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狄在库里台推举狼主, 有一套自己的传统:
昔年伯颜部带领各部一统草原,最后选择在库里台插|下九旒白旗,当时每个人身上都有箭囊和箭矢。
于是伯颜部的先祖就与众家兄弟约定, 每个人都取出自己的箭,插|入那个他们认可的狼主的箭囊里。
最终,得到最多箭矢的,就能被推举为狼主。
后来草原戎狄一代代发展、各部族也分别演变, 狼主位也从在各部中推举, 变成了如今的半世袭制。
像是过世的沙彦钵萨, 他就是带领阿利施部东征西讨,最终用武力征服了整个草原, 自称的狼主。
而赛赫敕纳算是继承了他的狼主位, 并没有通过战争,所以来库里台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如老梅录所言,他们这厢来库里台议事, 两项议程里根本就没有推举狼主这一项。
刚才那么一问, 都不过是与一众部落翟王心知肚明的走过场, 哪里会料到真有人反对。
此话一出, 整个白帐的人都转头看了过来。
说话之人逆光而立, 乍一看只能瞧出来他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身条颀长、宽肩窄腰。
他缓缓放下手中挑起的帘帐,光线随着他的动作被遮挡, 一众翟王率先看见的是一双巧笑的狐狸眼。
而那双狭长的双眼中间, 是高挺的鼻梁、浅淡的薄唇,他的眼窝很浅, 因而整张脸的线条看起来很柔和。
“方才是——”
他笑着环顾整个白帐一圈,然后准之又准地将目光落在了不古纳惕部翟王的脸上:
“是这位!提出的成为狼主的三个条件。”
不古纳惕部翟王从刚才开始就眼神闪躲, 被他点中后,只能尴尬地挠挠头转过来:
“……特勤,您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吧?”
特勤这词在戎狄语里没有同音字,也没有类似的发音能让人误会,赛赫敕纳才十八岁,膝下无子。
而先狼主膝下虽有七子,但其中有五个已经相互厮杀殒命,剩下两个一个是赛赫敕纳,这另一个——
“你是清朵遏讫的小儿子?!”兀鲁部翟王站起来,“你……你是第三特勤?!”
一道毡帘相隔,顾承宴已经踩着赛赫敕纳给他制的新皮靴缓缓从炕上挪步下来,面色凝重地站到烟道后面。
第三特勤科尔那钦,是清朵遏讫的小儿子。
在斡罗·清朵还盛宠时,她的头胎子——朝弋,也曾被狼主拔擢为特勤,如今是斡罗部的悍将。
若真按照刚才不古纳惕翟王提出的三个条件:血统、势力和实力。
他二人在血统上不分伯仲,但在势力上科尔那钦更占优,赛赫敕纳比他只胜在实力、也即军功。
科尔那钦是七八岁上才跟着母亲被流放驱逐出王庭的,与赛赫敕纳的经历还不算万全相似:
当雅若在白毛风天彻底失踪后,赛赫敕纳是被圣山狼群收养,从小就没得到过什么良好的教育。
但科尔那钦不同,他虽是被驱逐、流放到了西境,可斡罗部是西北大部,翟王和朝弋都会善待他们。
不说是谆谆教诲、喁喁细语,至少比赛赫敕纳开蒙早、学的东西也多,不用到了十四五岁,再来学说话。
一帘之隔的白帐外,戎狄十部的翟王已经炸开了锅,无论老梅录如何嘶喊,他们都安静不下来。
而顾承宴看不到外面,只能听着那些议论言语声传来,有的部落只是吃惊,有的部落却有了自己的算计:
“诶,你说老梅录当年为何不一起迎了第三特勤回来啊?他看着比好像更稳重些。”
“当然是阿利施部和巴剌思部的施压呗,你没听说吗,之前的第五特勤澈特尔可是塔拉公主的小儿子。他会允许斡罗部的后人回来继承狼主位?”
“也是哦,那阿利施和巴剌思部肯定是不会认可第三特勤的,看来还是我们狼主更有实力?”
“先别下断言,我们静观其变,就算有什么冲突也是他们大部落冲突,我们小部落操什么闲心。”
……
顾承宴皱皱眉,不知道这位特勤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为何偏偏要在库里台议事的时候回来。
而且,还提出对狼主之位的异议。
老梅录一边忙着张罗,一边也在心里想辙——赛赫敕纳确实在势力上有缺,但科尔那钦只怕也不能服众。
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当属乞颜部翟王,他被札兰台部打的节节败退时,可不仅是往王庭送了求救的鹰讯。
但回应者寥寥不说,还有些根本连二易狼主后都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帮忙。
于是,他站出来坚定地表态,“我乞颜部,只认同救我部族于水火之人,其他的一概不认!”
巴剌思翟王和阿利施翟王对视一眼,若说之前他们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今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倒是挺佩服赛赫敕纳的。
尤其是阿利施翟王,小狼主虽然年轻,身边遏讫也是个不伦不类的汉人男子,但他们三言两语就替他化解了和那牙勒部的世仇。
甚至还给当年的事情翻查出来一些新的线索,还指向了如今站在毡帐门口这位背后的斡罗部。
“嗐,巧了,我阿利施部也只认同堂上这位。”
“还有——”他顿了顿,又似笑非笑转向了站在门口的科尔那钦,“若特勤您能替我找个人的话……兴许我还有改变主意的可能。”
科尔那钦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那么,还要请问,是何人呢?”
“她叫布特,”阿利施翟王脸上的笑一点点淡去,“曾经在我乌罕特身边做了侍女。”
科尔那钦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但他很快掩饰过去,“一个侍女,竟是如此要紧?”
这时候的那牙勒翟王却坐不住,他直接站起身,冷笑一声戳破科尔那钦:
“尊驾和斡罗部当真是好手段,当年一手嫁祸暗害,却累旁人陷于你们的龌龊伎俩!”
他瞪科尔那钦一眼,转头就将自己身边的箭矢投入了赛赫敕纳身边的箭囊里。
明明来王庭前,他只是想着将小儿子抓回去,现在反而和阿利施部化解干戈、结了均坦,还有了偏向。
那牙勒翟王丢完箭矢后,心里多少还有点郁闷,想着之后出白帐后,一定要给阿克尼特翟王传讯——
看来他们极北三部,想要独善其身,还真是很难。
眼看在场十个部落里有四个都明确表态,本就弱小、希望得到庇佑的兀鲁部和先前听信谣言、得罪了王庭的捏古斯部也纷纷表态:
“我们、我们也……”
他们实在不好正面和科尔那钦对抗,只能是起身将自己的箭矢投入到赛赫敕纳身边的箭囊中、表明态度。
如此,十个部族里,就剩下札兰台和不古纳惕两部,他们两部各怀心思,所以会产生犹豫:
札兰台部本就是败军,跟赛赫敕纳或者跟科尔那钦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地位。
而不古纳惕是大部,他们人口众多、占据着西北很大一片水草肥美的草原,自然可以摆出些姿态。
科尔那钦看了看箭囊里面的八只箭,这才将目光垂落到王座——
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个小弟,也没见过那位据说美貌远超整个草原的第四遏讫。
只从赛赫敕纳的眉眼间,隐约能窥见些许当年那位阿克尼特姑娘的美。
但他知道当年那场白毛风,也知道被流放到极北草原的雅若和第七特勤失踪,后来,便也没再关注这事。
他们的父亲凉薄,想来是见一个爱一个,对谁都不会有太多的真情,所以最后那样的死法,也挺适合他。
只是……
科尔那钦又笑起来,他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这么有本事——被狼群养大,还能有如此魄力。
那看来,他们那位汉人……小爹?助他良多。
而众人见科尔那钦沉默,不古纳惕部翟王率先坐不住,站起身,犹犹豫豫还是将箭矢投给了赛赫敕纳。
他当然可以在此刻支持科尔那钦,即便要战,他们部落也有足够的勇士可以成军。
但眼下已是夏季,正是草原上放牧的好时节,如果错过了此时,来年他们部族的马匹、牛羊就会削瘦。
这种影响不是一时的,而是持续少说两三年的,那时候牧民怨声载道,也会影响他的翟王地位。
所以不古纳惕不想赌,暂且度过这个盛夏再说。
他这么一动,一直在观望徘徊的蒙克自然也跟着站起来,急急忙忙给箭矢投到赛赫敕纳的箭囊里。
因为蒙克是最后一位翟王,众人的目光都灼灼烧在他身上,不仅有其他几部翟王,还有科尔那钦。
这样的阵仗,饶是厚脸皮如蒙克也有些顶不住,他讪笑两声,替自己找了个拙劣借口:
“哎,这阳光不错嘿,刚刚我……怎么睡着了?”
众人瞥他一眼,都是满目不屑。
唯有科尔那钦侧首对他微微笑,似乎是觉得这位翟王挺有意思。
看到箭囊中的十支箭矢,老梅录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几分,他定了定心神,正想说推举毕。
这时白帐外,又匆匆赶来一队勇士。
他们为首一人用双手捧着两根箭,一根上系着纯白色绸带,一根则是白绸镶金边。
那勇士不发一语,直接躬身举着两根箭来到赛赫敕纳面前,单膝跪下后、缓缓将自己手中的箭放入箭囊中。
他这时才腾出手,用右拳锤了锤左胸:
“伯颜部和阿克尼特部,都愿奉您为草原上唯一的狼主,愿圣山与您同在。”
赛赫敕纳颔首,脸上并没什么特别表情。
但一众翟王都多少古怪地看了过来——这两个部落隐居极北草原已经许多年了,就连先狼主邀请他们也不出,如今,倒愿为赛赫敕纳取出箭矢?
站在毡毯后的顾承宴,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无论那两个部落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这对于赛赫敕纳来说都是好事,科尔那钦至少在现在不得民心。
“三特勤,如何?”老梅录适时开口问,“您还要争狼主位么?”
科尔那钦看看众人,然后突然变戏法儿般从身后拿出了一支系着蓝花彩绸的箭矢。
他扬手抖腕,箭尖对准了赛赫敕纳一掷。
在众人讶异的惊呼声中,那支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准准地擦着赛赫敕纳衣摆、落入了箭囊中。
科尔那钦以手扶|胸,侧首点头、对着赛赫敕纳略弯了弯腰后,才转头看向老梅录:
“您误会了,我,只是代替我家翟王来表态罢了。从没有想争什么狼主位,我这弟弟,很是优秀。”
老梅录:“……”
而不古纳惕翟王的后颈上出了一层冷汗,私心里在庆幸还好刚才他表了态,并没有冒然支持科尔那钦。
赛赫敕纳只挑眉看了他一眼,然后冷不丁冒出一句,“是么,多谢。”
科尔那钦扬扬眉,笑着放下手,自顾自找了把交椅坐下来,双腿一翘,反客为主:
“如今狼主已经议定,梅录,接下来要议什么?”
老梅录深深看他一眼,然后才清了清嗓子,将早安排好的议程提上来——请赛赫敕纳折箭。
昔年戎狄先祖被推举为狼主后,曾经将所有的箭矢拿出来,做了一个隐喻,叫做:
“一支箭易折,五支箭难断。”
是希望戎狄部落往后也要齐心协力、劲儿往一处使,不要内讧起纷争,这样才能无往不利。
老梅录一早给赛赫敕纳讲过这个典故,顾承宴也说过类似的——不过中原折的都是筷子。
赛赫敕纳拎着箭囊起身,心想老爷爷还真是迂得很,刚才看众人的反应就知道,大家明显不齐心。
难道折几根箭,就能唤醒他们?
他起身抓出那些箭矢,然后举起来亮给众人一看后,用力往两边一折。
啪嚓——
本来坐着各怀心思的翟王们一愣,纷纷转头看向赛赫敕纳,就连兀自悠闲的科尔那钦也露出了几分惊讶。
老梅录:“……”
他跟随三代狼主,还从没见过有人能一下将十来只戎狄弓箭给折断的。
场面一时僵住,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倒是赛赫敕纳看着手里的两把断箭,只是哼笑一声,便不甚在意地将它们丢到了地上:
“看来——腾格里自有决断。”
赛赫敕纳不屑与这群人周旋,相互揣度心思、说一些无用的废话。
若不是为了乌乌,他才不愿意来这里、做什么劳什子狼主,每天都要陪着坏爷爷假笑、处理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务。
他眯起眼睛来看科尔那钦一眼,总算是明白老梅录说的——若他不来做这个狼主,就会有别人的意思。
老梅录有点尴尬,轻咳一声后,解释说或许是还有两个部落没到的缘故,便将这事给含糊过去。
不过众人眼神各异,总觉折断箭簇代表着不详,像是腾格里看穿了——他们根本人心不齐。
众位翟王沉默着没说话,唯有科尔那钦闷笑一声,然后慢慢抬起手啪啪鼓掌:
“好!不愧是主上,当真天生神力。”
这话要是别人说,老梅录也不会多心,但偏是科尔那钦说的,就总感觉他是意有所指——
历任狼主里,或许也有能一下用力给箭矢掰断的,但他们都顾及大局假装出力。
唯有赛赫敕纳不懂规矩,竟然真的给箭矢掰断。
其他几个精明的翟王已想到了这一重隐喻,看向赛赫敕纳的眼神里也平添几分玩味。
赛赫敕纳才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只是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问老梅录接下来还有什么事要说。
老梅录只能硬着头皮,讲出来想要众人聊聊将来的打算,或者是有无什么需要王庭襄助的。
此事可大可小,能议论上一整日,也可以只是随便聊聊,原本老梅录是真心想请各位翟王畅抒己见的。
但如今出了科尔那钦这个变数,整个库里台议事都变了味,众人也必然没心思认真提什么。
果然,老人说完了议程,白帐内又陷入一片沉寂,久久无人开口提什么。
梅录拧紧了眉,只叹来日方长。
他正准备宣布议事结束时,兀鲁部的翟王突然站起身,笑着上前,提出了自己一个要求:
“主、主上,我家孩子刚好出生三日,可否邀您和遏讫同往、参加他的洗礼?”
戎狄孩子的洗礼是大事,在婴儿出生七天到十天内举行,往往要由长辈或者部族中有名望的人施行。
洗礼时部族为了庆贺婴儿的降生,还会举办宴会、酒席,邀请亲朋好友来一道儿庆祝。
这是喜事,赛赫敕纳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点头应允,替顾承宴谢过兀鲁部翟王的邀请,想了想,又让老梅录拿些东西来赏赐:
“我没参加过这样的盛会,请您循着旧例赏赐些个,还有什么短的缺的,您也多帮着些。”
老梅录连连点头称是,而那兀鲁部翟王更是涨红了脸,险些喜极而泣——狼主和遏讫亲临,这是多大的荣耀。
他们兀鲁部是小部族,人口不多但擅长养马,最好的戎狄马几乎都是出自他们兀鲁部。
于是他再拜下,感谢了赛赫敕纳,说了一堆祝祷的话,然后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到交椅上。
有他这么一站出来,白帐内的气氛也没那么僵了,其他翟王说说笑笑,也很快给这件事情含糊过去。
唯有科尔那钦摸着下巴看了眼赛赫敕纳,然后突然站起身,装出一副讶异表情:
“……小弟已经成婚、娶遏讫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大婚之日我们斡罗部没收到邀请?”
老梅录眉心一跳,脸上的表情险些绷不住,他眼风凌厉地扫向科尔那钦,对方却只是无辜地耸耸肩。
“您久在西北许是不知,”捏古斯翟王憨直,竟当真解释起来,“我们狼主是继承的先狼主的遏讫。”
“哦?是阿塔的遏讫?”科尔那钦脸上的表情更丰富了,“我记着……彼时王庭可有五位遏讫呢,却不知——是哪一位?”
捏古斯翟王还没反应过来,继续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您不知道呀?就是从汉地迎回来那位国师。”
“啊?汉人的国师还能是女子啊!”
不得不说,科尔那钦的戏是真的好,若非众人一早了解斡罗部,肯定要被他这模样给骗了。
斡罗部远在西境不假,但草原上的大部族哪个不是有自己的商队和情报网,王庭发生什么,他又怎会不知。
“哪有呢,是男……”捏古斯翟王还想继续说,但却被老梅录轻咳一声打断:
“特勤——”
老人不愧是侍奉过三代狼主的老总管,应付这些事情还算手到擒来:
“这是库里台议事,您与主上多年未见,有什么兄弟情的关心,还是留到会后吧?”
梅录甚至对着科尔那钦展露出一个灿烂笑颜,“今日难得共聚,主上准备了美酒佳肴给各位,还请暂回休息片刻,日落时分,库里台相见!”
其他翟王都纷纷领命走了,反是科尔那钦瞅着老梅录笑了笑,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起身:
“是哦,那我便留下来,与小弟好好叙叙兄弟情?”
老梅录还有其他许多事情要忙,他眯了眯眼拿这位特勤没辙,只能回头求助地看向赛赫敕纳。
无论是兄弟情还是狼主令,老人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下全看赛赫敕纳如何表态了。
结果小狼主只是阿克尼了科尔那钦一眼,说话十分直白,“我们好像并没什么兄弟情可叙。”
科尔那钦一噎,脸上的笑容第一回有些僵硬。
赛赫敕纳起身,表情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他摆出事实,“你我同父异母,从小都没见过彼此,只是虚名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他自顾自走下了王座,将那空荡荡的箭囊顺手就交给了老梅录,然后才顿步看了科尔那钦:
“我还有事,你自便。”
说完,赛赫敕纳也不管科尔那钦和老梅录怎么想,俯身弯腰就挑开了挂在烟道上面的毡毯。
老梅录眨眨眼,然后对着科尔那钦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先一步来到门口,挑起了帐帘。
科尔那钦扬扬眉,点点头后耸肩后退来到了门帘后,他看枯瘦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一眼:
“您呀,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筹谋。”
老梅录抬头看他一眼,神色坦然,“您谬赞,老奴受之有愧。”
科尔那钦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终于撑不住了,他紧了紧后槽牙,最终没有在狼主白帐发作起来,只愤愤丢下一句:
“烦请您给斡罗部指个地方。”
老梅录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脸,点头颔首后率先超前迈步,“您跟我来——”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走远了,赛赫敕纳才放松下来,整个人扑到顾承宴怀里,连脑袋也深埋进肩颈。
顾承宴听了这许久,只觉他家小崽这狼主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比在中原的凌煋容易。
凌煋要面对的顶多是高门望族、一帮子文臣的勾心斗角、筹谋算计,小狼崽这里却是全员皆兵的戎狄。
顾承宴叹了口气,轻轻拍拍小崽子脑袋,然后顺着卷曲蓬松的发丝插|进去,缓慢而温柔地揉了两下。
各部人心不齐,往后只怕还有很长一段动荡时间。
他正想着如何应对斡罗部,赛赫敕纳却抬头,小声问道:“乌乌,你们中原的婚礼,是什么样的?”
“婚……啊?”
“我听说你们要十里红妆、要三拜高堂,还有好多讲究和礼节,你喜欢那样的么?”
赛赫敕纳改为圈住他的腰,然后慢慢把脑袋从他肩膀上拔出来,一双蓝眼睛灼灼看向他。
顾承宴:“……”
怎么小崽子刚才一直不说话,就在惦记这个?
对于这样的赛赫敕纳,他已经说了很多次,但人就是不改,他也没办法,只能捏眉心长叹一口气:
“……我不喜欢。”
“嗯,我也觉得乌乌不喜欢,那多麻烦,”赛赫敕纳竟然点点头,“那你喜欢草原的风俗吗?”
“……你还知道草原风俗呢?”
赛赫敕纳看顾承宴一眼,牵着他走回到炕上坐,垫了好些软垫子在他身后,然后一边给他揉腿一边道:
“听梅录讲过一些。”
中原有三媒六娉,草原上也有求亲、订婚、托媒,但与中原最大的不同是,草原送亲没有轿子。
要么是新娘一家人和新郎一起都是骑马的,要么就是乘坐马车,中途还会赛马、偶尔还有抢亲和战事。
最后是阖家一齐邀请亲朋好友烹羊宰牛,载歌载舞地欢庆一整晚,不像是汉人那样要女子回避躲在喜房。
不过这样的一套流程下来,也是要准备好多天,赛赫敕纳简单讲了讲后,又长长叹了口气:
“唉……也好麻烦。”
“成婚哪有不麻烦的?”顾承宴好笑地踹他一脚,“比起担心这些,你倒不如想想科尔那钦的事。”
赛赫敕纳捉住他的脚踝,拇指在凸起的踝骨上按了按,然后才不屑道:“他有什么好想的?”
“一个自持有好多族群在身后做支持,就想要来打架的坏狐狸罢了。”
“……坏狐狸?”
“嗯,”赛赫敕纳点点头,“他身上有狡诈的气味,虽然总是笑眯眯的,但我能嗅到敌意。”
顾承宴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那你……”
他正准备继续问,帐外却忽然传来白马咴咴的呼喊声,“阿白?”
顾承宴和大白马相处日久,也算知道这匹馋马的性子,它很少会发出这样着急的声音。
他们一前一后钻出毡帐后,只看见大白马挂着缰绳出现在帐外,却没有看见那个去遛马的穆因。
大白马眼睛滴溜溜转,凑上前来用嘴咬住顾承宴的袖摆就要拽他走,那动作姿态,顾承宴一看就明白了:
“穆因出事了?”
大白马嘶鸣一声,用脖子拱了拱顾承宴的肩膀,然后着急地让他上马,只怕晚些来不及。
顾承宴摸摸大白马脑袋安|抚住马儿,然后转头,对赛赫敕纳可怜巴巴地眨眼睛。
——他是很想一跃上马,奈何双腿灌铅一样根本抬不起来,而且腰好酸,也撑不住马背颠簸。
赛赫敕纳:“……”
他无奈接过缰绳,又带上敖力,一起跟着大白马往穆因被掳走的方向赶去。
等他们到了地方,就只见穆因一个孤零零躺在草地里,远看就像睡着了,根本出什么险情。
大白马跑过去,用脑袋接连拱了好几下穆因,甚至伸出舌头来舔,好半天才将人给唤醒。
“诶你们放……阿白?师娘?!敖力大哥!”
赛赫敕纳坐在马背上,只是皱眉看他,倒是敖力下马来扶了他一把,“……你这做什么呢?”
刚才大白马那着急的模样,穆因明显不是睡着了或者昏过去这么简单,但看看周围又好像没什么异样。
穆因坐起来,然后又哎呀一声躺下去。
敖力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他,并伸手检查他的后背,结果又给穆因摸得一个激灵:
“诶别别别,敖力大哥痒痒痒!”
他扭扭脖子坐起来、又借了敖力一把力气站起身,然后才给他刚才的经历讲出来。
敖力一听就沉下眉,面色铁青地转头:“主上!”
赛赫敕纳远眺了一眼起伏的草荡,皱眉想了想刚才白帐内发生的一切,也就明白了个大概。
他眯着眼睛嗤笑一声,然后让敖力扶起来穆因,一行人尽快返回了白帐。
顾承宴本来是站在帐门口等的,但后来实在腰酸腿软,便挪步重新返回了帐内。
坐在交椅上待了一会儿,又觉得腰背实在撑不住,就返回了炕上,没想到歪着靠了一会儿,还真睡着了。
等穆因他们回来,就只看见顾承宴安静的睡颜,赛赫敕纳想了想,干脆给他被子拉拉高。
回头,还给那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穆因偷笑一声,抬手捂住嘴表示他懂,而敖力也点点头,主动抓着穆因往外头退。
赛赫敕纳轻手轻脚地拆掉顾承宴脑后的发髻,然后在他额间落下一吻,才重新钻出毡帐。
正巧,老梅录安排完斡罗部的人回来,赛赫敕纳简单与老人说了穆因被掳之事。
老人一听就沉下脸,科尔那钦明显不是来议事的,不过是情势所逼,才会暂且尊赛赫敕纳为狼主。
若是刚才翟王中有一半不支持赛赫敕纳,科尔那钦肯定会寻机提出异议,再让斡罗部大军压境。
“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也不好和他们硬碰硬,不如借着兀鲁部的邀请,您和遏讫先行离开吧?”
赛赫敕纳点点头,转身的时候却忽然问了老梅录一个问题:“您觉着……我和乌乌应当补一次婚礼么?”
老梅录浑浊的眼睛略微瞪了瞪,半晌后他艰难地吐出一句:“……您希望的话。”
赛赫敕纳笑了笑,“那我再与乌乌商量商量。”
○○○
老梅录给斡罗部安排的居所,是在巴剌思部和阿利施部的旁边,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容易察觉。
大帐之内,朝弋脱下小圆帽,转头十分不解地问弟弟:“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科尔那钦坐在灶膛边,正捧起一碗酥茶喝着。
“我们筹谋设计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你怎么,又突然变卦了?”
科尔那钦浅抿了一口酥茶,然后抬眼看向兄长,告诉他刚才白帐内的情势:
“我若坚持,岂不是当众宣布我们斡罗部要和整个草原为敌?得不偿失,还不如暂且按下不提。”
朝弋沉眉,“那你为何突然提什么他和遏讫的婚事,这不是整个草原都知道的么?”
科尔那钦笑,他抬眸看向兄长:
“虽说草原仰慕英雄,且不问出身,但他到底是汉人,汉人和戎狄世代为敌,他这身份,不是那么好被人接受的。”
“再者,我冒然提出来、假装自己不知情,不是正好点给他,让他一定记着要跟这个汉人办个婚礼。”
朝弋不解,放下小圆帽走过来:
“大办婚礼,又要宴请各方宾客,你这样不是在无形中壮大了他的势力么?还有老梅录会帮他。”
“哥哥你只看到表面一层,”科尔那钦摇摇头,“举办庆典固然会彰显狼主实力,但——”
“不也是向整个草原宣布,他正式迎娶的大遏讫,是个中原汉人,而且还是个男人。”
科尔那钦勾起嘴角,“这样,日后就算是他和老梅录想要反悔,草原上也还有这样多的人记着呢。”
朝弋压低的眉头更紧,“……我还是觉着应该趁他们人手不足时一网打尽,沙彦钵萨不就这么做的。”
“不急,”科尔那钦微微笑,“哥哥不急。”
让赛赫敕纳隆重举办婚礼只是第一步,坐实他和这汉人的关系后,自然就能让整个草原明白第二件事——
那就是他们狼主,注定不会有大遏讫所出的子嗣。
往后,必定会有其他部落想要送美女、送子嗣,这其中就有非常多文章可以做。
“而且,哥哥,我还听着一个妙极的消息。”
“……什么?”
“我听说,那中原汉人根本活不久,他来和亲草原前,中原的皇帝就给他下了毒——”
“若无解药,他的寿数也就是这两年了。”
科尔那钦说完这些后慢腾腾搁下酒杯,脸上露出一种胜券在握的表情:
“我那弟弟不傻,他肯定知道草原不容易接受他的遏讫是个汉人,必定会从大婚开始想尽办法。”
“等他耗费心血、努力扶持了这位遏讫,我们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哥哥你猜——他会不会失却民心?”
朝弋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拧紧的眉头,慢慢喝起了手中那杯酥茶。
一盏尽,才不解地问科尔那钦,“为何要这般麻烦?”
昔年沙彦钵萨就是靠武力称的狼主,如今他们不过是准备重复这个过程,明明能用战争解决,他这弟弟却偏要去算计这些手段。
他只觉得是浪费了将敌人赶尽杀绝的好机会,更不明白科尔那钦要民心做什么:
“草原牧民从来是谁给喝酒、谁带着我们吃肉就跟谁,沙彦钵萨荒唐成那样,后来不是照样有大把人效忠?”
科尔那钦冷哼一声,“我就是不想走他的老路。”
凭武力征服草原各部后,最终却落得个马上风的结局,身后诸子更是你杀我、我杀你,没个体面。
科尔那钦有志做草原上最贤德、圣明的狼主,想要恢复到昔年伯颜部那样,狼主能统御万兽与长生天直接沟通。
靠武力、财力征服的百姓只在一时,他想要一世的尊重以及子孙后代永远的真心敬服。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为额维争气,”科尔那钦起身,拍了拍朝弋的肩膀,“唯有这一点,永远不变。”
……
顾承宴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躺在一辆马车上,赛赫敕纳陪他坐着,用双腿给他充当枕头。
车窗外疏星朗月、一片黑暗,隐约能听见穆因和敖力说话的声音,而一帘之隔的车前,坐着特木尔巴根。
“我们这是……”
“乌乌又醒啦?”赛赫敕纳弯弯眼睛。
顾承宴:“……”
好一个“又”,原来小狼崽子知道他经常昏睡哦。
“我们这是在回王庭的路上,整顿过后要再多带些兵马去兀鲁部,不是答应了人家去参加洗礼?”
赛赫敕纳将顾承宴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坐好,然后将穆因被掳走以及老梅录和他商议的事悉数道来。
顾承宴长舒一口气,觉着还好有老梅录在场。
虽然当时隔着毡毯,顾承宴没直接看见科尔那钦的人,但从他说话行事的态度、风格上看:
此人城府极深,背后的斡罗部也是从少说十余年前开始筹划,也即——狼主将清朵和他赶去西境的时候。
他既然带着大军压境,很可能一开始确实是打着想要用兵征服的主意,后来又不知怎地放弃了。
事出有反必有妖,顾承宴仔细想了想,总觉得科尔那钦不会无端故意装傻,提起他遏讫的身份:
“你这兄长不是善于之辈,往后多提防些。”
“知道啦,”赛赫敕纳点点头,“所以乌乌,我们还办婚典吗?要让整个草原的牧民都过来庆贺么?”
“……老梅录怎么看?”
“爷爷说随我喜欢,”赛赫敕纳侧首啄了顾承宴耳畔一下,“我当然想让所有人知道,乌乌是我一个人的。”
顾承宴被他亲的痒,下意识侧首躲了躲,难得没有直白回应小狼崽,而是垂眸轻笑: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不就好了?”
赛赫敕纳恼了,恶狠狠咬了他耳尖一下,“那他们就会给我送来好多好多女奴!想尽办法挑拨离间!”
听到女奴二字,顾承宴的眼眸陡然一亮:
他好像有点明白,科尔那钦这步棋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