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整, 应许睁开双眼。
穹顶挂着壁画,绘画着蓝天中翱翔的飞鸟。
冬日初阳洒入室内,弥蒙而白,她注视数秒, 起身去洗漱。
这是应许“公开道歉”的第七天。
她的所有社交平台账号都受到了攻击, 本就寥寥无几的动态下盖起了十余万憎骂评论的高楼, 骚扰消息躺满了信箱, 甚至有人查询到了她在酒店的入住信息,花篮、花圈, 甚至是镜框边写满“奠”的一幅黑白遗像。
这种狂欢持续了整整三天, 应许的名字在热搜框上久居不下。
她说的话太过狠绝,若非全盘曝光顾青竹团队的嘴脸, 网络舆论绝不会发生偏转。偏偏“应许”本身又对顾青竹那样痴情,背后推手在权衡过利弊后, 毫无犹豫的将整件事推给了应许一个人。
回想起顾青竹那句“我会将舆论影响降到最低”, 应许不免唇角上扬。
被Alpha那样关心、爱护、奉若神明的人,却在她跌落泥潭、任人辱骂时,连动唇为她压下舆论的一句承诺都不肯兑现。
应许厌恶失信的人, 但当失信于她的是顾青竹,她却只觉得莞尔。
一个只活在自己想象世界里的人,做出什么,应许都不会意外。
屏幕划过弹窗,是盛秋雨问询:【醒了吗?[可爱]】
随文字附送的, 还有一张吊灯之下,女人一身墨绿长裙拖曳及地。Omega一只手抚摸着柯基的尾巴, 一只手做着手势,笑容得意, 有说不出的骄矜之色。
【这件裙子好看吗?】
应许直播道歉时,直播人数一度达到百万。盛秋雨言行太过高调,当即便有人在论坛探讨起另一种可能,帖子却都在几分钟内被迅速删除,掀不起丝毫水花。
盛秋雨说是回主城,实则也是被家中召回,‘思过’几天。
“花圈”事件当天,是二人事发后第一次联系。电话里,Omega声音格外沙哑,带着点压不下的哭音,像是刚在通电前与谁争执了一番。
纵然如此,她言谈间依旧故作镇定,甚至努力让自己语气轻松,希望应许不要在意这些是非。
事实上,应许并没有将这一切放在心上。
这些人自以为掌管正义,高高在上审判应许,想要玩弄风向。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群深陷在她编造谎言里的小丑,应许俯视她们,每句“恶评”落在眼中都格外可笑。
但不在意归不在意,被关心本身便会让人感到愉悦。
应许心内轻快,语气却依旧沙哑,显得有些委屈。
通话本该在寒暄中结束,可只是短短几分钟,应许再次听见盛秋雨开口。
女人语气难得冷了下来,声音宛若淬了一层冰——
“把他的信息找出来,”
“我知道你们都不想我和应许接触,但顾青竹的问题,为什么要她承受?”
应许并不希望盛秋雨因为自己与谁争执,“应许”的名声已经足够差了,盛秋雨从始至终都不应该和这个名字扯上关系。
正当她想发消息安慰盛秋雨时,另一边的女人却似乎发现了通话仍在继续的乌龙,骤然中断。
没过几分钟,盛秋雨的账号发来一句:【我只是希望你开心】
应许没有回复。
一如这件事,二人都一致的默契略过,没有多提。
时隔多日,那位网友依旧逍遥自在,我行我素在主页对应许实名辱骂,将狂欢进行到极致。
但至少短时间内,应许无暇与他计较太多。
在权衡利弊后,她最终还是添加了卫胥言的联系方式。Beta工作繁忙,极少与应许闲聊。但自从加上好友后,应许新换的账号陆续收到许多许氏旗下品牌或合作方的工商邀约,甚至还有导演递来剧本。
尽管都是小投资,却也足以证明许家的诚意——无论应许做了什么、是否正确,更无论外界舆论,只要应许需要,许家就会毫无犹豫的伸出援手。
在这其中,有一个备注为【陈薇】的Beta格外特殊。
她是星城一家专门收留残疾女童的福利院院长,福利院从创立至今都由许氏全资捐助。
卫胥言夫妇二人乐善好施、极其热爱孩子。巅峰时期,二人曾同时资助上百家福利院,远近闻名。
陈薇添加应许的原因,也是希望Alpha能借由自己的流量,为福利院做做宣传,让更多好心人关注孩子本身,增加被领养的可能。
这本来就是好事,应许没有理由拒绝。接洽的过程格外顺利,她久违感到了轻松——
似乎穿越至今,除去顾青竹及其身边的人外,她遇见的所有人都不错。
应许不介意被利用,她只讨厌被欺骗。如若所有人都可以像程筠一样,言简意赅谈利弊,只要她对那件事本身有兴趣,就大概率不会拒绝。
许氏动作很快,昨日应许刚敲定好具体流程,今天便有营销号发布起相关讯息。
评论区风向依旧是谩骂,应许观察一番,确认其余消息被处理完后,方才回复盛秋雨:【很好看。】
她放大图片,却不是为了观察服装的细节。Omega身后的巨大投屏里,主持人正播报着新闻,显示时间为昨天夜里。
盛秋雨的分享欲极强,像衣服这种小事,大多都是随口一提,她自己大概率转头就忘了,却在这个时候特意给应许发库存照片,欲盖弥彰到了极致。
软件显示,最近一趟主城飞往星城的航班在二十分钟前起飞。
应许格外莞尔。
飞机飞行时长共计四个小时,只聊了一会,盛秋雨便开始补觉。应许则翻看起邮箱里的剧本,尽管都是小投资,但剧情本身格外巧妙,应许有意接触。
但在接触之前,她需要了解更多信息,确认自己就算不占据主动权,也至少不落下风。
一上午的时间,便在阅读剧本中度过。
唯一的插曲,似乎只有中途,“应许”的经纪人拨来了一通电话。
Alpha的经纪公司本就名存实亡,经纪人对她态度更是格外的差,先前便各种冷落,事发当天更是直接删除了她。
突然打来电话,也是因为在推送动态中看见了应许的活动。
男人近乎歇斯底里,质问她为什么要越过公司私下联系,如若不补好合同并缴纳一定罚金,便算作违规要起诉她——
应许撑着下巴,听他小丑一样在另一边喊了半天,方才懒散回道:“那请你去联系顾小姐吧,她说过,会帮我处理这些的。”
顾青竹自然没有亲口说过这些,但经纪人不知实情,还真以为是二人有所协议——毕竟,应许走的每一步棋落在他眼里,都和盲人摸象毫无区别。
他不敢再打扰应许,应许却饶有兴趣追问了他几句合同细节,这才得知,这份合同远比想象中的黑太多。
违约金贵、抽成高,甚至有一项条目特别注明,任何情况下艺人都要履行合同。无论是疾病或要事在身,只要公司需要,就必须随叫随到。
应许终于抬起脸,视线不再落停于剧本上,而是飘落向窗外的大雪。
再苛刻的合同,原主却依旧在几年中履行的完美。
既然原主都可以做到,顾青竹为什么不呢?
她把玩着手机,正想再联系一下盛秋雨时,另一条消息却在此时骤然弹出。
【应小姐,剧组停工后,青竹的状态很差。她一直在公馆,不愿意我们见她,也没与旁人有任何联系,我希望您能代我看望她一趟。】
几行字躺在屏幕中,显然来自于单巧云。
个人信息不值钱,应许并不好奇她怎么得到的自己联系方式,她只是觉得可笑——
这才哪到哪里,顾青竹状态就差了?
未来还很长。
她没有回复,单巧云的消息却又来了。
【近段时间我反思了过去的言行举止,如若有地方冒犯到你,我很抱歉。但我们关心青竹的心都是一致的,烦请见谅。】
文字说诚恳,倒也一般。但单巧云能拉下自己的身段,主动向她看不起的“应许”道歉,这本身就出乎应许意料。
可,出乎意料又怎么样?谁规定的,道歉就必须要原谅,活的可怜,就必须要所有人都怜悯她?
更何况,只是一个星期,便能让先前最“嚣张”的单巧云拉下面子。再多等一段时间,顾青竹呢?她的态度又会是怎么样的?
这种猜想让人由衷着迷。
应许构思一番,正准备直接忽略消息,甚至要拉黑这个号码,让单巧云再麻烦一次时,系统却突然出声:【郑重提醒宿主,女主近期状态一般,急需关照与关心。请尽快接触她,在言谈举止间与她亲密,获得好感值。】
好感值,再次听见这三个字,应许依旧不懂,它到底有什么用。
盛秋雨的好感在这段时间里,早已刷上70。但二人的日常依旧一如往常,盛秋雨并没有再变得更加过分亲密,言谈间甚至更加克制了。
而她与顾青竹的好感,则稳定在负数,那是个极其高额的数字,应许甚至没有将其扭转为正数的想法。
她言简意赅:【不刷会怎么样?】
这一次,系统静默许久,方才开口。
【事实上,无论您是否完成任务,完成的成果又是如何,您在某件事发生之前都会格外安全。】
应许骤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系统坐实了这种“不好”——
【如若在攻略过程中,女主因除寿终正寝外的任何原因去世,您都会死。】
会死。
没有比这更让应许悚然一惊的两个字。
她骤然起身,“状态不好”、“无法联系”,这些适才还让她嗤笑讥讽的话,如今宛若悬在空中的利剑,让她后背发寒。
一个精神病独处时,会做什么?
应许从没见过顾青竹一个人,她完全不敢想象后果,几乎毫无犹豫,拿好随身物品便起身下楼。
随着门合的一瞬间,另一扇电梯缓缓开门。
厢体明净如洗,盛秋雨略略拉下墨镜,再次确认自己造型没有漏洞、连发丝都格外温顺服帖后,她终于满意,缓步走出。
在她身后,一身制服的女人戴着口罩,保持和善微笑,帮她推着行李。女人的头发被束入帽子中,一双裸露的眼眼尾上挑,见到她的第一眼起,盛秋雨便觉得她的眼睛很像应许,让人心生好感。
想到应许,盛秋雨越发愉快,随手掏出纸币当作小费。
数秒后,戴着手套的右手接过了那张纸票,温柔的女声响起。
“谢谢,盛女士。”
*
“青竹。”
顾青竹在梦中睁开眼。
夏日绿荫,周遭被阳光晒得沸腾,模糊一片里,朦胧的女人影子站在她的身前,只有脸是具象化的,带着羞赧的笑。
“我知道,都是我的问题。”
“我不想你因为我受伤。”
“……”
“我不会怪你。”
第二十一次,顾青竹骤然起身。
后背冷汗连连,她翻看时间,确认自己只入睡了五分钟。
这是一个星期来,第二十一次尝试入睡,每一次,她都只能短暂的闭上几分钟眼。宛若一场永不终止的噩梦,二十一次,她的梦中全是应许的脸。
顾青竹难以入睡,吃食也极少,一周下来,脸色越发苍白。
一时间,空荡的卧室里回荡的只有女人的呼吸。
静默好一会,努力使一切情绪恢复稳定后,顾青竹方才探手伸向桌上的书籍。
车祸事发后,顾青竹聘请了专业团队,近乎24小时跟踪调查应许,希冀能找到犯罪证据,以此弥补许应。
如今躺在手边的,便是一份借由书籍掩盖的、独属于应许的个人履历。
它到达公馆七天,七天里,顾青竹拒绝了单巧云的看望,拒绝了佣人的关照,每次清醒,她便会注视那本书。
换作过往,顾青竹会毫不犹豫的拆开它。但在经历了应许自杀式的公开道歉后,在女人温柔包容的笑容里,顾青竹第一次感觉到,一个灵魂的重量。
那太沉重了,全然不是轻飘飘一句话、一个念头便能托起的。
不可否认,顾青竹感到了恐惧。
她终于意识到,如果一切全非自己所想,她做的到底有多么过火。
又有多么的让人恶心。
这种恐惧感让顾青竹难以呼吸,仿佛被透明的手扼住咽喉。她厌恶被人钳制,即使是自己的想法。
沉默中,她触碰到了封皮,而后,指节掀开第一页。
应许的过去暴露就这样轻飘飘暴露在她的眼前。
Alpha自幼生活在星城,她的父母在她幼时因一种特殊疾病去世,她自幼病弱,在福利院长大成人。
尽管常年缺席大部分课堂,但凭借远超常人的智力,应许成绩卓越,每年都能领取一笔不小的奖学金。
大学,她填写的是星城的名门学府,恰好与许应同一专业。她们于那时便熟识,毕业后,她便被许应以“助理”的身份邀请进入自己的实验室。
应许的私生活非常单调,在成为顾青竹的情人前,她长年累月实验室和家两点一线,只有少部分休闲时间,会抽空去曾经居住多年的福利院做义工。
没有不良嗜好、没有过于亲密的亲朋好友,生性沉默,但待人善良而真诚。
她的履历好的像一幅纯白无瑕的画,让人即使想发泄的泼下一笔浓墨,也舍不得真正动手。
在顾青竹重见许应前,二人早已相识七年。
这样漫长的时光,真的不够一个人,看清另一个人吗?
盯着那些字样,顾青竹唇齿发白。
她踟蹰、犹豫,她想到了卫胥言。
如果作为许应的生母都不怀疑应许,并甘愿与她亲近。
自己却在除去合同、借债外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怀疑、憎恶、谩骂应许,甚至将她当作一件工具,取之即用。
那么,这么多年来,她到底在做什么?
从没有一刻,顾青竹产生这样的茫然,大地银装素裹,风雪仿若也包裹了她,让她浑身上下,只感觉“冷”。
好一会,她端起只剩杯底的水,张开唇,强行将一片片药塞进了喉舌。
药物根本治愈不了任何疾病,反而会加重她的情绪。
为了保持清醒,顾青竹很少吃药。近几天被梦中应许的脸逼疯,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吞咽下难以忍受的药片。
她开始反胃,恶心,药片抵在喉间,难以吞咽。她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喉咙,反复几次,直到脱力,方才将一切解决。
在越发急促的呼吸声中,她推开了窗。一双幽深的瞳注视着雪地,目光沉沉。
纵然借由这些讨厌的东西入睡,眼前不再出现应许,却又会有另一张过分熟悉亲昵的脸在她身边。
许应会注视她,用温柔的语气问询“怎么还不走?”;又或只是停驻在她身边,凝神倾听她的话,沉默少言;而更多时候,她只在顾青竹身前,直到顾青竹轻晃她手臂,女人方才看她一眼。
门外,佣人不知何时敲响了门。
顾青竹忘记最后的场景里,许应对她说了什么,但她的指尖仿若还残留着女人肌肤的温度。那与这个冰冷的世界截然不同,就在这一刻,回忆起那一幕的顾青竹一切思绪仿若都漂浮在空中,连身体都是轻盈的。
但人本来就是世界的负担,或许消失化成风中,才符合存在的意义。
她眸光终于动了动,指尖不知道触碰到了什么按键,耳边,轻柔的音乐响起,那是许应很喜欢的一首歌。
如果许应还活着,现在在做什么?
顾青竹盯着那片湛蓝的天空,尽可能将自己的思绪控制,只去思考一个问题。
可入目满是蓝色,只会让她想到一个人。
耳边,是女人温柔的——
“我不会怪你。”
水流阵阵,顾青竹闭上眼。
假意的怜悯,虚伪的面皮,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一切都是假象。
她又想起言笑浅浅的许应。
或许只有对方在的地方了,才能让她感到一点温暖。
这真是……
好冷的一个冬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