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葛文珺接到医院电话是一点整,当时来家刚吃完午餐,夫妻俩正盘算着去机场接女儿。

  护士声音有点着急:“您好,是来年家属吗?”

  她脑袋一下子懵掉,听出来这是个陌生人的声音,而这样的开场白实在太熟悉。当年婆婆在大街上晕倒,三十分钟后就有人来打电话问他们是不是张秀莲的家属。

  “是是是,怎么了?”

  许是听到妻子的声音不太对,刚穿好衬衫的来川宁拿着领带出来,做口型问:“怎么了?”

  下一秒葛文珺就哭出来,并颤巍巍地把手机递给了对面人。

  来家夫妇没想到自己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再次来到西城,来川宁下飞机时还接了一个秘书的电话,交代了一下下午局里的会他可能无法到场。葛文珺全程不在状态,明明是七月的天,她的手却是凉的。

  来之前医院有问他们到底多久可以到,要进行缴费和签字一系列的事情,来川宁斟酌着坦白:“我与孩子母亲都不在西城,您看孩子手机上是否有姓…徐的联系人。”

  那是寒假时有次来年在家里打电话,他擦窗台时不小心听到的一声亲密的称呼。

  五秒后医生说“找不到,算了吧,你们尽快,我们医院在联系不到家属的情况下也会采取必要的救治措施,这点请您放心。”

  来川宁在飞机上也是这样安慰夫人的:“放心啊,我们现在急没有用,护士刚才说伤得不是很严重…”

  “不是很严重是什么话!非得是瘫在床上了才算严重吗!都出车祸了还能不严重吗!来川宁你有没有心!我宝贝现在还生命垂危,我连她面都见不上!你在这里说不严重!”葛文珺眼眶泛红,挣脱他的手,偏头看向舷窗外,压抑着的哭声一阵又一阵。

  人在面对未知的时候最恐慌,所以来川宁也心急,他搂住旁边人,心知妻子不是故意的,这种情况下一切不理智的行为都可以被原谅。

  从机场赶去西城医院的路上,葛文珺一直在自责,她一边后悔不该把女儿一个人放在这边,一边在脑中做一些很不合理的假设。

  直到看到病床上脸色苍白如床单的女孩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呼吸平稳而生命线起伏,他们的心才真真正正沉下来。

  来川宁去缴费,葛文珺就抬起女儿的手臂,跪坐在床边流眼泪。

  毕竟是市区内的事故,又是两辆小轿车的碰撞,且当时双方车速都不是很高,所以受伤的三人都没有很严重。来年身上最严重的伤是右腿中度骨折,拍了片后已经打上石膏,最重要的头部也只是轻微的脑震荡。

  她醒来后看到爸爸妈妈还有些惊讶,甚至反过去安慰家人说自己福大命大,现在不是还好端端躺在这里。

  葛文珺见不得她这样,她不敢想象从小擦伤自己与丈夫都好言好语哄着的小女孩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坚强又独立的模样,有些时候这种成长是不必要且令人心疼的。所以每次做康复运动或者拍完片回来,葛文珺心里总是很难受。

  但其实来年并没有她表现出来得那样无所谓,生理上的不适持续存在,时间久了她觉得自己似乎习惯了与那样的阵痛共存。其中她背着父母搜索过,脑震荡的症状有很多,大多数人可能会出现逆行性遗忘,会记不起受伤时以及伤前近期的事情,她却将自己与徐思叙分手的种种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对她而言,最大的反应应该是畏光和失眠。

  来川宁来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各种关系给来年找了个套房病房住着,目的不但是让她安心养病,还要让妻子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也不将就。

  只是那间套房的窗帘从不敢拉开,每次拉开来年就会不舒服,她的脑门会明显地冒冷汗,血压也会骤降,伴随而来的还有整夜整夜的失眠。葛文珺屡次劝她说要好好休息,休息好了病才会快快好起来,痊愈了我们就可以回家。

  二十岁却了无生气的人躺在床上,唇角微微抬起,点头说我在好好治病,也会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担心。

  印象最深的是有次葛文珺起夜,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后不小心扫到了来年的枕头,光线偏离,直挺挺打上那双曾经漂亮的、承载她与丈夫无数呵护的眼睛。

  “年年怎么还没有睡呀?“

  “我睡不着。”

  “怎么会睡不着呢?”

  来年躺在床上,瞥了一眼自己打着石膏的右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被这句话挑到了神经,她用尽全力抬起脑袋又使劲向下砸,大哭着喊:“妈妈我睡不着,我睡不着怎么办啊?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就是一点也睡不着。”

  来川宁听到动静后立刻进来,看到床上的女儿以一个很狼狈的姿势自毁的时候,年近五十的男人都红了眼眶。他赶过去抱住女儿的头,说没关系,没关系,睡不着爸爸妈妈就陪你说说话,我们再问医生要点褪黑素吃好不好。

  葛文珺背对着病床,双手倚在窗台上,无声无息地掉眼泪。

  隔天夫妻两个就去询问医生这到底应该怎么治疗,他们担心这种畏光已经影响到了正常生活,又说可不可以给女儿打的吊瓶里加部分安定。

  “她一直都有失眠的毛病,从小到大我们各种法子都试过,多多少少也是见效的,只是现在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人会垮掉的啊。”

  穿白大褂的医师让他们放宽心,转身开了安眠药的单子。

  同样是在医院,来年度过了自己二十一岁的生日,那天她已经好了大半,来川宁订了蛋糕和鲜花,一件送给女儿,一件送给妻子。

  他们在那间从没拉开过窗帘的房子里点燃了蜡烛,一起唱很欢快的生日歌,夫妻两个亲自分了蛋糕给主治医生和护士,还给隔壁的病友送了些许。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来年也没想到自己大三的暑假居然一大半光阴都耗在了医院,她苦夏严重,又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肉眼可见地消减,等到出院那天,整个人掉了快十斤。

  来川宁早就回去过苏城几趟,也将她的行李都带回家了,所以一家三口在医院剩的东西不算太多。葛文珺还是一如既往地小心翼翼,明明来年的腿已经尽好,可她还是不放心,总要亲自搀着。

  叫的车在住院部楼下等着,出病房门时葛女士给来年脑袋上扣上了一个渔夫帽,“八月太阳太毒了。”

  来年抬头朝她笑笑,与母亲一起坐上了车后座。

  车子走出去一段路后,天色开始变暗,似是在酝酿雷雨。

  来年偏头看向车窗外,因母亲一句“妈妈那天还去这里很有名的寺庙给你上香了,佛祖一定要保佑我们年年平安长大”,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徐思叙。

  她想,大兴善寺云蒸霞蔚香火绵延不绝,那人也该安心生活在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依旧摸每一条小巷,上她真正喜欢的班,偶尔去酒吧坐坐,得天独厚到连爱人错过这样大的遗憾都只是小差错,自己添在她人生履历上也许只有寥寥一笔甚至不填名姓。

  *

  徐思叙这个夏天倒是常去云裳吃饭,她就坐在花好月圆桌,对面洒了茶水或是被她刁难过的小姑娘却是再也不见了。

  云裳真正的主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她失恋的消息,欢欢喜喜地跑来看热闹,只是一进门先被一个单薄的背影撼住了。

  沈归春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徐思叙了。

  她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只觉得与萧潇分手、面对母亲远渡重洋离她而去的十几岁的徐思叙都没有这样颓丧。

  那份厚厚的寥落,沈归春不知道要用多久的时间才可以穿透。

  察觉到有人来,徐思叙偏头问了声:“你今天清闲,赶着来看我笑话?”

  沈归春收起不合适的心思,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说:“哪里是看笑话,你但凡哭一哭我都要陪陪你,怎么会笑出来?”

  “你得了吧”,徐思叙收回目光,“你说褚华茹真的去庐城了?”

  沈归春睨她一眼:“千真万确,一位老朋友告诉我的,签的好像是终身制,似乎不打算再回来了。”

  徐思叙“嗯”一声,没表态。

  沈归春自己耐不住,问了声:“你会告诉徐阿姨吗?”

  徐思叙坐回椅子上,抬手拨了拨瓦瓶里的花,说:“我总不能次次帮她,这次褚华茹是铁了心要走,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我一直都觉得她们最好的结局就是王不见王。”

  沈归春看着朋友冷淡的脸庞,无可避免地想到面前人与她故事里的小朋友。

  徐思叙果然不像自大又骄横的徐荟,她清楚明白用时间和精力留不住一个想要归巢的飞鸟,所以退场都显得格外体面客气。

  西城冬天不算短,但大家在回暖之后却总会忘记天寒,更何况夏天盛大,大家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所以那段关系到最后,无论是谁都也只是评价一句:那该是徐思叙很开心的一段日子。

  想到这里,沈归春抬了抬眉,不予置评。

  包厢里安静半晌,徐思叙忽然起身,拿起车钥匙就要走。

  “菜还没上,这就走啊?”

  “老爷子又进医院了,我得去病床前尽孝。”

  那天她心情没由来焦躁,总感觉自己忘了点什么,路上差点因为闯红灯被开罚单。

  到医院是一点钟,太阳很像来年走的那天,明媚又温暖。

  徐思叙刚踏进病房就看到床边柜上放着一小碟蛋糕,刘姨正用叉子刮掉上面的奶油。

  她将车钥匙塞进包里,问了声:“干嘛呢?”

  刘姨抬头,笑得很是慈和:“隔壁病房有位小朋友过生日,她爸爸送了蛋糕过来,想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徐定德补充说:“我一把年纪了吃不了奶油,但胃里也想进点甜的,就想着尝点松软的蛋糕胚。”

  徐思叙洗完手后出来,倚靠在窗台上,边玩手机边说:“你想吃让家里厨房给你做不就好了,再不济去外头买,操心是动物奶油就给店里打声招呼也行,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徐定德多少知道一些她最近的事情,即使被呛也不冒火,心里头既滋润又平和,真正觉得自家小外孙女改邪归正回头是岸了,所以答话都笑眯眯:“人家小朋友父母一番好意,我总不能浪费掉。”

  徐思叙“嗯”一声,说那你吃吧。

  病床上的人吃下一口,而后想到什么似的抬起手臂指了指外面的小冰箱:“后来她妈妈又送来一份,说看到我们房间里是两个人,但刘姨的病是一点也碰不了这个,所以那一份就在冰箱里冷藏着,你想吃就去取来。”

  病房的床开着,恰好有夏风吹过,将窗帘吹出去一点。

  徐思叙回身、踮脚,她倾身将天蓝色的厚重布帘拉回来,身子倾出时扫到对面房间这个点居然还紧拉着窗帘。

  只是她疑惑一秒便掠过,随意回了句:“我才不吃。”

  【作者有话说】

  年年的个人主题曲应该是苏永康的《那谁》,建议要听。

  47 47

  ◎该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爱过。◎

  「后来来年总说自己那几年被徐小姐惯坏了,分手后才知道世界像没有雨刷的挡风玻璃,到处都是湿漉漉。她还说自己很想与爱人谈一谈自己的父母与童年,只是一拖再拖,拖到两人背对行走,都没想到该从哪里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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