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徐思叙刚开始是真的打算出去给她跟家里的小姑娘买点菜之类的,她厨艺不错,早年徐荟一人在国外过年,都是她坐腊月底的飞机飞去给她做年夜饭。

  母女俩相顾无言,只能对着一桌子的菜拉一些听起来就很僵硬的陌生家常。

  刚才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想给来年做点菜让她尝一尝自己难上台面的手艺。那她一定会撑着肚皮把所有都吞下去,还一边吃一边违心地夸奖她的半吊子水平真不错。

  “徐总好厉害喔。”她可能会这样说。

  想到这里,徐思叙对着仪表盘无声耸了下肩膀。

  黄矩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

  “徐总啊,今儿个周末,您来不来ING?”

  电话那边吵得慌,跟这人一样聒噪。

  徐思叙拧眉将手机拿远一些,拔了车钥匙下车,甩上车门后,怠声回:“不去。”

  黄矩扬着调子“欸”一声,似是抬手压了压场子,再开口时语气带了几分钩子,仿佛在提醒她:“不来么?你不会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她一脚跨进楼下鲜生超市的大门,划拉了下状态栏——十一月七日。

  将手机又移回耳旁,“立冬?”

  话说到一半,徐思叙顿住了。

  黄矩不知受旁边谁的鼓动,再开口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哟哟”两声,贱兮兮地说:“立冬啊立冬~”

  那几秒,徐思叙脑中回溯过很多很多从前,那些牵扯与纠缠像无解的命题,将年少的她困住,而她也如深冬的冰雪一样被狠狠打碎,至今尚未完成重组。

  徐思叙利落地回身,复开口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咽了口唾沫,问:“她在?”

  这次对面沉默了很久,再传过来的声音便是一个女声:“在的,阿叙。”

  太阳将要落山,远处天光已然不在,最后一抹金黄的光被远山吞下,西城的温度骤降,这座城沉进迷离又肃杀的冬夜里。

  徐思叙坐进车里,扶着方向盘,久久未动。

  公放的手机里传出一句轻柔而坚定的问句:“你要来吗?”

  她顿了几秒,抬手摁了挂断。

  *

  徐思叙将车开上高架,没回家,也没往ING开。

  凛冽的风从车窗钻进来,像扇巴掌一样刮着她的侧脸,未扎起来的头发随夜风散乱飘摇,有一蔟糊在她脸颊之上,像一层薄薄的面纱。

  这车是平时代步用的,跑不了太快,码数再加一点就容易出事。

  徐思叙却好似忘了这点,她暗暗踩着油门,不知道在跟谁较劲,不要命似的拐上超车车道,看一辆辆比她慢的汽车像故人远去的背影。

  副驾座椅上的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她置若罔顾。

  直到车子停在\'ING\'所在的深巷巷口,徐思叙忽然像失尽了力气,一下子伏在方向盘上,平复了好久。

  黄矩被里头的人赶出来再打电话催压轴的主人公,他站在路灯下一拨,发现无法接通。

  他疑惑地摁掉,正准备再拨时,余光便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车牌。

  “徐总,您在这儿是干嘛呢?睡着了?”黄矩走过去,将胳膊搭在半开的车窗上,吊儿郎当地调笑。

  驾驶座的人抬头,冷冷看他一眼,然后从副驾捞起自己的手机,“滚,我下车。”

  他笑嘻嘻地让开,弯腰当服务小生为里面的人打开车门:“徐总您请,寿星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徐思叙面色沉冷,眉梢露出几分烦躁,她把手机扔给旁边人,吩咐道:“摔了下,开不了机了,拿去充个电试试。”

  黄矩瞪大了眼看着手心已经四分五裂的破烂家伙什,表情有些无语:“成这样子了还修?买个新的不就得了。”

  前面人将长靴踩得作响,她步子迈得极大,语气却缓:“我得用我的卡回个电话,你想法子。”

  “得嘞。”

  ING这地方今夜只招待熟人,徐思叙进门后一打眼望过去全是些眼熟面孔。

  她扶起珠帘和彩带,侧身避让端着盘子上鸡尾酒的服务生,径直去了自己常坐的位置。

  在距离卡座只剩三米的时候,徐思叙停住了——那里坐着个人。

  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徐总来了”“徐小姐”“徐大小姐您可算来了”,但她眼睛却盯着正对面那个穿着黑色针织连衣裙,气质似黑天鹅的女人。

  她正在偏头跟旁边人说笑。

  到底是练过舞蹈的人,连坐姿都端着。

  在受到提醒后,她才将目光移过来,在看到徐思叙的那一瞬,她的眼睛都亮了,笑盈盈地问候故人——

  “阿叙,你来了啊。”

  徐思叙紧紧攥着车钥匙,黄铜硬度适中,表层银白色的镍使得这个小物件在迷离的光下发闪,而她掌心的肉就这样与钥匙凹凸的孔相嵌,痛都不合适宜。

  小动作这样吃力,但她表面上也只是点点头,唤了声:“萧潇。”

  咬字极干净,怕说多错多。

  黄矩老大的招呼声从门外传进来,他花蝴蝶似的扑到徐思叙身边,看到四处诡异地静谧也没什么反应,只扬着声说:“徐总您坐,办法我给您搞到了。”

  像是讨夸的小孩。

  算起来,他也确实是现场最小的。

  萧潇自发地向内挪了一点,谁料徐思叙看都没看,转身坐去了另一边。

  场上更尴尬了,只有黄矩还缺心眼地将一张小小的SIM卡捧到徐思叙面前讨赏,向她展示自己的能干:“找了根他们布置这地方的彩灯小铁丝把卡槽戳开的,您那破手机我扔去车上了,新手机这会儿还送不来,您要是着急我先把我的拔了。”

  徐思叙点点头,平静地说:“拔。”

  他“啊”一声,没来得及问“真的吗”,只瞄了眼她的脸色便知道这人没跟他开玩笑。

  于是又挥胳膊招呼人把那根小铁丝拿过来,还站起来摸自己裤兜,大惊小怪地问自己手机怎么不见了。

  酒吧陷入短暂的混乱,徐思叙置身事外,仿佛这样大的动静不是因自己而起的一样。

  她倾身端起一杯酒,用纤长的手指托住杯底,感受凉气浸到指尖,而她的眼睛,又不由自主望向对面的人。

  萧潇是那种无论男人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女朋友,年少的她穿白色的连衣裙,单单站在那里就是一副画。

  青春期的她们做同一套卷子、戴同一幅耳机,把五点后的自习时间浪费在舞蹈室。

  那时候不知道是她漂亮还是黄昏的光漂亮,只知道她踮着脚尖转一圈,裙摆漾出的弧度像一座湖上的波浪,在那一刻,美与爱欲都有了具象的载体。

  那是徐思叙情感的发端。

  两家是邻居,徐老爷子和萧家那位老将军是赫赫有名的文官武将,世代交下来,连同龄的孙女都是挚友。

  在徐荟与同窗好友的隐秘传言从巷子里传出去前,萧妈妈从没有限制过自家小姑娘与隔壁那个看起来就沉默寡言的徐思叙的交往。

  徐定德把自己女儿送出国的那个早晨,也就是徐思叙知道自己妈妈是不被大众接受的异类的那个夕阳下,她在西边屋子里无声掉了泪。

  徐荟进来打算与她道别,而彼时的她抹干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倔强地向后退了一步。

  因这三十公分的方寸,她受了亲生母亲一巴掌。

  是萧潇把十四岁的徐思叙拉出去的。

  她带她坐在自己那间拥有一整面落地窗的练功房里,陪她一起看雨后的彩虹。

  “那你爱我吗?”小小的徐思叙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一字一顿、问出了这句话。

  女孩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歪歪头,在以七色光环为背景之下,俏皮地回:“你当然可以爱我。”

  你当然可以爱我。

  *

  关于那段感情最后的记忆是十七岁的她坐在木地板上对对面人读手边的书,那是阿莉·史密斯的《夏》。

  她运气好,那样不爱看书的人,一翻便翻到很美的一句:

  “夏天必然纯粹代表着一个想象出来的终结,我们全年一直都在寻找它,期望它,向它前行,就像地平线承诺着一场日落。”

  读完后前方的人恰好一曲跳罢,因累倦而轻喘的女孩朝她轻轻点一眼,温温柔柔地回问她:“那冬天呢?你会喜欢冬天吗?”

  那一眼,像被夏雨打湿的绸带,是否含情让人实在望不真切,只觉得又粘又稠,好生潮湿。

  她私以为这会是一生的细雨。

  “徐总?徐总?我的徐总哟,手机你还要不要?电话还打不打了?”

  黄矩没大没小的吆喝将徐思叙拉回真实的当下,她眼眸微闪,抿了口酒后问:“嗯?”

  他瘪嘴瞅她,耐心彻底被耗尽,将手机解锁后扔到她面前的桌子上,跑去挨个儿举杯了。

  第一站自然是寿星,萧潇像看自家那只比熊一样的眼神望着奔过来的快乐小狗,顺水推舟咽下去一口兑了百利甜的伏特加,拧眉应和道:“好好好,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等会儿许愿肯定祝小黄事事顺心啦。”

  徐思叙收回视线,拾起桌面上的东西,走到院子里,背倚着院墙,默了一个电话拨出。

  *

  来年在房间主人离开后紧赶慢赶地写着手里的小论文,终于在黑夜将将来临之时扣上了电脑。

  徐思叙还没有回来。

  她肚子饿得慌,接连拨出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到第七个时,甚至被生生掐断。

  她担心出事,便握着手机出门去。

  但一点目标也没有,整个人像被放在火上烤,煎熬到不知道哪一分哪一秒才是死期。

  人心越慌就越手忙脚乱,来年胡乱套上外套,从玄关处拿包时握错了角,包里“哐”一下砸出一个玻璃瓶,残影都迅疾。

  那是她从宿舍出来时,随手塞进去的那瓶“挚爱”。

  霎时酸甜的话梅味道涌入鼻腔,而世间所有东西都是过犹不及的,更何况这样一大瓶的气味都散开,浓郁地让人直犯恶心。

  来年咬唇,狠心拉开了屋门。

  算了,回来再收拾吧。

  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那瓶香水让她想起了石之妍,又拐着弯地让她回忆起自己与徐思叙唯一的一次校外的偶遇便是在石之妍过生日的那家酒吧。

  来年上出租车之后划拉着屏幕翻找宿舍群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找到那日舍友发来的定位后对师傅说:“ING酒吧,谢谢。”

  中年男人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刚上车时的慈和神色不在,脸上带着点讳莫如深。

  她不往心里去,又接连拨号。

  空号。

  再拨。

  空号。

  ...

  正准备拨第五个时,那串熟悉的号码忽然出现在屏幕上。

  她匆促接听,贴上耳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呀?”

  徐思叙家好像离这酒吧很近,不过五分钟便到了她前段时间才来过的巷口。

  对面人不吱声,来年从包里抖了张棕色的纸币出来,从不锈钢的栏杆里递过去,用口型做了个“谢谢”。

  司机接过,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待她下车后驱车离开,留下一串尾气。

  “你在哪儿呢?饿不饿?”徐思叙反问道。

  来年心想这是废话,一天只吃了顿早餐的人会不饿吗。

  但此刻听到了她的声音,也确定她没什么危险,遂将脚步放慢,嘟囔道:“快饿死了,你买个饭出了趟国?”

  徐思叙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安慰她:“那我现在给你点外卖,你先吃着。”

  巷子里路不平,一路走过来坑坑洼洼的,连路灯都灭了一个。

  不过距离酒吧越近,便越能听到那里面的舞曲和欢呼声。

  来年本该走掉的,因为她不确定徐思叙是不是在那里,因而完全不用自己跑一趟。

  但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这么跟她聊着,就到了酒吧铁锈红的大门门口。

  院子里一丁点绿色也没有,放眼望去,满目萧条,只主堂内的镭射灯晃眼。

  听筒里徐思叙再问:“嗯?可以不可以?没买回去饭的我给我们年年赔个罪。”

  后来来年想起这一幕,总觉得有些后悔。

  有些事情最怕刨根问底,正如她那天就不应该违背意愿倔强地走入那条深巷。

  这样她就不会看到——徐思叙背靠在墙上,旁边的主屋内走出一个扎着丸子头、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

  她手里捧着徐思叙出门时穿的那件大衣,步步轻移,那样安稳地走到徐思叙身边。

  然后,为她披上外衣。

  她的动作那样熟稔,甚至为她掸了掸衣领,踮脚替她拨齐整发顶乱飞的几缕发丝。

  徐思叙什么也没有做,甚至对着她讲的那些极不走心的安慰声也随着女人的动作猛然卡住了。

  哽咽之意闷进喉咙,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溢出,来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无异。

  穿堂风吹过,她站在风口,吸了吸鼻子,温声问了句:“买点猫粮回来可以吗?”

  她说好。

  不知道是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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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值得堂堂正正地被爱。◎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值得堂堂正正地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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