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萧瑟中，明亮的灯光在浮沉。
喧嚣声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效果挤进了顾念因的耳朵，她站在人头攒动的夜市门口，眼睛里有来到过去从未触及过的世界的讶异。
高密度的人群织成了黑压压的河流，食物的香气在其中交织。
没有社交礼仪，没有恭维虚假，白炽灯远比宴会厅的水晶吊顶刺眼，热闹像是被放出笼子的飞鸟，遍及到处。
林惜看着顾念因脸上隐隐透出的表情，刚刚在校门口被这人摆布使唤的心情好了几分，靠在停好的车子上笑了：“你现在还可以后悔。”
顾念因却没回答，反而转头看向林惜，对她问道：“这就是你平常回来的地方吗？”
“是啊。”林惜点头，“我跟钟笙她们经常来这里，这里东西便宜还好吃，性价比很高。”
顾念因闻言抬步朝夜市走去：“走吧。”
她声音平日里就不算大，此刻更是快要被淹没在吵嚷的人群中：“带我尝尝你平时会吃的东西。”
似乎是顾念因的话给林惜定了目标，她带着顾念因来了一家人气超旺的车轮饼摊位。
轻车熟路的，林惜就用手机扫码选好了套餐，头也不抬的跟顾念因道：“我们的编号是153，我点了两人份，待会喊到了告诉她你想吃哪两个口味就可以了。”
这么说完，林惜自然而然的就迈开了步子。
她要走。
可紧接着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勾住了她。
顾念因眉头紧锁：“你要去哪？”
林惜昂首点了点远处某个摊子，一副理所应当的口气：“我去那边买别的，这家很慢的，我买完就回来，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这家伙木的令人发指，还拿着跟钟笙她们相处的模式对待顾念因，这么说着，眼睛里还有几分得意，就好像在小学四年级数学的经典烙饼问题上得出了最佳解一样。
周围新加入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顾念因还想跟林惜说什么，这人就已经借着人流走出去了。
摊位前的大灯打在少女的脸上，她就这样看着林惜离开，唇瓣轻抿，在隐入人海的背影后，目光往下沉了好几下。
这场烙饼问题的结果就跟林惜预料的那样，她买了东西回来，车轮饼才刚做到顾念因的。
看到这，林惜更加骄傲了，沾沾自喜的跟顾念因展示：“你看，我估计的没错吧。”
白色面糊在升高的温度中逐渐变成奶油般的黄色，顾念因的瞳子平静的落在上面，轻垂的眼睫被热气慢慢烘起，始终没理会林惜的这个话题。
“你要的什么味道的？”林惜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一边吃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好奇问着。
顾念因径直给她丢过两个词：“抹茶红豆，布丁冰淇淋。”
林惜挑了下眼眉：“很会买啊。”
她跟着顾念因的视线寻到了属于她们的车轮饼，很是认可：“抹茶红豆是他们店的招牌，我跟阿笙她们每次都要买俩走。”
也不知道是听到了那句话，顾念因的眼睛轻轻抬了一下。
她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少女跟她手里的东西，开口问道：“这也是你跟钟笙来会吃的吗？”
林惜点头，说着就往嘴里丢了一个进去：“爆辣牛肉，必点。”
这东西的香气比车轮饼更具有攻击力，直直的刺激着人的味蕾。
林惜还在享受辣味给舌尖带来的刺激，视线前忽的就凑过来了一道影子。
顾念因来得悄无声息，甚至没有预兆。
那在白炽灯下被放大的脸就兀的出现在林惜的视线中，浓密的眼睫勾着落下的光点，平静又带着一种肆无忌惮。
她们靠得太近，林惜分不清是摊位吹过来的热意扑在她的鼻尖，还是顾念因的。
不断新进来的人将摊位周围变得越来越挤，她也更分不清顾念因是不是故意的，只听到心口像钟在撞。
“咚！~咚！~”
“我可以尝一点吗？”
顾念因轻声问着，干净的眼睛里似乎只写着这一个目的。
林惜下意识的收了一下手。
她心在晃，气势也不足：“很辣。”
“我试试。”顾念因没有改变主意，说着就拿起了盒子里的另一根签子。
那爆炒呈深色的牛肉缀着辣椒种子，形状潦草的被送进入了少女的唇。
明明就是连林惜吃偶尔也会露出太辣受不了的表情，这人却脸不红心不跳的吃下去了。
热闹的摊位前，顾念因平静的轻而易举。
她的脸颊随着咀嚼的动作轻轻地在动，违和的优雅下是她淡漠的神情，就好像没有什么美食能真的挑起她的兴趣。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啊。
为什么她永远都能这样一成不变的平静。
她的生活难道没有一点快乐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林惜在脑袋里对顾念因产生这样的疑问，她好像比旁人能看到多一点点。
但这是在也算不上什么优势，多的这一点细究也没多多少，都是些被冰封住的迷雾，解不开，道不清。
这算是对这个人的好奇？
……还是该说她执行计划必须要探知的顾念因的深处？
林惜思绪兀的卡了一下，沉落下的瞳子铺着片茫然。
她搞不明白，心情被这个问题搅得不是多舒服。
而还不等她平复分辨，她的耳边接着就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咳咳咳咳……”
顾念因被辣呛到了。
这几个月里，林惜近乎对这种声音产生了条件反射。
她在听到咳嗽的瞬间就将手拍在了顾念因的后背上，语气里带着没来得及剥去的关心：“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不能吃，为什么还吃这么多！”
“抱咳咳，歉。”顾念因被呛的整个鼻腔里都是尖锐的刺激感，说着就抬头看向林惜。
过曝的灯光落在她的脸上，猩红的辣意透过她的皮肤，呛得她眼睛都红了。
夜风烘着热意吹皱了平静的湖面，那深棕色的瞳子里正揉着被挤碎的泪水，清冷中又带着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不忍苛责。
“……”
明明自己刚才说的事实，可现在林惜却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坏人。
是怒也没了，气也没了，就剩下懊恼了。
“153号好了。”
就在这时，林惜她们的车轮饼做好了。
“谢谢老板。”林惜说着替顾念因拿了过来。
似乎是为了赔罪自己刚才的恶劣态度，她接着就把车轮饼的外包装折好，给顾念因递了过去：“冰淇淋的，解辣。”
顾念因抬眸看了林惜一眼，接过林惜手里的车轮饼的同时，对她道：“你不用内疚，我知道你刚才是在担心我。”
又是这种平静阐述的口吻，林惜接着就要开口否认：“我……”
可说一半她就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否定的话一咽，抄着口袋朝另一边走去：“去那边看看了。”
从车轮饼小摊往右转就离开了小吃区，白炽灯下琳琅满目的都是些价格便宜的玩具。
林惜带着顾念因路过着这一个个摊位，想来顾念因这样的人对这样低劣山寨的东西是不会感兴趣，她有那么多的钱，有什么买不到。
这么想着，林惜就突然在一个摊位前停下了脚步：“哎。”
顾念因闻声朝林惜看去，就看到这人站在一个地摊前，对她道：“蝴蝶。”
“你不是喜欢蝴蝶吗，不看看？”
这人声音带着点发现新大陆的兴奋，那纯黑的瞳子折着灯光，就这样明亮亮的看过来。
顾念因的耳边同时响起另一道声音：她还记得她在跑完三千后对她说的话。
“妹妹过来看看吧，都是很好的标本，买来收藏很不错的。”说话间，摊主就注意到了这两个人，热情招揽。
顾念因抬步走了过去。
廉价红丝绒衬布沾着些灰尘，上面整齐摆放着巴掌大小的蝴蝶标本，即使打了强光灯，还是不可避免肉眼可见的粗糙。
外行人看不懂，林惜凑在一旁也就是看个热闹。
琳琅满目的蝴蝶标本中，她注意到了最中间的那些蓝色的蝴蝶，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蝴蝶？”
“这些都是……”
“蓝闪蝶，又名蓝摩尔福蝶，是蛱蝶科闪蝶最大的一个物种。”
摊主要介绍，接着就被顾念因的声音打断了。
林惜倒是不介意谁给自己介绍，边吃边点头：“还挺好看。”
顾念因看了眼目光始终落在那群蝴蝶上的林惜，继续为她介绍：“这种蝴蝶为了保持这样好看的颜色做出了很多演化，它翅膀的底部是类似枯叶的花纹，即使是飞行它们也会快速煽动翅膀，使得这种颜色不会被捕捉到。”
“为什么呢？”林惜不理解，“既然这样的颜色太过惹眼，为什么干脆不进化掉呢？”
这人的理科脑袋有些不解风情，话里说的是生物课上的进化论。
顾念因看着那抹即使是在劣质塑料下的依旧漂亮干净的靛蓝色，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太难看了吧。”
这答案跟顾念因平时清冷严肃的画风有些不同，神情淡漠的声音里有情绪在跳跃。
在林惜的视线里是一双很清晰的带着笑意的眼睛，那张一成不变的脸上竟然在笑。
不是平日跟别人交谈时，淡到不打算让人发现的礼貌。
那清冷的瞳子微微弯起，在昏暗的夜色下透出灵动的真实。
不像她。
又的确是她。
莫名的，林惜又想到刚才顾念因吃爆辣牛肉的样子。
所以……
她是不是也像蓝闪蝶一样，为了保持自己的颜色，将翅膀伪装成枯叶的样子。
鬼使神差的，林惜指了下摊位上的蓝闪蝶：“老板，这个多少钱？”
“蓝闪蝶可不好捉了，保存不当就没有这样漂亮的颜色了。”老板认真讲着，给他后面狮子大开口做好了铺垫，“看你是是学生，三百五十八要你个整数，三百，好不好。”
不太好。
这个数目是林惜小半个月的生活费。
她为了给刑秀最好的用药医疗，主动减少了自己这边的开支，轻飘飘的三张纸币，能压弯人的脊柱。
她有她的目的，视线落在蝴蝶上，多有挣扎犹豫。
而就在这时，顾念因的声音平静冷静的响了起来：“小灰蓝闪体型小，易捕捉，因色调并不如大蓝闪蝶璀璨，价格在市面上普遍偏低才对。”
老板听到顾念因这话，眼神开始变得不那么友好：“我说你这个小妹妹，你可不要来砸我场子啊。”
“是吗？”顾念因眼神无波，抬眼看向了老板。
她反问的声音轻轻的，似乎快被周围的喧哗吞噬。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对面的老板却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少女轻飘的裙摆像是这夜的月色，月光朦胧，倾轧而至。
老板就这样被顾念因平静注视着，深棕色的瞳子似乎在给他时间，让他考虑是她来砸这个场子，还是自己乖乖承认，不要坑钱。
明明只是个学生，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成年人都达不到的深沉，跟口井似的，要把人吞进去。
“……既然咱都是玩这个的，你要是真的想要，一百块，交个朋友，行不行？”老板认输了。
林惜不由得一脸意外。
她正要答应，接着顾念因便道：“五十八。”
“……”老板咬牙，在顾念因的注视下又无法反驳，“妹妹，你这个朋友了得。”
林惜并不知道顾念因这位玻璃房的公主是怎么听懂老板这句话的，但她真的听懂了。
秋风退去了月亮前的乌云，那深沉的眼神退的迅速。
顾念因在老板话音落下后转头看向了林惜，接着就道：“选一个喜欢的吧。”
林惜还在诧异顾念因怎么对这些东西这么清楚的时候，转头就看到顾念因朝她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不知从哪处多了一点说不上来的东西，就好像：我知道你喜欢，所以在帮你得到。
三小啊。
林惜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下，从心里骂了自己一声。
接着她就快速从那一排蝴蝶里拿过了一早就选了相中的那个，付好钱，拿过来，接着递给了顾念因：“呶。”
这下轮到顾念因意外了：“给我？”
林惜“昂”了一声，话里在否定自己心里冒出的那句话：“我又不喜欢蝴蝶，是你喜欢，不是吗？”
也没等顾念因回复，林惜就把这个蝴蝶塞到了顾念因手里。
她看着这真漂亮光辉的蝴蝶，说出了自己想要买它的目的：“收好，不要以后想起这里就只有辣到咳嗽的爆辣牛肉。”
——她卑劣的要用蝴蝶让顾念因记住今晚跟她相处的感觉，将这个第一次，画的靛蓝深刻。
秋夜微凉，被人握过的蝴蝶标本残留着人的掌温。
顾念因低眼看着蝴蝶标本，手指在塑料盒的侧边轻轻摩挲，合着林惜的意，回答道：“不会的。”
“那再好不过了。”林惜语气轻松似过去，心上却没有那样轻松。
她看着还在欣赏蝴蝶标本的顾念因，觉得自己今晚应该算是勉强迈出了第一步了。
也因此她看向顾念因的视线有些躲闪，似乎是良心未泯，复杂的情绪压在心口上，叫她快点结束：“还逛吗？我不想回家太晚。”
幸运的是，顾念因似乎也没有想在逛下去的想法，遂林惜心愿的摇了摇头：“不逛了，送我回家吧。”
送她回家。
林惜想要摆脱，就又被顾念因拉扯上了。
林惜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可这个地方是她提出要来的，是她别有目的带她来的，她应该送她再回去的。
夜风挤过人群吹到顾念因身上，这人身上的这抹白色干净的有点过分。
她的纤瘦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好像随时谁来都能将她挤碎。
……而且从法律上讲，要是顾念因自己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她还要负责任的。
林惜抄了下口袋，她可不想自己计划没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歪头对顾念因示意：“走吧，送你回家。”
.
回去的路上，喧嚣声越来越远。
十点多的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自行车的影子迎着靠近又远去的路灯移动变换着，城市在月光寡淡的笼罩下寂静入睡。
风微凉的略过顾念因的侧脸，从前往后吹来，还带着些许淡淡的味道。
她拿起手里蝴蝶标本对着月亮，皎洁与靛蓝中重叠着前面林惜的影子，劣质的标本框却是影子打不破的牢笼。
也是同时，林惜隐约觉得后座好像有些晃。
她刚要开口，接着就看到腰肢环探过来了一只手。
顾念因的声音贴在林惜的后背，平静而温吞：“可以拉着你的衣服吗？有些坐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