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什么东西搁下的轻响, 熟悉的幽香钻入轩憬鼻中，很快令她的精神好转起来。
“多谢师尊。”她呢喃了句，继而贪婪地嗅着。
灵识受损的药，上回丹阙入魔障后就准备过, 虽然还在研究最佳药效的阶段, 但缓解效果不算差。
她根据轩憬这次的灵识受损表现, 稍微又多加了一味副作用极轻的安神药, 尽快把药给轩憬，看着她喝下。
“你们这样隔三差五互相起魔障，不太方便做事啊！”梵幽皱眉道，“我原以为人族话本里的‘触景生情’只是夸张写法呢！”
“诱发心魔的因素有很多, 置身于对身心皆造成过严重创伤的地方，算一种。”了沉解释道, “故而, 灾年与战乱时期的堕魔者数不胜数。亲朋好友的逝去、背叛, 又或者是亲手将一个鲜活的生命杀死……不管人还是妖，承受能力皆有限。”
梵幽无奈地摊了摊手，庆幸道：“好在你们都能及时对症下药，有些入魔者至死连心结都不清不楚！”
“我们这几次入魔障, 似乎都是独处时发生的。”丹阙回忆道, “轩憬尚不清楚，我两次都是在经历特定事件、抵达特定地方后，于梦中入魔障。”
“但独处未必是诱因。”轩憬却道，“来挽澜宗的路上, 我便没有起过魔障。”
话虽这么说, 可她如今也不太敢去回想，那段时间究竟是如何撑过去的。
每一日都是煎熬, 只要静下心来，不被丹阙原谅的痛苦、对自己上一世所作所为的悔恨就不断涌上，梦里梦外，反反复复折磨着她。
她却又清晰地知道自己不能就此入魔，一旦真正失控堕为魔族，就连站在丹阙面前，被她看一眼的资格都不剩了。
正因了这份执念，她至多只是被噩梦缠身，并没有像丹阙这样，陷入无法自己抽身而出的魔障。
但想到这，轩憬看向丹阙，忍不住去思考另一种可能。
丹阙也有未了的执念，既然自己能因为深爱一个人而摆脱魔障，她又为何不可以为了那些执念摆脱魔障？
她与丹阙的区别，恐怕只在于丹阙每一次刚起魔障时，都有梵幽及时发现，并且叫她过来将之化解。
如此一来，就可将魔障对身心造成的损伤降到最低，哪里像她，被心魔所伤时，剑意还失控，血淋淋地从体内穿出来，半条命都要折腾没了。
“怎么捧着药碗发起呆了？”见轩憬突然半天不吭声，丹阙忍不住出言问，顺手拿走了药碗，“若是想到了什么，大可直接说出来。”
“……如果你们下次发现我起了魔障，也能第一时间入我识海，将我唤醒吗？”轩憬不抱希望地请求道。
“那不然呢？”梵幽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难不成，还要等你快被魔障折腾疯了再救？”
丹阙倒是一下就听明白了，轻叹一声：“旧怨另外跟你算账，我同你住在一起，便是为了及时在你起魔障时唤醒你。”
轩憬一愣，下意识要道谢，外头忽然传来侍从的声音：“殿下，内务殿的时新布料都拿来了！”
“呈上来吧。”轩憬忙提高声音回道，赶紧起身，抹平衣上褶皱，端坐在卧榻上，将背一挺直，便摆出上位者的架势。
“我们就这么坐着行吗？”梵幽小声问。
“嗯，随便坐。”丹阙点头，“越随便大方，越让人觉得你是见过世面的。”
上辈子她刚入宫时，便想着处处迎合人族的规矩和品行，后来才发现，这么做反而给人留下拘谨、好拿捏的印象。
梵幽便安心挨着了沉坐了。
猫主动从轩憬身旁离开，赶在侍从们进来前，慢悠悠挪到了沉膝上趴下。
不多时，六名宫女捧着托盘依次进来，最后面还跟着一位内务殿的女官，将盖在盘上的防尘法术撤去，让丹阙她们得以触碰、感受布料的质地。
丹阙扫了眼，都是上乘的布料，不管颜色、纹饰还是款式，都属于穿个五六年也不会有人嫌过气的，便对梵幽点了点头：“放心挑吧。”
尽管把情绪压了又压，但梵幽上前挑选布料时，尾巴还是出卖了她。
一条漆黑的毛绒尾巴从她裙底钻出来一个尖，时不时“啪嗒啪嗒”轻轻拍着地板，动静虽然不大，然而栖凰宫内太过安静，宫女们又正忐忑，很难不注意到这种轻微的异响。
胆小的直接不敢看，有胆子大些的，迅速瞥了眼，即便心中又惊又怕，面上却什么也没显露出来，忍得很好，生怕被即将登基的储君瞧出什么，逐出宫去。
梵幽浑然不觉周遭气氛诡异，欣然挑好了布料，对候在一旁的女官道：“这些吧，是你给我量尺寸么？”
“是，下官宝叶，负责为几位大人丈量、记录身体尺寸。”女官轻声道。
丹阙倒是对这个女官稍微有点印象，但并不多。
这人在内务殿的存在感非常低，同为官员，干的大多数都是杂活，每回过来，也说不上几句话，相比旁人显得格外木讷，唯独事儿办得又快又好，后来不知怎的就回乡了，她再也没见过她。
因着这份多年前的好印象，她忍不住多看了宝叶几眼，但并没有出言问些什么。
前世那点印象到底还是太遥远了，她还得再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此人是否可信，到了那时再问问对方的难处也不晚。
“那你量吧！”梵幽并未想太多，没听到丹阙阻止，就大方地张开双臂，让宝叶接近自己。
丹阙也去挑了两份看得顺眼的布料，走向宝叶时，只听她平静地问梵幽：“如果您需要，裙上可以做供尾巴伸出的洞。”
“是吗？”梵幽讶然，“我以为你们人族的裁缝会拒绝做呢！”
她话里分明带着嘲讽之意，宝叶依然神情不改：“您是贵客，又是殿下的恩人，内务殿满足您的需求是理所应当的。”
“那先给我做一件吧，我还从没穿过这种裙子呢，自己也懒得改！”梵幽边笑着回应，边掀起裙摆，将整条大尾巴放出来给宝叶看。
丹阙便没有开口，坐在一旁静候。
上辈子在宫中十年生活的记忆，如今她能清晰回想起来的只是冰山一角，并且大多是被伤害的记忆。
像宝叶这样不排斥不厌恶妖的人族，过去她定然也遇到过，然而他们并没有在她生命里停留太久，又或者，他们没能填补另一部分人族对她造成的创口，相比之下，在她全部的记忆中就显得毫不起眼了。
她和梵幽、桃婆婆、冥灵仙子一样，是乐意与人族和平共处的妖，在她眼里，人族除了弱小些、规矩多、不会变成兽态，和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如果这一世能把身边都换成不敌视妖族的人，让自己一点点看到希望，心结会不会因此好转呢？
她思绪发散开去的时候，梵幽已经量好了尺寸，正在拽了沉：“你也不用一直都穿海青吧！现下入秋，很快就要入冬了，起码做套冬装？”
“……贫僧不喜被旁人触碰。”了沉皱眉道。
“那我给你量总行吧？”梵幽歪了歪头，“我虽然不会改衣服，但我知道怎么量尺寸。”
了沉没吭声。
梵幽知道她默许了，笑嘻嘻地朝宝叶伸手：“不好意思，借用一下尺？”
轩憬将她们的举动看在眼里，忍着头晕，绞尽脑汁回想丹阙刚入宫时的景象，对宝叶道：“孤将帝师的尺寸写于灵笺给你，不必量了。”
她依稀记得当年起居女官为丹阙量尺寸时，丹阙是皱过眉的，显然也不喜欢被外人触碰。
反倒是丹阙诧异了一下，见轩憬拿出空白灵笺记录，她知道已经来不及阻止，忍不住道：“写完给为师瞧瞧。”
这人怎么还有样学样的？梵幽和了沉那是在增进感情，她跟着瞎学什么？
轩憬很快将灵笺递来，丹阙接过一瞧，不仅分毫不差，还加上了蛇尾的长度和粗细，更备注了她喜欢的颜色、纹样、布料，方便内务殿参考着做。
“……算你有心。”她半怨半夸地道了声，把灵笺交给在一旁等候的宝叶。
三人都挑完布料，也留下了尺寸，轩憬甚至还给猫也定做了几件宽敞的小褂，布料还是海微兰自己伸爪挑选的。
然而宝叶核对完大家的尺寸，却并没有走，而是看向轩憬：“殿下还未挑选。”
“内务殿有孤的衣服。”轩憬下意识道。
“回殿下，二殿下前阵子下令将您的衣物皆烧毁了，连记录尺寸的灵笺也未能留住。”宝叶提醒，“就在您落难之时。”
轩憬：“……”
她都忘了这档子事了。不过上辈子她时隔两年才回来，衣服反而全在，应当是楚珏之比较用心，花了点时间安排好她的衣食住行后，再去找她的。
丹阙听了只觉好笑：“她就这么等不及么？”
轩憬只得重新量尺寸，顺便吩咐：“再做一套朝服，孤的身体还未长开，穿现成的不合身。”
等宝叶记完尺寸领着众宫女离开，轩憬一回头，发现梵幽和猫都在认真打量自己。
“姐姐很好奇，你长开之后会是什么模样。”对上她的目光，梵幽认真道，“能让丹阙喜欢那么多年，定然是个小美人。”
“还请梵幽姐姐莫要打趣我……”轩憬苦笑。
才在魔障中见过成年轩憬的丹阙笑而不语。
确实是个美人，尤其被她随意捉弄时，这份美就显得更惹人喜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