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荫浓蝉鸣柳, 霄长云倦晚星疏。
光仪三年六月初,文昭颁诏:
南绍细作唆使安阳王府与之合谋,行窃国逆举。阴谋败露,倒行逆施, 错上加错, 毒害大魏中书令及其家眷, 灭杀安阳王府意图毁尸灭迹, 实乃禽兽行径,当举兵讨伐之。
自此, 一场国战在西南边陲打响。
炎炎夏日里, 大魏南疆烽火不休。萧蔚领兵在岭南山地里追剿贼匪平乱,宁烨带着大军发兵南绍,攻城略地, 血战一场又一场。
云葳身为宁云两府最年长的子嗣, 接连操办了两场丧事。而云瑶也未能沉浸在谎言里, 终是被文昭送出了宫,直面惨淡的现实。
舒静深被舒珣接回了雍王府养身体,定安侯府一时空寂无人了。
云家的丧事结束, 云瑶主动与云葳请求:
“姐姐,我不再是小孩。我清楚,陛下让娘送我入宫,是以我做人质。我也偷听过祖父与爹爹谈话,知晓云家鼎立百年,位极人臣,是光鲜的危卵, 今日惨剧,他们早有预料。”
云葳淡漠地听着, 话音透着无力:“然后呢,你想说什么?”
“陛下说,我不必再回宫,让我跟你走。”
云瑶揉了揉酸涩的眉眼,苦涩勾唇:“我看出你有心事,也知道你和爹爹不睦。大事我不懂也不问,但我不想和你住,让我住舅父家吧,你回自己府上去。”
“随你。”
云葳无甚情绪,她此刻也不想面对云瑶,更无意与人掰扯血淋淋的现实背后包裹的残酷真相。
云瑶头也不回,转身便出了云府。
“等等,住宁府可以,别乱跑,别出府。”云葳到底是紧走两步追过去,放心不下嘱咐了几句。
她十二岁时已足够独立,但云瑶不是,这人被宠坏了。
“嗯。”云瑶闷闷应了一声,探身钻进马车,与宁府来此迎着的随侍一道离去。
云葳了然,约莫早在宁府时,云瑶就已与府里下人说好了。
“姑娘,咱们也走吧?”桃枝在一侧悄然攀上了云葳的胳膊,柔声提议。
云葳自嘲苦笑了声,仰首望着云府大门外的匾额,吩咐在侧的随侍:
“都是虚妄,匾额摘了吧。你们去账房领了银钱,各自散去,这府邸是时候还给朝廷了。”
云府的家仆都没吱声,满庭朱紫顷刻烟消云散,他们还没回过神来,觉得眼下只是一场噩梦。
云葳不解,萧思玖缘何情愿与云崧一道赴黄泉,也不知安阳王府的大火,是谁人的手笔。自打回了自己的府邸,她闭门谢客,月余都未曾见人。
云瑶给宁烨去过数封家书,云葳却毫无动静。这些事都有专人盯着,文昭对二人的动向了如指掌。
文昭在等,等云葳敞开心门,不以君臣关系束缚着二人的感情,大大方方的来寻她。
可一个多月过去,文昭心底的期待一点一点落空,已然近乎麻木了。
七月秋虫现身,浅吟低唱牵扯着文昭的愁思,她总算了然,指望云葳开窍,难比登天。
云葳会盘算利害,却不会经营感情;在正事上胆大包天,在情感上怯懦如鼠,把心潜藏于阴影下,从不敢迈步拥抱一线天光。
于云家众人,于宁家亲族,于文昭,皆如此。
亭前落花了无痕,枝头翠叶渐生黄。
文昭见御园的桂花已经蓄势待发,水塘畔的玉簪渐渐凋零,她有些坐不住了。
“云葳最近在府上做什么?”
她信步走向湖畔的小亭,立在亭边轻问,好似无心之举。
秋宁每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暗卫送回的关于云葳的消息,这等问题她对答如流:
“陛下,云侯一直在府独居,书房卧房两点一线,除却昨日雍王府派马车来,接她过府一次,再无旁的行动。”
“雍王?”文昭的脚步一顿,转眸追问:“可知所为何事?”
“明面上的话音,是大郡主念及云葳是晚辈,在京无人照料,拉人过去聊天解心宽的。具体的,这雍王府里私密的谈话,婢子不知。”秋宁实话实说。
文昭锁紧了眉心,心底泛着狐疑:舒静深自己都还沉浸在丧夫悲痛中,当真有心力宽慰云葳么?
“两点一线…是否过于老实了?”
文昭负手而立,望着满园银杏点染的金黄,轻声吩咐:“把人召进宫来。”
秋宁意外挑了挑眉,这二人各自躲避两个多月,文昭终于肯与人见面了。
云葳入宫时,扶光已然西斜。
文昭心神不定,无心政务,索性一直在园子里等,命人将云葳引来了御园相见。
数月不曾谋面,云葳在凉亭外的石径上恭谨地大礼参拜,而后便一言不发,干等着文昭开口。
“云侯真是听话,说不来就不来,想了数月也未开窍么?”文昭压制着心头悸动,与人寒暄的口吻强撑淡然模样。
“臣…让陛下失望了。”云葳怯怯低语,还不如傍晚风吹落叶的声音清晰。
文昭深吸了一口气,指尖轻叩桌沿,沉声道:“坐过来。”
云葳踩着小碎步走入亭子内,宫人们识趣儿地退了出去,只留文昭与她在亭中。
“不坐么?”
待到云葳站在她身前,文昭才惊觉,这人瘦了好几圈,脸颊上的骨骼线条分明,显得眼窝格外大,眸光空洞呆滞,一丝灵气也无有。
云葳选了个离文昭最远的位置落座,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又是何必?敢做敢当,却过不了心里的坎儿?”
文昭有些无奈,抬手给人斟了杯茶推过去,话音添了些许逗弄的意味:“为何事消沉?总不会是为了朕吧?”
云葳藏在桌下的手指绞来绞去,头垂得愈发低了。
文昭一怔,余光扫过她躁动的小爪子,颇为意外地追问:
“让朕猜对了?若念着朕,为何不入宫来见?朕好似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云家的处置结果,该是顺遂了你的心意。朕让步至此,都不能令你心软分毫?”
“陛下言重了。”云葳忽而起身跪地,审慎的不像话:
“臣不知这‘心软’二字从何说起。是臣辜负了陛下信重,恣意妄为,愧对陛下。陛下的宽慈恩德,臣铭感五内,此生无以为报。”
“怎得,再说下去,是不是还要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文昭眼底划过一丝落寞:“朕缘何有此决断,缘何退让,不再追究,你不明白?朕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不懂?跟朕装糊涂,没完没了了?”
云葳咬了咬下唇,挣扎半晌,却只吐出了一句:“陛下,臣不值得您如此…”
“够了!”文昭给了石桌一拳,指缝游走的疼痛令她的眉梢隐有扭曲,不由得扶额长叹一声,沉声问着眼前人:
“你几时能学会在乎自己,能勇敢正视心底的期待,不再畏畏缩缩的逃避?你几时肯把正事上的果决与主动付诸于感情,不再让身边人这般苦累?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会莫名其妙的背叛你,抛弃厌恶你,凡事可以商量,矛盾可以化解,并非只有敬而远之一途。”
“臣,不懂。”
云葳有些懵,文昭的话,她当真不太能理解。在她的世界认知里,即便文昭宽赦了云家与她的罪责,也断无可能再接纳她这个徇私的卑劣小人,更遑论奢侈的感情了。
文昭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大有一种重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忽而理解了宁烨旧日里的苦闷与彷徨,云葳的疏离逃避,是刻进骨血里的,这人总在自苦,却毫无意识,不觉得异样。
云葳有极强的自尊心,在想要与人亲近时,总是在刻意讨好身边人。
而但凡外界有一丁点风吹草动,于别人是挠痒痒,于她,可能是令她惶惑惊惧的地动山摇,忙不迭地自揽过失,急于逃避,卑微又可怜。
文昭忖度良久,悄然站起身来,缓步朝着亭外走去。行至石阶处,她脚下重心不稳,突然踉跄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
云葳余光瞥见的一瞬,便匆忙蹿了过去,一把将人扶住,眼底的焦灼与担忧显而易见。
“你为何扶朕?”文昭眼疾手快,捏住了云葳正欲抽离的手,好整以暇地垂眸端详着她,柔声引导:“方才你心里在想什么?”
“臣没想什么,换做宫人也会上前扶着您的。”云葳微微用力,试图把手腕挣脱出来。
话音入耳,文昭顿觉后悔,摔倒太寻常,她该演个别的戏码才对,只可惜再来一次就会过于刻意,反倒会让云葳敏感的心绪更加不安,得不偿失。
“朕累了,你随朕回寝殿。”
文昭见云葳挣扎的厉害,便松开了她的手,淡声丢下一句话,先一步走在了前面,脑子里满是引导云葳正视感情的思量。
文昭恨毒了云崧那个老东西,若不是他荒诞可笑的决断,云葳该能拥有完整的家,有人呵护关爱,养成落落大方的开朗性情才对。
哪怕如云瑶那般被娇纵过度,动辄撒泼,也比现下这般让人省心。
云葳有些吃不准文昭的用意了,她明明破坏了文昭报复云家的筹谋,于公于私,这人都不该对她如此轻拿轻放。云葳扪心自问,若她是文昭,此刻定然对自己恨之入骨,再也不想相见。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寝殿,文昭立在大殿正中等着,可云葳仿佛被无形的手擒住了脚掌,黏在门边一动不动。
“秋宁,外头守着,任何人不得搅扰。”文昭转眸吩咐,抬脚走近门口那战战兢兢的傻猫。
秋宁带着随侍全部退去了回廊外,殿门合拢的刹那,云葳顿觉心脏漏跳了两拍。
文昭趁人晃神儿的功夫,迅捷躬身下去,将她打横抱起,直奔里间的床榻上。小人瘦得不成样子,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抱起来有些硌手。
云葳的身子僵直,没有逢迎,没有往日自然而然流露的扭捏,拘谨,抑或是害怕掉下去而紧攥文昭衣衫的举动,僵硬的躯体宛若丢了魂儿,木讷又呆板。
文昭感受的真切,将人轻柔安放于锦被,她缓缓地俯下了身去,朱唇抵在云葳的耳畔边沿轻语:
“朕给你口头承诺,你信不过,今日换个方式,让你明白朕的心意,可好?”
云葳的呼吸顷刻凌乱了,她急切地想要起身,推拒道:“陛下,臣重孝在身,求您体谅。”
文昭忽而失笑,双手摁着云葳的肩头,眼尾弯弯凑弄她:
“你拒绝的理由,不是自己不愿,而是眼下不能。危机之下说出的话,该有八分可信?而且朕还没说要做什么,你竟慌成这般,是想何处去了?心口不一的小东西,你好让朕废话。”
云葳被文昭噎得语塞,更被她含混的话音激起了满面羞赧的红晕,索性转了脑袋躲清静。
文昭的眸光跟着人的动作游走,云葳根本就是徒劳,避无可避,逃不脱文昭探寻的视线。
“陛下,天色不早,臣该出宫去了。”云葳被盯得不自在,只想尽快逃离。
“三年孝期,可够你仔细思量,敞开心扉,主动躺倒在朕的床榻上,接纳朕的心意?”
文昭直起了身子,侧坐在床边:“给你三年,不能再拖了,你不急朕急。若而立之年还无着落,朝臣的嘴,朕堵不住。”
云葳惊得杏眼圆睁,对文昭的“虎狼之辞”颇为惊诧,这会儿与她说这些,好似有些不合时宜。
“听到没?回话。”文昭捏住了云葳的小鼻子,凝眸审视着她,面色隐有不悦。
云葳被捏得喘不上气,无奈下只得张嘴,带着浓重的鼻音嘟囔:“听见了。”
“放你三个月的假,九月回来当值。还有大半个月,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好,若做不到,朕就接你入宫调理。”文昭松开了魔爪,话音一本正经,不容回绝。
“臣要丁忧三年的,这是规矩。”云葳深感费解,律例鲜明,不好破的。
“想得美,你了却家事,便连国事也抛了?”
文昭沉声嗔怪,甚是霸道地解释:“皇帝诏令官员不准丁忧,继续履职,称‘夺情’,朕便要夺了你的情。”
云葳哑然,她浑浑噩噩闲散了数月,天昏地暗,几近与世隔绝,本已做好浪荡三载的打算,却不料变故来的如此突然。
“云崧做宰辅的能力不差,你擅自行事坏了朕的计划,令中书令一职空悬,就休要躲清静。”
文昭正色补充:“余下的半月,朕每隔五日给你一道策论,你写好着人递进宫来。用心些,否则就来宫里写。”
云葳撑着松软的锦被坐了起来,逮到缝隙就要溜下床榻。
文昭将胳膊展开,便将人挡在了里侧,温声提议:“明日中秋,你不便赴宴,今夜就先跟朕一道用膳吧。”
“再耽搁宫门下钥了。”云葳脱口而出,脸上染了焦灼。
文昭冷哼一声:“朕本也没说让你走,今晚住这儿,没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