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萧索, 红遍枫林,黄满银杏,吹得雪华漫朱墙。
宁烨与舒珣带着援军赶赴南疆时,逆贼的兵戈已然指向了同袍, 好在二人出发尚算及时, 将一场残酷的内战杀戮终结于襁褓之中。
秋去冬来, 宁烨复又率领边军南下, 与萧蔚汇合,征讨南绍的残余势力。
舒珣则在平息战乱后, 打道回府, 留京代为照料被毒药中伤,身体虚弱的萧妧。
刘家的反叛猝不及防,但被抓的活口心知大势已去, 招供格外痛快, 李华亭脚踏的何止两只船, 文俊这巨大的伞幕下,遮掩了太多人,刘少师桃李满朝, 人脉广博,一早就是文俊的囊中物,同舟客了。
至于李华亭,表面上仗着其与刘家的姻亲关系,与人多亲多近,实则只为自己私欲,把刘家当作挡箭牌和随时可弃的替罪羊罢了。
只怪文俊暴露的突然, 让他们尽皆心下惴惴,让一条绳上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几只蚂蚱方寸大乱, 这才不得已铤而走险,意图齐心协力谋刺文昭。
文昭知晓前因后果,心底也悄然暗叹一句:李华亭所言不错,文家当真是内讧四起…
好在内宫的刘太妃只是被亲族故旧蒙在鼓里,任人摆弄的一把刀,好在文瑾尚且年幼,还不曾被这些心怀叵测之人利用游说…
前朝的一众口舌争锋都被文昭巧言化解,她不曾让云葳顶着众人的议论归朝,在处置完文俊谋逆案的一众贼党,风波彻底平息后,才将敕书送去云葳手中。
云葳垂眸瞧着手里轻薄光鲜的帛书,只觉得这物件重若千钧:“陛下当真要臣做门下侍郎?臣连念音阁都管不好,如何能…”
“又来。”文昭沉声打断了她自贬自损的话音:“朕觉得你可以,你不行也得硬着头皮说自己行,这才是为朕分忧的朝臣该有的觉悟。”
“您这是谬论,选官不是儿戏的。”云葳日日与人腻歪在一处,如今脸皮愈发厚了。
“不接这道旨意,朕就赐你个婚书,选吧。”
文昭无心跟她掰扯,如今前朝损兵折将,很缺人手的。
“臣领旨谢恩。”云葳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接下这道令旨。
文昭哼笑一声,打趣道:“云侍郎,明日大朝会,履新第一日,可莫要迟到。朕的舅父板正至极,你这做下属的,有些眼色,莫与老头子硬刚。”
“噢。”云葳无奈撇撇嘴,齐明榭的板正,是写在脸上的,她一早看出来了。
“门下省公务繁重,你会很辛苦,云瑶留宫不合适了。她性子活泼,适合习武,把人给萧妧?”文昭凤眸一转,便计上心来。
“臣无权做她的主。”云葳实话实说,况且习武要吃不少苦头,她有些心疼傻丫头。
“那朕替你做主,明日送她去寻萧妧,先前萧妧说她有意思,想是看对眼了。”文昭悠然抱臂在侧,身子仰靠着椅子背,眼尾涔了笑意。
合着您老人家早就盘算好了呗!
云葳偷摸斜了文昭一眼,虽然对文昭霸道又厚脸皮的决断深恶痛绝,却也没敢多嘴。
自前雍延续至今的世家大族,经过谋反动乱一事,已然被清剿的寥寥无几了,宁家如今过于惹眼,她还是乖觉安分些更好。
“你可知澜意与萧妧的关系?”文昭见云葳默然,决定与人分享个重量级的八卦。
“闺中密友?”云葳忖度须臾,转眸道出了自己的猜测,定睛观瞧着文昭的反应。
“噗嗤——”
文昭没忍住笑出了声,勾着唇角损她:“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脑子绷断了一根弦么?”
“那不然能是什…”云葳才怼半句,倏地半张着小嘴哑了嗓子。
“是什么?说呀,你不是底气硬得很?”文昭满脸玩味,看着较劲较到半途的傻猫,凤眸里眼波隽柔又婉转。
“陛下,您拉着臣议论人家的私情,不好吧?”云葳故作正经,掩袖清了清嗓子,话音微微弱弱,还带着几分羞赧。
“朕与你说这些的用意,你不懂?”文昭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抬脚凑近云葳,微微俯身去瞧被她藏起来的一双杏眼。
云葳的神色飘忽游离,故意后退半步,拌蠢装痴:“臣可没本事揣测圣心。”
“哦?没这能耐么?”文昭步步欺压,倒逼着人退去廊柱边,伸手探上柱子,把云葳圈在了臂弯处,哂笑道:“那朕现在要做什么,小芷也不知咯?”
“陛下,这儿是宣和殿,青天白日的,不…不好如此的。”云葳慌了个彻底,矮下身子,意图从她的包围里钻出去。
“呵,”文昭迈步近前,膝盖抵住廊柱,断了她的念想,“这不是猜得挺准么?小芷又在诓朕了,动辄欺君,是否应该给朕些补偿?”
“…陛下,公事为重。”云葳羞红了脸,见逃不脱桎梏,便把脑袋埋得足够低。
“那便…攒着吧。利息也是要的,每过一个时辰,你亏欠朕的,就翻一番,入夜一并清算。”
文昭在她耳畔轻语,一只手早已攀上了她盈盈一握的小腰,指尖肆无忌惮地游走一圈,精准摸到腰封下凹陷的腰窝后,轻柔地打起了圈圈。
云葳闪着身子躲她,可空间就这么大,颇有一种欲擒故纵的撩拨意味。
眼见火烧云爬满了小丫头的脸颊,文昭轻咬朱唇,心满意足地松开手,转瞬一本正经起来:
“澜意与萧妧同岁,已然是弱冠之年,合该谈婚论嫁了。等萧蔚自南疆归来,朕操持个宫宴,届时你务必与朕好生配合,劝两家长辈应允亲事,可懂?”
云葳顿觉头皮发麻,文昭真是什么心都要操劳,可她才不想掺和这等事,尤其担忧与长辈掰扯道理的场面。
“听到没有?”文昭见她闷声不吭,转身拎起她的小耳朵在手,凤眸凌厉非常。
“听到了。”云葳嘟着嘴去抢吃痛的红耳朵,嘴上还不忘谴责:“陛下莫揪了,很痛的。”
“那你下次就把耳朵支楞起来,舌头也捋顺些,莫让朕起急。”文昭甚是霸道地负手在侧,丝毫不觉得她的言行有何问题。
云葳垂下眼睑,小脸上写满不服不忿。
“嗯?”文昭复又举起了魔爪。
“臣谨记!”云葳总算机灵一次,倒退两步,回应的格外嘹亮。
“回寝殿去吧,你在这扰朕心神,朕无暇理政。”文昭翻脸不认人,折腾够了就开赶。
云葳回敬她一个圆润的白眼,不待文昭反应过来,便脚踩西瓜皮,溜得格外麻利。
平顺的日子过去大半个月,转瞬就是冬月之尾,门下的政务虽杂,但云葳上手极快,也算是如鱼得水,摆对了位置。
京中北风呼啸,天色灰蒙蒙的,冷风愈发清寒刺骨。
崇政殿外候朝的官员,尽皆排队站在夜色里,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外间袒露的耳朵通红一片,早就冻得没有知觉了。
云葳是不必受这个苦的,总是踩着朝会开始前的小尾巴溜进队伍里,走个过场罢了。
这不,今日懒猫哼唧唧的,正窝在暖融融的床榻上耍赖皮,秋宁叫起三五遍,都不见她起身。
文昭早已穿戴整齐,端起一红艳艳的火烛近前,恐吓道:“再不动弹,朕要拿火烛烧你的猫毛了。”
烛火的光晕射进眼眸,纵使有眼睑遮挡,也过于刺目了。
“嗯哼…起,臣起。”
云葳哼唧着爬出锦被,阖眸下榻,半闭着眼去抓屏风后的官袍,胡乱就往身上套,嘴里振振有词:“臣这就能走,不急的。”
文昭一把拉过晕头转向,尚不清醒的云葳,把人摁在了妆台前,转眸示意秋宁给人绾发,忍不住嗔怪:“朝臣这会儿都候朝大半刻了,你倒好,眼睛都扒不开呢,是朕把你纵坏了么?”
“那您改改规矩?京城冬日这样冷,朝参的多是老臣,冻坏了就不好了。”云葳说得头头是道。
“今岁确实过于冷了。”文昭非但不恼,反倒认真思量起了云葳的梦话。
“以前不冷吗?”云葳闭着眼与人聊开了。
“比现下好些。”文昭随口回应,垂眸瞧着小丫头,这才想起,云葳自幼长在江南,该是没经历过京城的寒冬。
“冷风吹进骨头里,太难受了。这一冬还有多少个朝参要熬?摸黑起床简直是酷刑!”云葳委屈地瘪着小嘴抱怨,听着外间嗷呜嗷呜的风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行了,赶紧过去!再迟,被御史台拉去打板子,朕可不护着你。”文昭瞥一眼沙漏,急切地催促着她。
云葳拎起官帽顶去脑壳上,鼓了鼓腮帮子,好似下了很大的勇气一般,打开门一溜烟冲跑出去,毫无仪态可言。
“云侍郎仗着您疼她,为她撑腰,如今是愈发有趣了。”秋宁忍不住笑着调侃了句。
“朕惯的她。”文昭凝眸嗔怪,口吻却藏着笑意:“摆驾崇政殿吧。”
朝会临近尾声时,殿外广场上忽而跑来一小将:“急报!八百里加急!”
一众臣工齐齐回眸去瞧,脸色尽皆沉了下来。
文昭凤眸觑起,广袖间的手也悄然攥成了拳头:“何事?速速报来!”
小将气喘吁吁地将军报交给罗喜,罗喜手法娴熟地拆开,飞速扫视一眼,赶忙呈递给文昭:“陛下,西疆军报。”
文昭读罢,神色黯淡几分,沉声道:“西辽兴兵,再攻西北,边城守将阵亡,三城失守。”
一语落,满朝文武屏气凝神,无人敢大声喘息分毫。
“四品上臣工,半刻后宣和殿议事。”文昭丢下一句话,铁青着脸拂袖离开御座。
凛冬料峭,百姓生计愈发艰难,此刻西辽再度犯边,实在是雪上加霜。
于文昭而言,此刻最劳神的,是挂帅出征的主将人选,国朝将官今时本就寥寥,青黄不接,能被她取信的,更是微乎其微。
西辽骑兵战力强悍,兵将骁勇,战术诡谲,实乃强敌。她的祖父,叔父,父亲,都曾吃过辽人的败仗。
云葳怀揣着惴惴难平的心绪,与诸位大臣一道赶去宣和殿。干燥冷冽的冬日里,她的手心竟渗出了层层冷汗。国朝两线战事同开,粮饷军费调度,在深冬里都是莫大的考验。
文昭就军报消息,与宰辅们研判了大半日的战局,权衡一圈后,她审慎出言:“朕有意亲征。边军需要鼓舞士气,严寒之际,百姓也需要定心安神。朕去,最合适。”
“陛下,不可!”齐明榭慌了心神:“国朝并非无将可派,也非开国初期那般外患四起,陛下自当坐镇京师,怎好以身犯险?沙场刀枪无眼,朝中政务也需要人打理,望您三思!”
大魏的帝王都有亲征的臭毛病,齐明榭一直提防着文昭来这出,今日还就让他撞上了。
“臣附议。”云葳早已心烦意乱,听得齐明榭拦阻,赶紧出言表态。
“臣等附议…”
文昭苦笑一声:“朕的祖父能披甲出战,皇考亦数次领兵西征,朕十二岁入军中历练,兵法战术了然于心。诸卿该知,朕有统兵之能,若挂帅,提振军心的效用,是任何旁的将领都及不上的。”
“西辽势如破竹,边城连连失守,如此危局下,本就度日艰难的边疆百姓要如何看待朝廷?正因朕的先辈数次亲征,朕才不该畏缩不前,理应给万民表个态度。莫非诸位瞧不起朕是女儿身?”
一众老臣垂首沉默了,理儿虽没错,但文昭也说中了他们心底的担忧。况且如今国朝内乱方休,文家子嗣单薄,文昭若有个三长两短,大魏的统治根基绝对会风雨飘摇。
文昭凌厉的视线扫过一众朝臣,苦口婆心地解释了半晌,最终决意如此:
“西辽战事务必速战速决,朕出征最合适不过。雍王与萧妧随朕西征,朝政齐相领首,云葳与舒澜意共襄佐之。户部兵部两位尚书,前线军需筹措,烦劳诸位,莫出差池,朕不会辜负诸位。”
听得这话,云葳牙关紧咬,心跳的节律早已杂乱无章。
是日入夜,文昭回殿时,云葳一早上了床,把自己裹在锦衾里,背对着人一声不吭。
文昭侧坐在榻前,拍了拍她的脊背:“起来聊聊,知道你没睡。”
“为何非要亲征?”云葳没起身,开口的话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
“哭了?”文昭眼底凸现惊骇,赶紧俯身去瞧,只见小丫头的眼圈并鼻尖通红一片。
文昭轻叹一声,随手搓了搓云葳的后脑勺,开解道:“朕的思量,本以为小芷会懂的,也会体谅支持。今早你跳出来拦阻时,朕失落了好一阵呢。”
“既放心带走雍王,为何不能让她挂帅?”云葳压着眼底的酸涩,沉声发问。
“雍王上了年岁,战术虽过人,但身体素来不算坚实。萧妧年轻,挂帅太早,朕不放心。朝中旁的将官,有才的倨傲,无能的窝囊,不好去收拾这落败的残局。”
文昭颇有耐性地解释:“且凛冬军需调拨不易,若旁人去了,地方上的人未见得尽全力。朕去了,所有人都要使出十二分力气,这样战局才能早日收官,边军受挫的士气也能恢复些许。”
“陛下怎么都是理,臣无话可说。”
云葳暗道此事再难转圜,只苦涩一叹:“臣明日搬回宁府去住,不扰陛下备战出征。”
今日午后,齐太后与齐相轮番拉着云葳叨咕,盼她劝文昭打消这份思量,云葳只剩自嘲苦笑,她可没能耐撼动文昭认准的决断。
“小芷如此狠心?这是怪朕,要躲着朕了?”文昭俯下身来,将大脑袋抵在了云葳的肩头,语气温软:“朕早去早回,不会有危险的,小芷安心可好?”
“不听。”云葳捂紧耳朵,嘟囔道:“要么您带臣去,要么臣明日搬走。”
“那明日朕给你备车。”文昭回绝的干脆:“战场不是儿戏,你这是胡言乱语。”
“大朝会乌泱泱一片朱紫,到头来杀伐事却要您去,他们都是摆设吗?”云葳复又染了一丝哽咽,闭着眼抱怨开来。
“话不能如此说,朕去是现下的权宜之选,年轻人尚需历练,老臣不便再折腾。朕虽不算年长,但见识多些,替臣工扛一波,日后就轻松了。”文昭拨弄着云葳的小耳朵,温声哄劝:
“小芷不闹了,你素来懂事,利弊权衡自是清楚。好生给朕看好这个家,莫让京中生乱,等朕回来,好么?”
“睡觉!”云葳揪着锦被蒙过了头顶,气鼓鼓地丢下两个字,阖眸装睡。
文昭敛眸笑笑,翻身躺倒在床榻外侧,伸出大长腿去探云葳暖融融的被窝:“小芷,朕的身下好冰的,给朕让些地方?”
云葳轻哼一声,身子却实诚地偏移几分,往床榻里拱了拱。
文昭心满意足,丢下自己的被衾,厚脸皮钻进云葳那边,伸手环住热乎乎的小人,贴着人安然入了梦。
腊月初,文昭亲率十万大军向西北进发,出征之日军歌嘹亮,号角鼓乐震天,确如她所料,帝王挂帅,士气高亢,军容整肃,一派王师雄风,百姓见了,亦民心大振。
站在城门外,咧咧西风呼啸,刮得云葳脸颊生疼,干涩的风沙吹散了她眼底的热泪,唯余通红的眼眶,独对寒冬。
黄尘漫卷,文昭的身影片刻后便找不见了,云葳咬着下颌的软肉,抑制住心头酸涩,拔腿飞快逃离城门处。
对战西辽,殊为不易。
文昭渴盼速战速决,但前线环境恶劣,戈壁狂沙漫卷,自然条件的考验很是磨砺人的心性与定力,也在客观上造就了诸多阻碍。
她没有畏缩怯懦,叫苦喊累的资格,她是全军与天下的领头羊与准心骨,不管心底有多煎熬,面对臣工子民时,仍要表现出斗志昂扬,胜券在握的勇毅与激昂。
红与白,是那大半载岁月里,印进她脑海的底色。
是兵将的飒爽披风,是染血的兵戈长枪,是得胜的葡萄美酒,是百姓的华彩明灯…
是刀剑的冷冽寒芒,是战场的森森白骨,是严寒的漫天飞雪,是庆功的稻米馨香…
苦心人,天不负,南绍的战事在光仪五年的盛夏终结,南绍国灭,王室与大魏称臣。
朝中军备尚算充足,文昭一鼓作气,命萧蔚与宁烨领兵北上,包抄西辽,带领一众将士喋血苦战,总算在年关时,将强敌逼退千里,在西疆筑起了新的防线。
扬眉吐气的大军得胜凯旋,还朝之日,恰逢帝京岁除之夜,所到之处张灯结彩,一派喜乐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