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琮回到客栈时,正好遇到舒鲤和柳姨在楼下吃早饭。
舒鲤见到楚琮后扬了扬手上的筷子,招呼道:“快坐下吃,待会儿要一起出门去买点东西。”
楚琮嘴上说了句“我吃过了”,然而身体却依旧朝着舒鲤二人走去,在桌边入座。
“出门有事情吗?”柳姨脸色较之前几日好了不少,也没那么苍白了,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知道有新家可以入住后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
楚琮与舒鲤二人看在眼中自是长出了一口气。
“去兑了些散碎银两。”楚琮缓声回答,柳姨这才没有过多追问,继续低头喝粥了。
舒鲤咬着筷子打量了一番楚琮,随后说道:“你什么时候出门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楚琮嗤笑抱臂,“你鼾声如雷怎么能感觉到。”
舒鲤不满控诉,“你胡说,我才没有打鼾。”
柳姨亦看不过眼了,笑着插话道:“好了,琮儿你也别总是捉弄小鲤。”
楚琮耸耸肩若无其事,倒是舒鲤拿着筷子恶狠狠咬了一口,露出一道浅浅的压印,随后咕噜咕噜地把粥喝完。
三人一上午都奔波在街市上采买,楚琮不爱说话,舒鲤则不会杀价,因此采购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柳姨身上。
舒鲤跟着柳姨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东街走到北巷,大大小小的物什都几乎要备齐了,满满的塞了一马车。
下午由楚琮驾马,舒鲤跟着一起将东西送去村子里,途中顺便去了趟村长家,将地契之类的交易弄好,一天忙碌下来直至晚霞漫天二人才驶着马车回客栈。
有了上一次的惨痛经验,这回舒鲤说什么都不要再和楚琮一起骑马了,自己十分自觉地往车厢里头挤,任凭楚琮说什么都不答应不出去。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楚琮竟然也没有强求,直接驾车走了,一路上马车行驶平缓,舒鲤不知不觉地就有些犯困,脑袋一瞌一瞌地抵着车窗睡着了。
待到了客栈后,楚琮跳下马车掀开帘子便看到舒鲤靠在车厢上睡地正甜。
纤长浓密的睫毛投落下一片光影,鼻梁高挺,唇峰饱满且红润,如同初秋刚熟的山果,红中透着一丝粉,带着天然就引人采撷的颜色。
舒鲤长得像他娘,这一点楚琮自不怀疑。
只是……
楚琮望了许久不见舒鲤清醒,而在冥冥之中,他心中又忽地升起一股子莫名的感觉。
楚琮伸出手,虚虚地遮住了舒鲤的上半张脸,凝视许久后又将手下移,遮住下半张脸。
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变换着遮挡,随着目光探究地愈发深刻,楚琮心中那股莫名奇异的感觉忽地变成一种怀疑。
若单单从半张脸来看,舒鲤的唇与眉眼,却令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同样是早死了的人。
他的师父。
楚琮心中怀疑的丝线瞬间被一张无形的手剥开,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被拂开后展露出一抹光熙。
他师父,据说有一个早逝的妹妹,他刚拜师时,每年师父都会祭拜,他不去问,师父也不会和他说,只是再一次师父醉后,楚琮才偶然看到师父拿着一只手帕神色黯然。
师父与岛主是师兄妹,却不知因何原因而决裂离岛,至死不曾再回。
加上舒鲤第一次给他按摩时曾提到过他娘也有这种毒……
楚琮目光复杂地凝视着睡颜恬静安详的舒鲤,头一次有一种冥冥之中注定的感念,亦是猜想到了舒鲤的身份。
岛主特意提醒过,除非他来,否则谁都不能将舒鲤带走。
事实不言而喻。
只是如今舒鲤只怕还被蒙在鼓里,他的娘亲应当是绝口不提的,再或者……
若是舒鲤的娘亲也不知道自己怀了岛主的孩子呢?
这一切恐怕又要牵扯到上一辈的恩怨,楚琮不再去细想,只是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岛主失踪下落不明,仙人岛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风暴,仅凭岛主先前的吩咐,楚琮猜测其应当是有意要和舒鲤相认的。
只是若岛主真出了什么事,舒鲤知晓后是否还能再次承受失去家人的痛苦。
楚琮目光中盈满了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出来的柔和,定定地凝视着舒鲤的睡颜。
渐渐地,楚琮原先鼓噪不安的心平定下来,虚浮着的微微一划,指尖撩起舒鲤面前被风拂乱的发丝,缓声道:“醒醒,到地方了。”
舒鲤含含糊糊地应声,显然是困极了,下了马车后更是一路哈欠连天,连晚饭都不想吃了,只想回房间去倒头就睡。
二人刚踏上客栈楼梯,柳姨便从二楼处迎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子。
“琮儿,小鲤,你们回来了。”柳姨眼见二人平安回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侧身让开显出身后的男人。
男人面白无须,长相平凡但胜在一笑起来就显得分外温和好亲近,上前几步主动对着楚琮拱手道:“今早听九娘子和我说了,这才特意来贺你乔迁之喜,还望楚兄弟万莫怪罪我不请自来了。”
楚琮自然认得他,他就是仙人岛的另外一个分号掌柜,与今早的九娘子共事多年,二人十分默契,想必是早上得知消息,晚上就来打探他口风,看看他愿不愿意帮忙了。
若是早先,楚琮还会婉拒一二,但方才那一瞬他自已明白心中所想,当不会再犹豫。
故而楚琮并未露出不虞之色,反倒是朝着男子抱拳回礼,“洪掌柜,劳烦你跑这一趟,就由我来做东吧。”
“欸,这哪儿需要!”洪掌柜眼见楚琮态度和缓,心知事情有戏,更是不遗余力地讨好道:“我早就通知掌柜的安排一桌好菜送到楚夫人房中了,眼下就让小二上菜,大家正好一起吃一顿。”
楚琮颔首应是,舒鲤还揉着眼睛准备回屋子,不过听说有一桌子好菜不由得又犹豫了起来,就在犹豫的瞬间,只听那洪掌柜走在前头笑着对众人道:
“来的时候我听九娘子说楚兄弟近年来喜得贵子,也不知道令爱或是令郎可在此处?我还带了些零嘴甜食。”
楚琮脚步一顿,连带着柳姨都是一脸莫名的神色。
“啊?洪掌柜莫不是听错了。”柳姨困惑道:“琮儿并未成亲,哪里来的孩子?”
“好香啊,什么东西……”
柳姨话音刚落,舒鲤就揉着眼睛从后面走进了房间,瞬间被一股子香甜气息摄去了魂魄,忍不住夸赞出声。
这一下洪掌柜目光才落在舒鲤身上,当即处变不惊地继续堆起笑容来,“这位……小公子……”
洪掌柜目光老辣又纵横商道多年,自有一番看人功夫,眼见舒鲤年岁不大且容色过人,还一直跟在楚琮身边,既不是儿子那说不准就是……
眼见洪掌柜目光越来越奇怪,楚琮心知再不出声打断就真的说不清了,当即轻咳一声,对洪掌柜道:“他是我弟弟。”
舒鲤笑着朝洪掌柜也施了一礼,端的是风姿俊逸灵气过人,“见过洪掌柜。”
洪掌柜很快反应过来,暗暗骂了自己思想龌龊,旋即面不改色继续夸赞道:“果然英雄出现少年啊,小兄弟气质卓然不群,想必将来大有建树。”
舒鲤被夸的都有些羞赧了,摸着脑袋讪笑,整个看起来傻乎乎的。
楚琮看不过眼了,直接打断道:“洪掌柜,先入座吧。”
“欸!好好!”洪掌柜从善如流,主动谦让柳姨坐上首,自己则坐在右下方,楚琮与舒鲤各自落座
很快小二就将酒菜备齐,舒鲤嗅着壶中酒香,伸出手就要给自己倒,谁知手刚伸一半就被筷子轻轻敲了一下。
舒鲤怒而望向始作俑者。
楚琮将酒壶拿过,放在他与洪掌柜之间,漠然道:“你才多大就想喝酒了。”
舒鲤撇撇嘴,心道以前都不管我,怎么现在这么婆妈了。
不过说归说,舒鲤倒也没打算在外人面前下了楚琮的面子,更何况他也胳膊拧不过大腿,索性不喝了,自己边吃菜边张罗着给身边的柳姨布菜。
楚琮不是个健谈的人,洪掌柜倒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早已熟络这酒桌逸事,不一会儿就接连几个天南海北的故事将舒鲤逗地一惊一乍的。
一场晚宴宾主尽欢。
“时候不早了,洪某就先告辞了。”洪掌柜笑呵呵起身,朝着楚琮拱手。
楚琮思忖稍许,起身道:“我送送你。”
洪掌柜面色一喜,连道几声“好好好”,二人这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舒鲤趁着楚琮不注意自己偷偷喝了小半壶酒,此时虽不至于醉倒,却也面颊红扑扑的,像那秋后晚霞一般。
柳姨唤小二来收拾桌子,见舒鲤醉眼朦胧地趴在桌子上玩酒杯忍不住笑道:“你困了快去洗漱休息吧,我也累了。”
舒鲤哼哼唧唧应声,自己慢悠悠扶着墙回房去了。
楚琮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舒鲤四仰八叉地躺在被褥上睡觉,连鞋袜都未除。
楚琮黑了脸,走到床边打算把人拉起来丢去洗漱,未料自己手刚碰到舒鲤,舒鲤便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
一双包含灵韵的眸子此时宛若蒙了一层泪花,朦朦胧胧的望着楚琮。
楚琮心猛地跳了一下,旋即面不改色收回手,作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来,“不洗漱就往床上躺,你想熏死谁?”
舒鲤挨了训,一双本就酝酿着三分醉意的眸子忽地涌上一层水雾,在楚琮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豆大的泪花滚落,滴在被褥上,晕开一圈。
“你又凶我……”
舒鲤瘪嘴,不高兴地扯着被褥将自己裹了起来。
楚琮嗤笑一声,毫不留情道:“让你别喝酒,自己非要偷喝,醉了还和我耍酒疯。”
舒鲤此时处于半醉半醒之间,看到楚琮对自己冷言冷语便觉得难过,仅存的理智也很快被醉意盖了过去,自己愈想愈难过,忍不住裹着被子便大哭起来,原本只是一点点地抽泣,紧接着就仿佛是被谁人抛弃一般扯着嗓子嘶声哭喊,仿佛要将自己所受的所有委屈都宣泄出来。
“娘……唔……娘……”舒鲤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楚琮勉强能分辨出他是在喊娘亲。
楚琮沉默以对,屋内寒风自窗框处灌入,烛火明灭间发出“噼啪”一声爆燃,屋内暗了一瞬,顷刻间复又明亮。
楚琮将窗户栓好,随后在床边落座,静静地望着将自己卷成一条抽泣不已的舒鲤。
许是哭累了,舒鲤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直至几不可闻,只传出几声含糊的哼唧声。
楚琮眸色复杂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像是放弃了什么一般长出一口气,替舒鲤除了鞋袜,将人塞到被子里面去裹好。
临走时,楚琮从怀中拿出那颗金线蛊,金线蛊上已经打磨好串了一根红绳。
楚琮指腹轻轻摩挲片刻,金线蛊那犹如琥珀般的玉脂在烛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楚琮将金线蛊放在舒鲤枕头旁,正要起身离开之际,忽地手腕一紧,衣袖被人给扯住了。
楚琮回头看来,正好看见被褥间露出来的一双晶亮晶亮的眸子。
“别走……”
楚琮看他眼睛就知道舒鲤还没清醒,此刻又不知道把自己看成谁了,不过他也不打算和一个喝醉了的人计较。
楚琮笑了笑,一向冷硬的面容在烛火下竟生出几分柔和之意,宛若春风破冰。
“睡吧。”楚琮并未留下,只是反手握着舒鲤细白纤长的手腕,将金线蛊上的红绳对折,套在了舒鲤的手腕上。
红绳咕噜噜地往下滑,金线蛊冰凉的触感贴在舒鲤的肌肤上,令他头脑短暂地清醒了一下,屋内一片漆黑,唯一能见到的就是楚琮关门离去的身影。
舒鲤眨了眨眼,于黑暗中再度合眼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