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星子明, 爆竹声渐浓。
京中长街上,目之所及,皆有红灯笼高挂,家家户户的门面上新桃换旧符, 隐约能听见宅院里的笑语欢声。
文昭从宁府拐走云葳, 今夜官道无人, 宽大的马车一路疾驰, 直入禁中。
宁烨愁得在府里团团转,今晚文昭的话音游入她的脑海, 令她的思绪凌乱无章。云葳十三岁进入文昭的府邸, 她从没预料到,这一送,竟把女儿彻底拱手让人了!
马车内, 文昭志得意满, 端详着过于安静的云葳, 试探道:“这是不愿陪朕守岁,还是怪朕出来接你了?”
“陛下为何下令封赏?方才为何又隐晦的提臣与您八字没一撇的关系?”云葳双手托腮,努着小嘴, 话音有些幽沉。
“八字没一撇?!”文昭顷刻蹙起眉头,抱臂后仰,眯眼试探道:“那小芷说说,朕与你这八字没一撇的关系,是什么关系?”
云葳一怔,嘎巴着嘴,语塞当场。
“宁烨推拒封赏, 是你游说的,还是她本就如此想?”文昭问得一本正经。
云葳捏着手指头, 耷拉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思量开来,权衡着如何说才能不让文昭生出恼意。
“哼。”文昭哼笑一声:“别盘算了,看来你和你娘对朕的戒备心都很重,朕示好反倒错了。”
云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咬了咬嘴唇没接话。
“还是不肯正视与朕的关系么?躲来躲去的,拉扯了好些年。朕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文昭耐着性子引导,心下狐疑更甚,不知云葳骨子里再度冒出来的疏离,可是因与她分隔两地整整一载所致。
“臣…”云葳以指甲扣着掌心,面色格外纠结:“臣需要时间,况且家母估计…她一时半会儿的,只怕,接受不了臣与您…”
“朕只问,你自己怎么想?眼看十九岁了,不与朕结亲,嫁别人,你愿意么?”文昭见她支支吾吾的,又犯了急脾气,迫不及待打断她,追问不休。
“不嫁,臣不嫁别人。”云葳这会儿倒是回绝的干脆。
“那你想怎样?一辈子与朕君臣相称?”文昭以手肘支着脑袋,神色有些倦怠。
云葳的手掌搓上膝盖,垂眸嘟囔:“不想…”
“磨叽,过来!”文昭看穿她纠结的少女心事,抬手拍拍自己的大腿,眼尾挑起一抹撩人的冷艳弧度,定睛凝视着云葳,眼含期待。
云葳磨磨蹭蹭挪了身子过去,倒也没放肆到真骑上文昭的双腿,只与人并肩挨着。
“等我们从并州回来,春意正浓,朕把你的八字交给大宗伯,可好?”
文昭双手揽过她盈盈一握的小腰,把人端了起来,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环抱着她,温声提议。
云葳杏眼圆睁,怔愣须臾,咬着唇缘,口齿含混:“太急了…陛下,再等等…”
“等什么?”文昭唇边温热的气息拍打着云葳的小耳朵,有些痒痒的。
等什么?云葳也不知道,许是在等自心底生发出勇气,接纳文昭的善意,接纳这段近乎荒诞的感情,接纳日后未知的风险与尊荣吧…
“就…再等等嘛。”云葳软了语气,长睫颤动似蝴蝶振翅,试图撒娇耍滑。
文昭对这敷衍的回应甚是不满,凤眸微凝,虚离的眸光落在她支楞的红耳朵上,忽而轻启朱唇,嘎吱就是一口,咬上了她的耳畔。
“嗷~!”
云葳吃痛惊呼一声,强行从虎口中拎了耳朵出来揉着,回眸委屈巴巴地瞪着文昭:“您怎还动嘴呢?疼…”
“朕素来是想做什么就做的雷厉性子,这会儿想吃猫耳朵了。”文昭转回眸光,颇为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云葳的指腹摩挲着耳边软骨的凹凸沟壑,微微愣神,不悦嗔怪:“都咬出牙印了!”
“正好,这样朕就能给你留个记号,免得旁人惦记你。”文昭格外霸道:“要不另一面也来一下?对称更有美感。”
云葳一出溜就从她腿上滑了下去,一脸如临大敌的小模样,马车恰恰在此时缓下速度,稳稳地停于大内的空场,她逮住机会,匆忙窜下了马车。
文昭紧随其后,紧走几步将人拉住,柔声道:“先随朕去太后宫里,老人家深夜要休息的。”
“臣为何要去?臣在这儿等您好吗?”云葳缩了缩手,顿觉头皮发麻。
“太后她老人家的押岁锞子可不轻呢,不要白不要。”文昭见云葳心存抵触,决定利诱。
“臣今夜留宫就不合规矩,去搅扰太后讨赏更不合适。”云葳嘟着小嘴,并未被蝇头小利搅乱心神。
文昭险些翻了个白眼,云葳的心里也不知怎就藏有这许多顾虑,连她的话外音都听不出来。
“朕命你去,走了。”她眸光一转,懒得再废嘴皮子,强行把人往坤宁宫拽去,还不忘叮嘱:“一会儿嘴甜些。”
云葳当真是硬着头皮踏进了坤宁宫门,牙齿咬着嘴里的软肉,垂着眸子老实的不像话。
“太后,陛下与云丫头来了!”余嬷嬷在廊下徘徊许久,总算等来了人,满面喜色的朗声通传。
文昭攥着云葳泛起薄汗的小爪子揉捏得起劲,敛眸打趣道:“怎还紧张了?母亲一向喜欢你的。”
说话间,二人已踏入殿门,绕过外间的屏风,立定在暖意融融的里间。
太后笑呵呵地端坐主位,一身典雅新衣衬得人气色大好。
文昭自广袖间抻一下云葳的小手,随即倒身下拜,语调柔婉:“女儿谨祝母亲新岁福寿绵延,胜意安康。”
太后只眉眼弯弯的敛眸淡笑,并无意开口回应。
云葳等候须臾,见主位的人不言语,只得鼓足勇气叩首一礼:“臣恭贺太后陛下愿心纳吉,长乐未央,敬叩崇安。”
“好,都有心了。”太后转眸给余嬷嬷递个眼色,这才温声道:“看座。”
嬷嬷上前给二人各自塞了个鼓囊囊的锦绣朱红荷包,复又添些温热的茶水,随即领着宫人悉数退出殿去。
文昭自在落座,端过茶杯在手,随口与太后闲话:“让您等久了,本说宫宴后就来的,中途生出些岔子。”
太后并未在意,转眸瞧向傻站着的云葳,温声招呼:“坐吧,不必拘谨。”
“谢太后。”云葳甚是规矩的叉手一礼,只坐住椅子的一条边,腰杆挺得格外板正,浑身上下,哪怕汗毛上好似都写满了矜持与礼法。
“明日祭典与朝会的事,都还妥帖?”太后抿一口清茶,柔声与文昭闲聊。
“女儿都已安置稳妥。对了,元月初三,女儿出京往并州一趟,约莫一个月就能回来,宗亲若有应酬,劳烦母亲担待一二。”文昭的语气里满是温存。
“云丫头回过家了?家人都好?宁烨可舍得你入宫来守岁?”太后将身侧的糕点朝着人推了推:“喜欢什么自己拿。”
“谢太后,臣已回过,蒙太后记挂赐福,阖家安康,家母一切安好。”云葳回应的中规中矩。
“哼,这会倒是乖顺。”文昭哼笑一声,随手挑一枚梨花酥给她送了过去:“太后亲手所制,清甜爽口。”
“谢陛下,谢太后。”云葳双手捧过,忽闪着眼睛纠结良久,不知道该不该往嘴里送。
“昭儿该说的可都与人说了?”太后见云葳实在放不开,呆的甚是不自在,眼底疑云渐生。
“自是说过数遍了。”文昭与人打哑谜,怅然叹了口气。
云葳懵懵地抱着点心,不知道二人一来一回,所指何事。
“云丫头,皇帝来年就二十有九了。所谓三十而立,成家立业是理之自然,前朝的臣工满腹礼义说教,她年岁愈长,应对的便愈发艰难。此等浅显道理,你这鬼灵精的,定然明白吧?”
太后瞄着文昭无奈的容色,适时出言引导。
云葳再懵懂,此刻也明白了个彻底,回过味儿来的小丫头垂着脑袋,羽睫忽闪的频次极尽仓促,顿觉脸颊滚烫,舌头也打了结一般僵直。
“婚嫁是人生大事,何须害羞?你二人的事,吾不拦阻也不支持。昭儿自幼有准心骨,做母亲的只盼女儿顺遂,身侧能有相扶相依的知心人,这话可够清楚?”
太后凝眸瞧着她,似是在等一个答复。
云葳悄然把视线转去了文昭那边,将碍事的点心揣进衣袖,偷摸瞄她好几眼。
“看朕作甚?太后在问你。”文昭余光扫见时,怡然自得地端了茶水来饮,全然无意给人解围。
小心思被文昭揭穿,云葳紧了紧牙关,起身拱手一礼,话音仍有些难为情:“臣谨遵太后教诲。”
“呵,”太后忽而失笑:“你这回应打从何处说起?吾没训导你什么,何谈教诲?吾在问你的想法与态度。”
云葳被母女二人出其不意地逼去了末路穷途,交握的双手死死地攥了半晌,才怯怯嘀咕:“臣明白…会尽力而为。”
一语落,太后得意地朝文昭挑了挑眉,抬手招呼云葳:“近前来。”
云葳谨小慎微,往前小挪两步,眼底满是迷惘。
哪知太后褪了手腕上成色上佳的祖母绿翡翠镯下来,不由分说给人套去纤瘦的玉腕间:“这是吾早年入宫时,先帝给吾的聘礼。吾今日将它赐予你,戴上就不准摘。”
“太后,这太贵重了,臣不…”云葳意图推拒,反手就要去取那玉镯。
“抗旨?吾认准的事,无可更改。”太后覆上她的小手,虽满面笑意,语气却有些冷硬。
“臣不敢,多谢太后。”云葳吃瘪,只得松了手。
“昭儿,吾累了,时近子夜,你们年轻人去守岁吧。”太后得偿所愿,办完份内事,意图赶人。
“是,那女儿告退了。”文昭盈盈一礼,负手轻唤:“云葳,走了。”
“臣告退。”云葳见礼后,垂着小脑袋出溜出溜逃离了太后的寝殿,站去廊道下时,忽觉凛冽的寒风分外舒爽,简直照拂得她心旷神怡。
文昭仰首,眯着眸子观瞧天色,喃喃道:“时辰差不多了,走,去御园紫云阁。”
“去那儿做什么?”云葳一脸懵,抬头望向文昭的眼神还透着幽怨。
大年夜里,文昭拉出老母亲来催促她应承二人的感情与亲事,实在是狡诈太过!
“啰嗦,去了便知。”
文昭脑海里还映着方才云葳为难尴尬的小模样,心底没来由的,添了些许不爽利,不愿与人废嘴皮子,只管拉着人往紫云阁去。
十数层的紫云阁是大兴宫内视野最开阔的建筑,但这寒夜冷风下,高处不胜寒,约莫也是最冷的所在。
思及此处,云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感受到身侧小人的战栗,文昭顿住脚步,低头轻声关切:“冷了?”
“有点…”云葳敛眸低语。
“槐夏,去寻个大氅来。”文昭淡声吩咐着,随手解下外衫,给云葳裹了一圈,顺带搓了搓她的脑袋:“身子骨太柔弱,回头用些温补的食材。”
“您不冷吗?我们回寝殿烤火不好吗?”云葳瘪着小嘴,试图拐带着文昭回房,她此刻最想做的,是窝上软绵绵的床榻,最好再围上锦被,吃两口饴糖。
“不冷也不好。”文昭心志坚定,丝毫不为所动,一口气爬上十层楼,提溜着气喘吁吁的云葳立去紫云阁之巅的雕栏旁。
站定不过须臾,远山古刹传来了夜半的钟声,旧岁已散,新岁初至。
“新岁安康。”文昭勾起一抹清甜的笑靥,揽着云葳的肩头,凤眸中的波光流转,在夜幕下分外清亮。
“新岁安康。”云葳嘴角扯出一抹小梨涡,将大脑袋枕去了文昭的脖颈窝。
“呲…嘭!噼啪…嘭……!”
一阵热闹的爆裂声过耳,南天青幕下,忽而绽放开朵朵绚烂多彩的烟花,顷刻将黝黑的夜色照耀的明丽而热烈。
那一瞬,是灯火阑珊,星垂平野,霞飞玉津,千花竞放…
云葳明眸清澈,望向漫天纷繁绚烂的黄金缕,唇角险些弯过了耳畔。
“火树银花不夜天,千光映月烟霞散,好美,若是这粲然的焰火能长存该多好。”傻猫痴痴地不肯移开视线,又在说胡话了。
“昙花得人追逐,是因它盛放只在须臾;烟花得人赞咏,也是因这绝美华章唯存刹那光景。世人皆如此,亘古长存之物,会变得寻常庸俗,再难珍视。”文昭的思维永远理智居上,冷静非常。
“话虽如此,但无人拦得住臣私下的念想,随口说说而已,也就您较真。”云葳嘟着小嘴,怼人的话信口就来,念及袖间的那块糖糕,便随手拎了出来,抵上贝齿边。
一刻韶光过,繁华皆落幕。
文昭无意与云葳掰扯,给她紧了紧大氅:“没有烟花了,回去?梨花酥好吃么?”
云葳咕哝着小嘴,伸出舌尖勾走了嘴角的残渣,闷闷点了点头,无暇搭理文昭。
“给朕留一口。”文昭厚颜无耻的与人抢吃食。
“太后做的,您定然吃过,不给。”
云葳转手就要吞了最后一口点心,外皮酥脆,内馅绵软,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当真手艺不凡。
“朕一年没吃到了。”
文昭嗷呜一口,险些咬掉了云葳的手指,自猫嘴里抢过点心,得逞地眯了眯眉眼。
“京中每年岁除之夜都放烟花吗?每年都是这样五彩斑斓吗?”云葳无奈掸掸手,小脑袋瓜里藏着许多好奇。
长到今日,她是第一次亲眼得见书卷中文人墨客书就的焰火盛景。
“以后年年都有。”文昭敛眸嗤笑,云葳的语气,让人一听便知,小丫头喜欢的紧呢。
从前岁除之夜,禁中确实会放些烟花与民同乐,但烟花造价高昂,选用的金属与色泽相对单调,今晚的盛景,可是文昭特意着人筹备的,花费不少钱呢。
能博云葳开怀,也算心血没白费。
不知怎得,文昭忽而萌生一股罪恶感,忍不住把自己与那为见褒姒一笑,用尽浑身解数的昏君作比一番。
这些思量,她身侧还在回味焰火的云葳是猜不到也顾不上的,那小嘴角的弧度就没消减过。
“距离正旦朝会还有两个半时辰,小芷想做些什么?”信步走在烛火红晕漫染的宫道上,文昭柔声发问。
“睡觉。”云葳裹着大氅,把脖子缩进领口的毛毛里:“臣不想守岁,好困啊。”
“小小年纪怎这般贪睡?”文昭有些失落:“你舍得撇下朕一人守岁?”
“舍得,臣睡,您看着臣睡,岁月静好,不是吗?”云葳俏皮地弹了弹小舌头。
“岁月静好是这么用的?朕觉得…还是看你荡秋千更开怀些。”
文昭的凤眸觑起危险的弧度,一只手迅捷插进云葳的腋下,拖拉着小丫头入了寝殿,把人摁去殿内的秋千上,嘴角涔着坏笑:“挂了许久,还没试过呢。”
“不玩不玩。”云葳得了机会就想跑,眼下她对秋千这个物件,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新岁第一日,你就与朕唱反调?”文昭抱臂在旁,丝毫不担心云葳能走脱。
“臣陪您守岁,可能行?”云葳抿了抿嘴,松了口退让。
“行。”文昭应承的爽快。
“那守岁做什么?”云葳长舒一口气,卸下大氅,晃晃小胳膊解乏。
文昭憋笑甚是艰难:
“陪朕荡秋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