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第七十二天
随着大屏幕的倒计时数字开始跳动, 现场的闹声逐一安静下来,只剩下纸笔摩擦时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其他选手都在耐心地打草稿和框架。这就犹如建筑的地基, 地基越是夯实, 建筑才越牢固安全。
主持人和摄像师会近距离地走过每一个选手身旁,记录他们作画的过程现场, 现场的另一处大屏幕则会播出即时的画面。
每一个画家都有自己独特的作画习惯,甚至就连如何处理原始画布,都有自己的独有手法, 犹如一个标记、签名, 而这些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主持人和摄像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动静, 唯恐打扰了这些选手。
看台上有观众时不时地会压低声音, 互相交流, 今天入场的观众都是登记通过的专业观众,本身就从事艺术相关行业, 对于个别本身就小有名气的参赛选手的作画习惯、流程都颇有了解。
当主持人来到澈穆桓这边的时候, 动作明显僵停了一下, 不由看向评委看台的方向, 随后又将目光放回澈穆桓这儿。
距离澈穆桓最近看台处的观众已经麻木了, 早就知道澈穆桓在做什么,甚至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对方仍旧不急不躁地在做同一件事情——刷纸。
现场不同画家作画需要用到的原材料稀奇古怪的都有,不仅仅只是颜料笔墨这些常见的, 因此主办方会在比赛开始前一一登记准备好各个选手的需求。
而澈穆桓提出的需求之一, 是白胶、水、还有……无糖过滤豆浆。
按要求准备的工作人员只当这是澈穆桓要喝的, 却没想到这是要用的。
澈穆桓将这几样东西按比例混搅起来后,用羊毛刷小心地在巨大的生宣纸上横向刷过。
这个动作必须要尽可能地一气呵成, 避免羊毛刷在宣纸上来回补刷,以至于造成纸张的磨损程度。
而羊毛刷上所沾的涂料,同样量要控制得当,羊毛刷竖直执起时不会有涂料滴落的干燥湿润程度便是正好的。
生宣纸面积大,澈穆桓从最上方开始刷,刷到下面的时候,上面的就已经干透了。
主持人来到澈穆桓这边,见到澈穆桓的动作,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见过处理宣纸的,没见过这么处理的。
现场大屏幕也跳出了澈穆桓这边的画面,眼见其他选手都已经上手开始作画起稿了,他们这边还有一人连宣纸都没处理好,不由惹得一片人倒吸气。
不止慢了别人一截,就连画纸面积,还要比其他人大几倍!
这哪里来得及画!
燕将池看了眼对面看台随着大屏幕转到澈穆桓这边后,乍然响起来的动静,又冷淡地收回目光。
而他这侧周围看台,倒是没人敢对此议论点什么——先前已经有人出声吐槽过了,被燕将池瞪了一眼,灰溜溜地就闭上了嘴,
——不过也只是闭上了嘴而已,私下没少发朋友圈发微博吐槽某人的行径。
@看画不说话:有没有人管管某个姓燕的啊?!砸钱让男朋友来参赛保送到决赛已经难评了,我评价两句怎么了?连言论自由都没了?
消息发出去后,只有依稀几个朋友回复问他——
【他怎么你了!?】
【谁啊?】
【@看画不说话:燕将池!还能有谁!就他最嚣张!】
【@看画不说话:他瞪我】
【……瞪你一眼而已,算什么,兄弟大气点】
【@看画不说话:……】
不过随着摄影师将镜头从澈穆桓身上,挪到了宣纸与一旁混合比例的原材料上,看台中陆续有发烧友注意到了细节——
“那是什么?豆浆?白胶?他是想把生宣制成熟宣?那为什么不直接用熟宣?”
“半生宣吧。不得不说,比赛现场,这个做法还挺……大胆的。”
“居然用豆浆……”
“豆浆怎么了?”
人群里纷纷好奇地询问议论起来。
一名头发花□□神矍铄的老者坐在人群之中,慢慢开口:
“过去古代画家作画,都会用自己的方式习惯来处理画纸——宣纸也好、绢绸麻布也罢,有的甚至会用到铅这类的重金属、带毒的植物油提取物这些来保护画布,又或是让色彩更加饱满固化,上手更加润滑……”
他说着,顿了顿,才进入正题:“而历朝画家之中,会用豆浆的却只有一个人,澈帝。”
老者话音落下后,周围原本小声议论的人群都安静下来。
这不算是一个广而知晓的细节,只有参与古画修复的少数从业工作者才知道这个秘密,老人有些愣怔地看着下方正在处理画布的年轻人——这人又是怎么知道该这么做的?
澈穆桓画了近一个半小时的功夫才做好基本作画的前期工作。
那些时不时对比着周围其他选手进度的观众们都忍不住替澈穆桓捏一把冷汗。
自然还有进度慢的,比如还在打草稿的。
但问题是,他们这边的选手,连个草稿都还没起呢!
这么大一张画纸,光是起个草稿,估计都得两三个小时,更别说其他的了。
怎么看,时间都不够用。
然而出乎意料的,澈穆桓根本没有起草的意思。
研墨执笔,直接落在宣纸上。
这一下的,又是不走寻常路,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就连主持人,都忍不住在其他选手那边逛了一圈后,又走到澈穆桓身边驻足看。
国画不打草稿的写意流也有,但是三米的巨幅画却不起草稿,这就少见多了。
但不得不说,少了细致的草稿这一步,澈穆桓的速度和进度都快了不少,甚至隐隐赶超上来。
要不是镜头不能厚此薄彼,主持人都想停在澈穆桓这边不走了。
她瞧着澈穆桓画的,原以为这样的大画幅,大抵是山水画,花鸟类的概率都小,却没想到,对方画的竟是人。
主持人看了一眼就有些惊讶,但又不能真待在这儿不走,只好捺着好奇,不动声色地继续一一扫过其他选手的进度,一圈下来,又回到澈穆桓这头。
就见画幅的九分之一处已经被深深浅浅地填起。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景——士农工商僧道妇幼老儿,吆喝的小贩,街上的杂货,沿街牛车马车,商铺与高阁,河道与小舟……
澈穆桓屏息悬笔,手腕极稳,靠近脖颈处的衣衫已经渐渐被汗水浸湿。
时间不知不觉中过得飞快。
当其他选手陆陆续续完成了作品停笔后,澈穆桓还在继续,大屏幕上的倒计时显示还有四十七分钟。
不少选手此刻也来到了澈穆桓的身旁,但都默契原则地站得稍远些,谁也没有作声,以免打断了对方。
此刻,大屏幕上的镜头画面全都停留在了澈穆桓身上,特写镜头落在他的画纸上,他的笔尖纤毫上,他的手指、他的眼睛专注、他的脸侧鬓角被汗水浸湿、他的嘴唇微微泛白。
八小时的作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和考验。
燕将池坐在最近处,隐隐有些坐不住了,他握紧了手边的拐杖紧盯着台下的青年。
他看的出澈穆桓已经累极了,这样的参赛强度对于澈穆桓的身体状态来说,已经有些超负荷了。
澈穆桓也进行到了最后的收尾。
三米的巨幅画,澈穆桓也执起了一把足有半人那么高的毛笔,吸饱了墨,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手腕施力,笔走游龙,一气呵成,整幅画被连接了起来,画面顿时犹如注入了点睛的连线!
“我也完成了。”澈穆桓轻声说道,他倚着桌角,目光略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光彩和兴奋。
至少,他当下很满意自己今天的发挥。
评委们一一走下来近距离地观赏所有选手的作品,而选手们也早已在等候澈穆桓的时候,互相看过了彼此的画作,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更加有兴致地挤在了澈穆桓这边。
澈穆桓被挤得嫌空气太闷,忍不住往外走了几步出来透气。
他目光看向看台那儿,正巧与燕将池略有些担忧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他笑了笑,弯起眼朝燕将池挥挥手。
燕将池见状这才慢慢松开攥着拐杖的手。
澈穆桓四下看看,人都多,索性一个人慢悠悠地逛着其他选手那儿陈列的作品。
各有特色。澈穆桓在心里评价。
晃了一圈,正好和评委们的步伐一致了,澈穆桓走在评委之间,听着评委们的评价,若有所悟地端详着如今的现代艺术。
慢慢的,一行人走到了澈穆桓的工作区。
澈穆桓画作这儿热闹极了,简伯恩忍不住围着画看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撞上艾伦的后背才停下。
“嘿我的朋友,你的眼睛都快黏在上面了!”艾伦好笑地看简伯恩。
简伯恩吸了口气,揉着额头笑:“抱歉抱歉。”
他的眼睛确实要黏在这画上了!
如此庞大的一幅画作,却是一点也不显杂乱,仿佛绘下了一座城池远近郊外、众生之相,小儿跑闹,妇人河边打水,纤夫在船上吆喝,牛在田中犁地,还有宽广的原野,楼台野树,遍地繁花……
每个小人的脸上神情都无比生动,栩栩如生。
再看建筑风格,是开元年间的建筑楼阁,整幅画就像是开元年间的盛世缩影。
尽管尽是墨色,没有任何其他色彩的点缀,但是澈穆桓却显然又将墨发挥到了细致极点的程度。
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最难的便是要清而有神,不仅是要求墨质,更是要求笔者能通过深浅不同的墨彩从而将其衬托出来。
而在澈穆桓这幅画中,清晰可见。
如果说这些技巧、细节叫人惊艳,那么随之简伯恩的提醒,则让现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心神一震,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端详着这幅画中的河流、原野、各色人物、乃至建筑、花草、树木的走向,才忽然意识到,这些却非仅是一个结构,更是有意而为的画。
——这些本身,便是画,而它们又构成了除此之外的另一幅画作。
“我建议现场可以叫无人机俯瞰视角再拍摄一下这幅画作,说不定会有新发现。”简伯恩忍着嗓音里的兴奋和痒意说道。
主持人闻言,便立即跟进安排。
不多时,现场无人机起飞,大屏幕上也出现了无人机下的视角画面。
无人机的俯瞰下,画幅的细节被模糊,然而整体的轮廓却没有比此刻更加清晰了!
整个看台上都响起一片哗然和惊喜的欢呼声——
这是一个繁体的汉字“龍”!
而这个字,即便是国外的评委也都认了出来,它在中西艺术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但从没有哪幅作品中,是以这样惊人又出乎意料的方式体现的!
只见那些高耸的城郭、那些繁华的街道车马、那些蜿蜒的河道,浩瀚的原野……画中的一切冥冥之中形成了一个“龍”字。
而澈穆桓收笔前最后记下颇为写意的泼墨,更是让这整体的字型越显磅礴之气。
评委们之间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然后掌声随之连片!响亮得像是要将这片展馆都掀起!
“我靠他都没打草稿!这是怎么画的??这个龍字怎么冒出来的啊??我中间是不是错过了五六七步??”
“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就这么一黑黑白白的画居然都给画出花来了!!也太牛逼了啊啊!”
“国画就是最雕的——!”
“我必须得说,有了这幅画,在座各位都是弟弟!”
“草这控笔能力!这大局感!开挂了吧!!?”
“这些评委倒是说句话啊!点评点评呢!我需要一点专业的赞美!”
“笑死,点评不了一点,牛逼就完事!”
“我怀疑其中那些外国评委是真点评不了一点,看得懂国画吗?”
“……别啊,我开始慌了,看不懂岂不要完?”
评委这头需要时间来给出最终答案和点评,参赛选手们则纷纷回到后台整理休息。
澈穆桓随地找了一处坐下,眼前都一阵阵地有些发晕。
不过很快,一瓶水和一块面包就递到了他面前。
澈穆桓睁开眼,便见燕将池担忧皱眉的脸放大在自己面前。
“你怎么……”澈穆桓微愣,然后笑了起来,他接过来,然后微微偏头,用脸颊蹭了蹭燕将池干燥温暖的掌心。
“我做好你的后勤。”燕将池说道,他微微弯起眼,手指顺了顺青年微乱的发梢,“先吃些垫垫肚子,免得等下胃难受。”
他都想去催催那些评委了,就这还有得好选?要他说,直接金奖颁给他陛下,他就能带人先走了,奖都能叫其他人代领。
澈穆桓低笑两声,他点点头喝了几口水,嚼了几口面包。
没多久,工作人员便前来通知该去前场了,评委已经得出了分晓。
照例是一番按照完成时间顺序的一一作品点评,澈穆桓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动静。
澈穆桓的作品最后完成,也放在了最后点评——
“这副画有名字吗?”出乎意料的,评委席上率先抛出了一个问题,看向澈穆桓。
澈穆桓挑了挑眉,想了想便道:“龍巡燕京。”
燕京是如今帝京在开元年间的叫法。
“好。”评委席上一位老者微微弯起眼,笑着点头,“由我来总结一下吧。”
“此画用笔,兼工带写,足以见笔者对于工笔、写意画法功底极为深厚。”
“工笔细腻精致,写意恣意狂放,不拘一格,两者由笔者结合得极好,更是驯服了对于画纸生宣与熟宣间的把握,构思精妙。”
“……”
他一一说完,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便是要宣布最终的获奖人选了。
一共十名参赛选手,金奖银奖各一。
主办方率先宣布了银奖的获奖者,是来自巴黎的参赛选手。
当现场看台那儿听见银奖的得主是法国人后,不由有些失望,但也给予了尊重的掌声。
“银奖是最有希望的了,没想到这次连简伯恩都出马了,也没能拿到……”
“我觉得简伯恩这次发挥很好啊,真的搞不懂评委的评判标准。”
“还剩一个金奖,这我都不敢奢望一下下……”
“诶算了,这种国际赛都不带我们玩的,我们自己知道咱参赛选手这届都特别厉害就行!”
“这次都放这样的大招了,还没希望,那真的以后别玩了,心累。”
“……”
看台那头议论纷纷,现场所有人都紧张地紧盯评委席,生怕一个呼吸都会错过最终的宣布——
“现在,我非常荣幸地宣布,第五届iJungle国际艺术交流赛金奖画作——”
“《龍巡燕京》!”
会展中安静了一瞬,看台上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前一刻,他们还在议论着金奖花落谁家,所有人几乎都默认了这与他们无关了——
哪怕他们都觉得这幅画足够震撼,却也没想过在国外评委更多的情况下,一幅国画能够力压其他各色作品,夺下金奖!
而现在,现场,明明白白地用中英法三种语言重复了三遍!
金奖得主是他们的!
不到两秒的功夫,整片会展中心都爆发出了掀顶般的呼声!
他们赢了!他们真的赢了!拿下了从未得到的金奖!
现场宋青松也难得失态地激动跳起来,紧紧抓住他身侧的助理,用力地把人摇得来回晃:“你听见了?!真的是我们?!”
其他参赛选手听见这最终的宣布,没有太多异议,或者说,没有太意外。
饶是他们,也受到了一番艺术文化的差异冲击,即使没有丰富的色彩,只是简简单单的墨色与白色,竟然能够做出如此丰富又极有层次的作品,这颠覆了他们对东方艺术的刻板印象!
即便是之前对澈穆桓颇有微词的几人,这会儿也上前恭喜澈穆桓。
“我收回先前的话,也为我的……偏见向你道歉。”一人上前,正是赛前与澈穆桓放狠话的那人,对方伸出手与澈穆桓握了握,抿着嘴低低道,“恭喜你,它确实很棒。”
澈穆桓闻言微微颔首笑了笑:“我接受。谢谢。你也一样。”
他刚说完,宋青松便和书画协会的一群人冲了进来,激动地围住澈穆桓,像是要把对方抬起来,所幸被及时赶过来的几个保镖全都拦了下来。
一群平时极难见到一面的书画大师,哪儿还见那副气质清高又颇克制矜持的样子?
“穆桓!我们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