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人大有她不答应, 就执拗不让她走的迹象。
“想吃什么?载你回去时顺便买。”短暂僵持片刻,只好轻声答。
一直在酒店养病也不是办法,这里人员混杂, 环境也并不安静。
但冉寻更想知道,游纾俞为什么不肯回郊区那边的公寓?
心头隐隐升起一些猜测,但她不能确定。
出门时, 在走廊驻足等游纾俞。
女人表情平静,但偶然与她对视,眸底光晕就摇晃起来,显出几分不自在。
快走几步, 紧紧跟在她后面, 距离一米以内。
游纾俞这次身上的外套自带帽子,冉寻抬手帮她戴上,望着那张清瘦隽秀的面颊, “不是说吹不了冷风吗?戴好。”
游纾俞提着包,仰视看她。
发丝轻扫, 侧脸被不经意触碰的地方很快发起烫来。
“让你担心了。”轻声开口。
一路无言,到前台办手续时,她极迅速地将后几天退回的钱收好,不让身后人看到。
上了车,矜持坐到后排。
室外果然很冷,也吹得她清醒了一点。
回想起刚才冉寻说的“已经结束”,游纾俞眸底浮现黯然。
能就这样和冉寻共享时光, 即使只有短暂的一晚上, 也很好。
只是, 今天结束,她要怎么自己一个人在那栋空荡的公寓里醒来, 逼自己按时吃药、吃饭,工作,行尸走肉般继续生活?
冉寻离开后,她仍旧找不到她。
偶遇更像一支定量致幻剂,只能缓解,无从根治,给她短暂快感,又让她重重跌落。
“游老师想吃什么?清淡的可以吗。”冉寻打方向盘,没回头,征询游纾俞的意见。
去远一点的地方。
让冉寻留在身边久一点。
心里声音喧嚣。
但却又转瞬想起刚才听到的“需要练琴”,想起冉寻对待事业素来认真、心无旁骛沉浸的模样。
“附近的家常菜就好。”静静说。
话音落下,却有一丁点委屈蓦然浮现。
游纾俞鼓起勇气,视线投向车内镜,去看昏暗光线下映进的冉寻半张脸。
“…想吃甜的。”
冉寻抬眸瞧她,眼神带着点兴味,唇角稍扬起。
她生得明媚,笑的时候,在迷乱霓虹灯光下格外漂亮。
游纾俞像被灼伤,匆匆垂眼。
没想到对方会突然看自己,心跳慌且快。
却很快听到柔软回复:“好,就带你去。”
车行驶得平稳,窗外景象熟悉混杂陌生。
游纾俞不常开车来这些花花绿绿的小巷,平素用餐都是自己买了材料自己做,没有太多在外面吃饭的经历。
除了这几年,她定期坐上气氛窒息,名为“相亲对象”的车,在麻木中被拉往陌生场所。
客客气气,皮笑肉不笑地度过难捱的夜晚。回家后自己处理好反胃感,整晚难以入睡。
久而久之,愈发抗拒。
不经意偏头望去,游纾俞看见有些眼熟的高级餐厅,落地窗以山水贴画点缀,衣着矜贵的男女推杯换盏。
嫌恶感使得心跳落了一拍。
游纾俞无声攥紧指尖,失措,去瞧冉寻的反应。
没能看出端倪。
是本就不知道,还是体贴到……故意不想让她看出情绪?
无论哪种可能,心头隐约温热起来的火苗都快要熄灭。
车很快掠过这里,两分钟后,拐进一条小巷子。
“之前晚上出门太晚了,就只剩一家餐馆还开着,尝了尝,店里的豆花和点心很好吃。”冉寻解释。
停车后,嘱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你打包回来。”
游纾俞倚在后排,闻言,看她一眼。
“麻烦你了。”嗓音融入喧嚣氛围里。
虽然病着,但女人气质依旧出众,坐姿也端正,那种常年思考、与知识的清隽疏离是抹不掉的。
冉寻关好车门。
走上台阶时想,游纾俞喜洁,恐怕会嫌弃在这些小巷子里穿梭。
或许女人也不知道,情人关系结束的那晚,她匆忙搬家,提着行李,在路边餐馆坐了许久许久。
执拗地在室外坐,等到手脚冰凉,筷子都握不稳。
思考游纾俞究竟会不会推掉那场相亲。
会不会赶来找到她,说她目击的都是一场误会,男人只是同事,同乘是情分。
可惜,花都扔掉了,晚餐预定的位置也已经取消。
最后还是没能等到想要的人。
从前就是这样,她耍小性子,女人不会现身来哄。
顶多打个电话,缓和一下她们之间的氛围。
似乎心境也随着凌晨气温降到零点而冷却,那晚,她平静挂断游纾俞的来电,奔赴新居。
回忆不太美好,冉寻轻晃头,将情绪淡化。
进屋,迎上老板,轻声点餐:“要素炒莲藕,小豆花,加一屉绿豆糕。”
她都尝过,应该味道还可以。
等了十几分钟,老板贴心,把吃食都装进保温袋里递给她。
冉寻道谢,提着餐食回去,递给游纾俞,“回家趁热吃。”
那一晚她没能兑现承诺,与游纾俞吃上港菜馆。随口一提的“散伙饭”,果真应验,成了她们结束的预兆。
那就让今晚弥补一周前的缺憾吧。
巧合结束后,冉寻不太想再像从前那样,追在游纾俞身后。
歇了一周,疲惫感依旧未散。
游纾俞接过袋子,拢进怀里,“辛苦你,冉寻。”
明明吃食很暖,让惯常冰冷的双手很快回温,她却觉得不安。
冉寻眼底又恢复平静,看她时也正经认真,像对待关系平常的……朋友。
刚才在镜中捕捉到的笑意,仿佛只是假想。
路上交谈并不多。
安静如一捧拉长蛛丝,脆弱易断。
冉寻把车停在公寓旁,“那就送你到这里,游老师。”
游纾俞心脏跌进深渊。她攥紧吃食袋子,再度恐慌起来,想去看冉寻现在神态。
可是太暗了,看不见。
冉寻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笑,就像在叙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亦或是,婉转礼貌地逐客。
下了车,仍旧再也找不到她。
游纾俞想起一周前,在中心剧场后台,冉寻对她视若无睹。
笑意盈盈,却是对她许多朋友,竟连余光都不肯分她。
好像各自身处两个维度,游纾俞看不到也无法触及,只能眼睁睁看冉寻撇下她,信步离开。
“你现在住哪里?”她尝试再度放下理性与本能矜持。
“你练琴的时候餐点不准,对胃不太好,我闲暇时带着食材,可以去帮你。”
“不用了,游老师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冉寻答,“瘦成这个样子,关心你的人会心疼。”
关心她的人。
听罢,又禁不住隐隐升起希冀。
“我会好好吃饭的。”游纾俞将声线压得严肃听话。
她盯着手中的吃食,抿唇,轻声追问:“谢谢你今晚送我回来。想回报你,该怎么做才好?”
这种语气,不像严肃权威的嘉大副教授,反倒像是乖巧等待指令的优秀学生。
难得一见。
冉寻闭了闭眼,为之心动。
却忽然想起之前沈琼说过的“直女十之八九不可信”。
女人亲口澄清,但不一定是真的。
“不用报答,反正也就只见这一面。”故意轻描淡写回答。
游纾俞内心抽紧,隐痛顺着肺腑迅速攀上。
进退两难,只好匆匆垂眼掩饰。
答:“我知道了。”
停了几秒,又小心补充:“你别生气。”
悄无声息地将心头火苗掐灭,灰烬四逸,连呼吸都困难。
冉寻不愿送她上楼,更不愿透露半分个人信息。今晚的偶遇,对她而言可能只是麻烦与累赘。
游纾俞维持最后一分体面,拉开门下车,与冉寻平淡告别。
之后违背她嘱咐的“进楼免于吹风”,垂头,在原地目送车辆远去。
如梦初醒,迅速乘电梯上楼。
却在视野良好的阳台上,只捕捉到冉寻离开时不甚明显的车灯尾痕。
这里太偏了,冉寻大抵是不愿再来的。
起初,游纾俞是不觉得这里偏远的,看房当日她就直言敲定,全款买下九层。
虽然开车通勤足有一小时,日常生活也不便利,但游纾俞硬是在这里熬了四五年。
那时她心里在想,只要冉寻回来,她就一定可以在这里等到她。
她唯一与冉寻联系紧密的地方,是她们为数不多的恋爱回忆中重要的地点。
但现在却不是了。
冉寻避之不及,恐怕连想起都觉得厌弃。
屋子里有些乱,几天没有住人,衬着月光,灰尘肆意涂抹到所有可见区域,覆盖上客厅地板上东倒西歪的酒瓶,一摊残破花瓣。
游纾俞也倦于打扫。
随意找椅子坐下,从袋子里取出打包盒。
不知是否从看到冉寻的那一刻起,麻木失调的五感都转瞬复苏,今晚竟能勉强吃下一点。
可她走了。
嘴里的食物虽样样可口,囫囵咀嚼,却尝不出味道。
-
“打烊了,明天再来吧。”
裴芸用湿布擦桌子,把桌上散落的几枚啤酒瓶盖收进围裙口袋,整理筷笼。
听见身后软卷帘门似乎有被翻动的声音,于是轻声答。
背后没人回答,小雁却忽地跑过来拽紧她的袖口,模样惊慌。
裴芸蹙了下眉,转身。
只贴身穿一件修身黑背心的女人坐在离店门最近的位置上,抱臂,黑皮衣挂在有几分肌肉线条的手臂上,正低头看桌上菜谱。
见她看过来,视线与她对上,没说话。
桌上放着一沓整齐的钱。近几年都是线上支付,现金的确少见。
女人面上没一丝笑意。
个子高,看着也不好惹,估计被小雁当成收保护费的了。
“您好。”裴芸礼貌笑,还记得她,但不做让步,“小店燃气熄了,临近歇业,可能没办法留您多坐。”
沈琼视线在她身躯上短暂扫过。
开了口,但依旧简略:“照顾生意,顺便问老板一些事。”
口中的“照顾生意”,就是招呼也不打一声,上门送钱吗?
裴芸觉得这客人挺有意思。
她继续手中干活,回复:“钱我就不收了,你下次挑饭点来。想问的事可以说,但我不一定清楚。”
沈琼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十分钟前,有人从你这里打包了东西。她……她经常来你这里吗?”
裴芸回忆了一下。
是有个深褐长发,戴口罩,露出的双眼却始终带笑的女人来,点了清淡口味的几样,拿到后就匆匆回车上了。
车后排坐着和她气质匹配的人,清秀矜贵,估计是同阶层的同事或朋友。
她将抹布叠起来,转身去看沈琼。意料之中,眼睛里仍是那夜的消沉与疲惫。
没醉,但像她看过许多的,那些潦倒失意的醉鬼。
“不常来,我没什么印象。”裴芸走过去,有几分怜悯。
“你追到这里,是被她甩了?可以告诉你,她是为了给别人买饭。”
她见人见得多了,如期在沈琼眼底找出意料中的情绪,落魄,消沉。
生得那么高,却蜷缩在她店里空隙狭窄的座椅间,像只没人要的大狗。
大狗站起身。
钱留在桌上,撇下一句,“知道了,走了。”
临别前,看裴芸一眼。
大概不是嘉平人,带着点水乡气质,身躯娇小到竟全然被她影子笼罩,样貌温婉,话语却不留情面,直来直往。
“一周了,都还没走出来么?”
就这么短暂垂头一瞥,沈琼手臂被拉住,成沓现金被重新塞进外套口袋。
“失恋是挺苦的。”裴芸摸到结实的肌肉,若无其事松开,“怕晚上沿江多出一位失踪人口,要不你留下?”
小雁捧着碗豆花过来,犹犹豫豫放到她们面前的桌上。
“免费的。”裴芸玩味笑笑,说出那晚一样的话。
沈琼面色不虞,“……我有钱。”
“知道你有,只是想请你而已。”裴芸愈发觉得这人有意思,一撩就着。
“顺带附赠长辈的情感经验,听不听?”
沈琼瞥她,眼神淡淡,又扫一眼她身后的小女孩,提不起兴致。
“你结过婚,那些经验和我不匹配。”
还自居什么长辈,瞧不出比她大多少。
裴芸先是微怔,旋即轻笑出声,摸摸小雁细软发丝。
原来如此。
“是结过。”她嗓音柔软微沙。
“不过,老公前几个月刚死,跟你处境差不多。这次可以好好坐下聊了吗?”
-
周二、周三,生活又回归一潭死水般平静。
结束说漫长也不算漫长的病假,游纾俞照例上班。
到办公室坐了没多久,几个老师围上来慰问她,给她塞水果,问她近况。
她不习惯被人群簇拥,更不愿将私事公之于众,招人担忧,于是只往轻描淡写上说。
开会结束返回途中,收到陆璇的消息,说游盈最近病情有些加重,手术日期又要推延。
但末尾不是预料中的叫她探望,只是叫她别担心。
前几年游盈还有心力时,操纵算得心应手,但现在只有陆璇这个传话筒,信息传递就宽松许多。
陆璇知道她们之间的事,而且知道得清楚,并不会勉强游纾俞。
游纾俞却没能狠下心。
回复:“手术日前一天会去探望的。”
下班后,没有晚课安排,依旧去那间琴行小坐。
这个时间点,琴行的培训课程还没结束,内部的钢琴教室里偶尔会传出悠扬动听的旋律,伴随童音。
游纾俞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打开笔记本电脑。
不经意视线掠过窗外,人流如织,却忽然没了办公的心思。
她只是在想,冉寻那天会给她送药,肯定是来过琴行,并且被琴行老板拜托过的。
所以这几日她几乎每天都来琴行,偶尔早些,偶尔下了晚课才来。
却从未有一次与冉寻碰面。
内心失落而不安。或许,冉寻是在躲她。
排斥偶遇,避而不见,连巧合都不肯给。
林姣走上来给游纾俞端咖啡,这似乎成了她们之间约定俗成的默契。
无意窥了一眼女人的电脑屏幕,连着耳机,在听歌。
德彪西的《月光》,但标注了场次和弹奏者。
竟是三年前柏林,冉寻与皇家爱乐乐团合奏的那一场。
“您喜欢冉寻吗?”林姣礼貌问,“最近刚回国的那一位女钢琴家。”
话出口,她隐约看见游纾俞握持不稳,端着的咖啡杯里荡出一丝涟漪。
但很快消散,像是错觉。
“嗯,喜欢。”女人声音清冷,没什么端倪。
林姣心道可惜。
早知道的话,让冉寻送药的时候,给这位美人金主一个福利多好。
不过冉寻离开时戴着口罩,想必敲门时也没摘下,就这么错过了。
但她不打算遮掩,礼貌补充:“冉寻从前在本行练过琴呢。她当时在学校抢不到教室,没办法,有时会来这里教小朋友,换练琴位。”
指一指附近不远处的某架钢琴,“就是那边。”
以为游纾俞会讶然,可意外之外,并没有。
女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长睫浮动,素来疏离的脸上冰消雪融,唇角挽起一抹极浅淡弧度。
轻答:“原来如此。”
“所以,您不仅是本行的金主。”林姣见她心情尚佳,话中打趣,“如果冉寻在的话,或许还算是她的金主呢。”
金主。
游纾俞很少听到自己被这么称呼。
……还与冉寻联系在一起。
心尖涌起隐秘无言的情绪,微痒微酥。
在琴行坐了一阵,咖啡喝尽,游纾俞留下比从前更多的餐费,独自一人离开。
在路上还在不断揣摩林姣的话。
是否应该借这个机会,更进一步?
游纾俞没有想过,但愿意尝试。
病还没有好全,头脑微沉,她今晚没选择开车,转而坐地铁。
呼啸声中,闭目养神,听见身旁两个身着嘉大附属艺中校服的女孩子叽叽喳喳,话中提及冉寻,还有直播。
仔细听了听,竟就在今晚。
冉寻从来行迹难以琢磨,想做的事没有定数。
就像游纾俞并不知道,冉寻在今天上午开了国内的社交媒体,还兴致盎然地像在instagram一样今晚直播。
就在八点半。
抬眼瞥去,距住处还有五站地,而游纾俞几乎从不在地铁上看手机。
她嫌吵闹,工作也疲惫,无心再娱乐。
但今晚似乎是个极特殊的例外。
强忍着隐约羞耻,游纾俞倚坐在座椅上,翻出手机,戴好耳机。
生疏而期盼,迟疑着,点进花花绿绿的页面。
秒数跳动,恰好直播刚刚开始。
冉寻靠在看上去就柔软舒服的抱枕间,姿态慵懒却勾人,垂着眸,仔细调试直播设置。
素颜,但没有半分瑕疵。身着法式风长睡裙,恰好衬托优越身形。
抵着麦,柔声开口:“大家晚上好,听得清楚吗?”
声音流进耳廓,顺着血液流动淌遍四肢,隔着屏幕,对上那双漂亮狡黠,如猫眼宝石般透净的眸子。
仿佛对方不只鲜活在屏幕中,此时此刻,就在她对面,笑意吟吟。
心跳趋速,游纾俞缓慢打字:
“清楚。”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