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阙并不知自己的谨慎之举给轩憬带去了什么错觉, 等到了回春楼，敲开房门看到神采奕奕的轩憬时，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
“海忆诗一整天都不在, 也没回应传讯。”等了沉布置完隔绝屏障, 丹阙直入主题, “此事和你有关么？”
她来之前, 轩憬因着那枚传讯鹤，当真升起过期待。
可越回忆上辈子与此相关的事，她越逼着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那已是她们回不去的过往了。
丹阙会用这个暗号，恐怕只是因为它方便, 自己一见就能知晓她的意图。
而这一猜测，在丹阙一来就先问海忆诗时得到了证实。
“……我说服了宗主, 她准许我下到碧绮江底, 先行查看情况, 海忆诗则是作为杀化蛇的主力随同。”
按捺住心中的失落，轩憬如实答，“击杀计划已经初步定下，但须得先启动一个大型阵法, 用以隔绝, 防止化蛇的血和魔气入江。”
“那化蛇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梵幽迫不及待追问，“封印将破，它是不是也该醒了？还是说，它一直醒着？”
“我入江时, 已有擅长符术、幻术的长老在轮班看守。”轩憬回忆道, “据说那道封印烙印于魂魄，是身魂皆封, 化蛇应该还没有完全苏醒。”
“可有我们能做的事？”丹阙问。
轩憬摇头，歉意道：“挽澜宗有门规，外人不得入碧绮江，你们只需留在这里。如此，也不算妖族插手人族事。”
只是一句话，便在她们之间悄然划出一道界线。
丹阙眉头微蹙。
她想起上辈子在很多事的处理上，轩憬都会有意将她排除在外，叮嘱她不要插手。
包括最后那次魔族袭城，轩憬宁可将她困于寝殿，只身迎敌、以死殉城，也不愿把战况与实情告诉她。
此次轩憬这番话，虽然是她亲口所言，也是桃婆婆再三告诫众妖的，但不知为何，她却忽然捕捉到一丝怪异的感觉。
“我有一事，要向帝君请教。”于是她顺着感觉问，“我听说过人界灾年，数百年一遇，降临于人界时，魔族大举入侵，这是人、妖两族共同的灭顶之灾。”
“倘若到了那时，人族与妖族也会各自对抗么？”
因着梵幽尚不知她们的来历，她不能直接提前尘事。
问罢，丹阙便盯着轩憬。
她见轩憬眸中闪过惊愕，随后见这人将眉头皱了起来。
轩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答应过丹阙，对于这种大问题，理应说实话。
然而她上辈子目睹、经历的事实，对于妖族而言实在是过于残酷。
内心挣扎一阵，她喃喃：“并非如此，可分也可合。”
“那你不妨讲讲。”丹阙拉来附近的椅子坐下。
梵幽和了沉也各自找座位。
明明在座几位都是可信任之友，轩憬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她想了想，决定从头说起：“传闻数千年前，魔界刚出现时，两族同仇敌忾，结盟共生死。人、魔两界屏障，也是由当时的人族帝君与妖族首领共同布置，并派两族一起巡逻。”
“寻常人族的体格比不得妖兽，故而妖兽会协助人族，搬运重物、充当坐骑、破开顽石、踏碎荆棘，将本需要耗费大量财力与人力的工程缩短时间，使得人族能够更快地开拓家园。”
“我倒是也听桃婆婆和冥灵仙子提起过这种事。”梵幽道，“那时候的城池是人、妖共居的，不像现在这样几乎完全隔绝。”
“不错。”轩憬轻叹，“而妖族之所以会化人，正是因为与人族相处之时，发现人族的身体更适合修行，循环大周天更有规律可循。只要能突破身躯这一门槛，对修行的理解就可增进一大截，追寻大道时，也能省去很多功夫。”
她顿了顿，“那是一段……人与妖和睦相处的黄金时期。后来的变故与结果，你们应该也有所听闻。”
“人族的史书是怎么记载的？”丹阙追问。
轩憬知道她定会问，答道：“栖息地开拓后，人族得以大量繁衍，于几百年间，就建立起了规模庞大的城邦。”
“飞禽走兽、花草树木虽然遍布世界，然而开灵智者才能被称作‘妖精’，不管是孕育而诞，还是聚灵而生，数量都远不及人族，能够存活下来并且修行至化人者，则更是少数。”
若非丹阙询问，轩憬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再次谈起这些历史。
“某一年，人族为了得到更多栖息地，开始抢夺妖族的地盘。”她缓缓道，“失去家园的妖族，和厌恶人族的妖族，也在那时率领手下参与混战。”
“尽管如此，然而当两界屏障薄弱的灾年，魔族入侵之时，两族又会因为共同的敌人停止战斗，一致对外。”
“既然魔族的威胁足以让两族一致对外，那你为什么还会说‘可分’？”丹阙追问。
“无论什么人去维护两界屏障，都离不开灵力。”轩憬解释道，“哪怕剑修的剑气与剑意，也是灵力的一种形式。因此想要加固两界屏障，只需要用足够多的灵力发动术式就行了。”
“人族生来是血肉之身，想要以身化灵，都必须通过后天修行，到了境界才能办到，因而只有极少数人。”她说到这，下意识看向丹阙，“但妖族不一样。有很多出生于灵气充沛之地的妖，都是……聚灵而生。”
丹阙脸色顿变，脑中嗡然作响。
她心里蓦地升起一个猜测——峨影山当年遭受的危机，恐怕并非来源于魔族，而是……
而是人族！
“所以有些人族想要加固两界屏障，不去想办法收集灵力，反而直接献上妖族的性命？！”梵幽已经“腾”地起身，双手生出尖锐指甲，在昂贵的紫檀木上留下划痕，“凭什么？！就凭你们人多吗？！”
“……如果某座妖山传来魔族入侵、死伤惨重的情报，实则是妖族被人族强行化灵了么？”丹阙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冷静地凝视着轩憬。
轩憬知道她在问哪件事，又想确认什么，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有些恶意与疯狂，就连她这位帝君也被蒙在鼓里。
当她终于得知真相时，一切都晚了。
也正因此，她才会选择将自己千刀万剐之后，再将血肉化灵，散入峨影山，以此代表人族，向妖族谢罪。
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了沉闭眼低诵了声佛号，不予置评。
“平日里避瘟疫似的躲着妖族，灾年降临却要妖族献上性命？”丹阙忽然冷笑，“哪有这种好事！”
她想起了自己上辈子为护灵鸢城做出的牺牲，甚至联想到自己这位“祸国妖妃”死后，朝野一片欢庆的盛景。
继而想到“护山而死”的梵幽，想象她重伤倒地，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族滥杀山中妖精，将它们从活生生的灵物变为灵力时内心的绝望。
毕竟聚灵而生的，不仅是她这种已经成年且化人的大妖，还有尚年幼，甚至连话也不会说的小妖兽。
她若是梵幽，当真经历过这样的惨剧后，只怕会选择堕魔报复人族吧。
“挽澜郡天地灵气充沛，疑似会被魔气污染的水域附近，只要有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必定也会有妖。”见轩憬沉默不语，丹阙淡淡道，“这并非人族私事。”
轩憬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姐姐是想要直接坦白，还是先隐藏身份，事毕再透露？”她试探着问。
“人族身份现在可没法有资格入江。”丹阙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此事仍交给你做说客。”
说罢，她又取出一只传讯鹤，重重拍在轩憬面前。
“也算我一个！”梵幽忙道，“我得陪着丹阙！”
她生怕挽澜宗人多势众，丹阙独自参与会受委屈。
将传讯鹤小心收好，轩憬郑重点头：“我必定会想办法，明日便给两位姐姐答复。”
这一世一切从头，她原本就希望与丹阙并肩同行，一起面对未来的灾年。
虽然如今丹阙的决定和她设想的初衷不一样，但……姑且也算殊途同归。
结束交谈后，丹阙给驾车弟子传了讯息，谁知一走出回春楼，就看见海忆诗坐在驾驶位上，正在给驭浪马喂灵果。
依照轩憬的讲述，这位大师姐今日已经在碧绮江底待了一整天，明明身心俱疲，竟还会特意抽空过来回应她们的需求。
“抱歉啊，没来得及告诉你们就走了。”见她们来，海忆诗忙道歉，“我刚才听师妹说过了，你们接下来是想继续逛逛，还是回去休息？”
丹阙对她的印象还算不错，笑道：“逛逛吧，白日里在楼中懒了一整天，也该活动活动。”
“能带我们去跑跑水路吗？”梵幽忽然提议，“那位姑娘说，驭浪马善水，我们还从没坐过水上跑的马车呢！”
“好啊，我这就带你们去！”海忆诗朝她们招了招手，看向了沉时，忍不住轻咦一声，“了沉道友怎么突然呆住了？莫非是怕水？别怕，有我在呢！”
“……无事，失礼了。”了沉回过神，搀着梵幽的胳膊，任她将自己拉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