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水从休眠舱中醒来后, 深切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不必要性。
狭小的救援艇内，卓不群和疤叔两人之间像是绷着一根引线，随意一点火星子都能即刻炸起来。
“我想我或许打扰到你们了，”周静水坐在客座, 打量着两人真诚问询道, “或许你们可以把我放下去，刚才那艘飞船上有充足的生活物资——我现在这种情况不需要和你们隔离吗？”
“你不必这样拘束, 静静, ”卓不群让出主驾驶位, 坐到周静水旁边，“我们三个现在都接触过污染区。接下来还要接触更多污染区。你的基因标本备份了吗？”
疤叔冷哼一声：“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做事不顾后果。”
卓不群舔了舔破皮的嘴角：“看来是备份过了。行。静静, 芯片递给我。”
周静水面色微凝，从疤叔手里接过记忆芯片，转手再递给卓不群。
卓不群把芯片握在手心，那一瞬间, 有黑色的、丝丝缕缕的雾气从他掌心渗出, 雾气贴近手背向小臂“游走”，转瞬消失, 就像是被“吸”进了皮肤里。
如果凑近再仔细分辨, 能够看见那些黑色的“雾丝”是一串串极其细小的字符。
卓不群把手往周静水眼前送了送：“喏，如果你能看懂, 我可不想一个人承担，‘读取’他人的记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疤叔：“从前‘读取’我的记忆也让你痛苦吗？”
卓不群：“我不想和你争吵, 再说那不叫‘读取记忆’。靠近我之前, 我警告过你, 你觉得不公平？我一直是个怪物, 是你忘了。”
“我从来没想过也要读你的心, 你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你才小肚鸡肠，”卓不群嘴上不让一句，实际上说话已经不过脑子了，“你全家都小肚鸡肠。静静，焕生药拿给我。”
救援艇被永生号子船的跃迁能量风暴扫中，航行系统轻微受损，艇身摇摇晃晃冲进小行星带。
“你想死吗？”疤叔余光向后一瞥。
周静水：“焕生药不能连续使用，你应该先休息一会。”
卓不群脸色惨白，目光却异常清亮，漆黑的眼睛像过水的黑宝石，定定看向前方舷窗外：“高级指挥舰永生号七艘子船，四艘被‘播种’了新迭代病毒，工业舰流浪者号十六艘子船，八艘被‘播种’病毒。还有三艘母舰，家园号疑似被播种病毒，如果母舰也沾上病毒，子船一旦登上舰板后果不堪设想......我不能休息。”
周静水：“为什么会这样？如果是非在编飞船干的，针对永生号和流浪者号子船都可以理解，但应该绝对不会向家园号母舰上‘播种’病毒。你是从芯片里‘读’出来的？”
卓不群：“不，不完全是。我在永生号子船上偷听到一部分。你在任时对大椿和政方的机械续生项目了解多少？”
后半句是在问疤叔。
疤叔默了片顷，操控艇身穿过一片天体碎块，说：“机械续生市场效益不佳，中途叫停，被仿生器官、焕生药和克隆续生取代，项目废止时一批破产企业代表在议会上和全世界大吵一架，当时你和小林刚从北亚来到中心城，躺进实验室前我征询过你们的意见，问你们是要机械续生还是克隆续生，还记得吧？”
卓不群：“那个时候机械续生还没完全退出市场？”
“你知道黑市吧？作为特研处处长，对市面现存的所有续生手段都应该有所了解，连这个都要问我，业务考核几分？”
卓不群：“......机械器官较仿生器官价格低廉，近年的确有部分小作坊在生产流售，记忆芯片作为‘知识输入’手段，经常被用于升学考试作弊，都很容易检查出来，但像陈柏年这样非‘知识输入’的纯粹记忆移植型、带有指令操控和自爆程序的芯片植入，已经三十年没出现过了。”
那么如果是有人因为新迭代病毒爆发，绝境之下重启机械续生技术，试图用机械躯壳装载人类的灵魂，从而实现病毒免疫，就不难理解。
六城联邦政府的应急预案中，的确也提到过一条，“警惕机械续生、毁灭主义、斗争主义等不利于人类文明健康持续发展的危险势力复苏”。
而现在看来，需要警惕的这几条果真全都复苏了。
周静水：“所以这是有人要利用机械续生——机械续生者投放病毒毁灭肉体凡胎的竞争者，然后自己独霸生存资源？”
卓不群和疤叔沉默着。
周静水：“......那他们还来太空干什么？机械续生直接在地面续啊。”
疤叔：“你说得有道理，直接在地面。但是，地面已经被封锁了。”
卓不群：“蓝釉封锁下，地球就像一座太空墓地，机械续生人也是人，没有人愿意永远活在死气沉沉的墓地。所有人类最终的追求仍是生命和文明的延续。政方金十字计划带走了地面最尖端的科技和人才，太空中存在能让人类长期生存的安全空间，如果我是机械续生者，我也不会只是抱着一堆废铁死守在坟墓里，我会盯住天空，拼命扒住那些飞船屁股的。”
小行星带中停泊着另外三艘被感染的永生号子船。
救援艇导航系统侦测到这三艘飞船就在附近，或许也是开启了隐形状态，导航图中只有微量的、忽有忽无的水波一样的空间波动曲线，无法显示飞船具体位置。
救援艇是永生号子船上的子艇，无法和大椿主船建立稳定通讯，此刻他们已经和大椿主船失去联系。后方不远处或许有索菲娅他们派出来的联络小艇，但现在等不及了，他们必须尽快找到那三艘被感染的永生号子船，在它们启动撞击系统前将其引航迫降至最近行星上。
撞击系统粗暴而危险，而迫降能最大限度保存飞船上的非生物资源。
燃料、硬件设备、数据信息，这些都可能被用作日后补给，也是文明的存证。
疤叔：“简直不敢相信，政方的人都死光了吗？竟然要让我们来做这件事，一个月前他们还在听证会上审判你！扛事的时候一个个都他妈缩头龟孙！”
周静水却兀自沉默着，忽道：“时代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现在非常后悔。为什么一开始，你们不给我们做续生手术呢？机械续生，克隆续生，我都没有意见。”
卓不群：“......静静，你冷静一下。”
周静水一面用微型医疗机器人修复自己手上的伤口，一面凝眉慎重其事道：“你们这里活下去的方法这么多，我竟然没有考虑过。来来他其实是很怕死的。”
-
地面，黑十字基地。
基地上方的岛面上数十名机械人列队而立，修复完毕的黑珍珠号飞艇停泊在人群中央。
戴月来裹着一条毛毯，站在飞艇舱门前。
受蓝釉层影响，地表气候极不稳定，湖面结了层薄冰，天空飘落细雪。
鸦雏和蓝凯撒钻进飞艇，小林堵在舱门前，朝戴月来笑道：“我给你又做过一次基因健康检测，你的身体现在完全没有问题。现在发烧、间歇性乏力、炎症和一些情绪异常等情况，都是暂时的副作用。之后你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健康长寿。我会带着你的个人标本，等我找到卓处和你哥他们，就回来找你。”
“我真不能一起去？”戴月来问道。
小林摇头：“很危险。你留下，更稳妥。太空驾驶我需要助手，不然鸦雏应该留下陪你的，而蓝凯撒又不愿意和鸦雏分开。”
天色昏蒙，一整个白日不见太阳，光线永远像冬天的傍晚或早晨那样含蓄而冰冷。
戴月来朝泛着冷白色清光的、结冰的湖面远望出去，不见边际。他“唔”了一声，又看向小林：“鸦雏还在孕期。只能这样吗？如果你们出事......”
小林：“即使我们遇险，也会尽力把信息传出去，希望到时候有人收到，那么最终会有别人回到地面。不管发生什么，你要做的都只是保护好自己。”
戴月来不以为意地耷拉下眉眼。
小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塞给戴月来：“这是我昨晚刻录的一段记忆投影。”
那是一片透明的、方形的玻璃薄片，只有指甲片大小。
“类似以前的U盘，”小林解释道，“指纹按上去解锁释放影像。”
说话间戴月来的拇指已经碰到薄片，“哔——”，一片全息影像投放到旁边空地——那是戴月来刚租下的房间，昏黄灯光下戴月来和周静水两人挤在沙发里，一个打瞌睡，一个在看书。
戴月来手一抖，再次触碰到薄片，投影消失。他看向小林：“......”
“都是我看到过的，嗯几个片段，”小林挠了挠头，“我知道保护好自己这件事很不容易，你想放弃吗？如果你哥还没有放弃呢？如果还有希望和可能呢？你知道，现在不是21世纪那个时候了，两个人想在一起，除了生死，其他东西都不算阻碍。”
戴月来猛一抬眼，带了点惊讶，复又垂眼，顿了顿：“不用给我画大饼。我有分寸，会活着的。再说......”
“还需要什么？”不远处“首领”走过来，“物资和燃料够吗？这真能太空航行？你怎么站在风口？”
说着把戴月来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戴月来不做声，抬眼看小林。
鸦雏和蓝凯撒在艇内催促，事情总归宜早不宜迟。
小林目光扫过首领，又转向戴月来：“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信任他的。这也是我让你留下的原因之一。”
戴月来微微凝眉。
“这是当然，”首领谦逊地说，“我们就像多年的朋友，你们大可放心。所有人的希望都在这里了，希望你们能顺利找到太空队伍，我会陪来来在地面等你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