却一动不动地安睡着。
她向来不到午时不起,想来,对她来说今天和往日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衔蝉奴围着她打转,连尾巴都着急勾着她,看起来是很不舍的样子。
在这样的目光下,云照雪蹲下/身,第一次伸手摸了摸衔蝉奴的脑袋。
掌心的白毛有些硬,但不知是不是云照雪的错觉,她总觉得格桑乌平日里常常揉蹭的那一片却格外的柔软。
“我走了。”
松开了手,云照雪隔着内间的门帘,轻轻地留下了给格桑乌的告别。
在衔蝉奴不舍的挽留下,她还是迈步走到了门边。
门缝中吹来的风带走了云照雪指间的温热,云照雪呼出一口料峭寒气,沉默地打开了屋门。
“保重。”
这是她在风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虽然轻不可闻,却让内间的格桑乌缓缓睁开眼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但是跨出这个门后,隔的就不只是山遥水远了。
她不会离开大漠,而云照雪也不会再闯入红石崖了。
兴许是明白这个事实,所以云照雪也只说得出一声“保重”。
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格桑乌好笑地想,这种时候,就算是装装样子也好,难道不应该和我说一声后会有期么?
或许是感觉到了格桑乌已经醒来,衔蝉奴嘴里一边发出焦急的“呼噜”声,一边伸头来拱格桑乌的被子。
一手圈住钻进怀里的大脑袋,格桑乌一手安抚着焦躁的衔蝉奴,一手拨弄着它的耳朵,像是对它解释,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她一遍遍地轻声重复着:“她走了,兴许也不会再见了。”
衔蝉奴可能不能理解主人的话,但是它却察觉到了格桑乌语气中的失落。
慢慢地它不再晃动脑袋了,只是静静地把脑袋搁在格桑乌怀中,一下又一下地舔着她的手臂,直到外面的太阳渐渐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