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声疾言厉色的斥责入耳, 将方行至大殿门外的云葳吓得心间一颤。
“莫进去。”舒澜意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云葳,朝人摇了摇头。
云葳与人并排站在回廊下,悄悄咬耳朵:“舒姐姐,里面怎么了?”
“启宁长公主在里头, 方才陛下见过御医后, 转瞬冷了脸, 亲口宣的她。至于原委, 我也没听清。她姐妹自幼情谊甚笃,今时陛下竟龙颜大怒, 我们还是留心些为妙。”
舒澜意与人附耳低语, 眉目间隐有惶惑。
云葳不过是去掖庭的小院一趟,寻桃枝取药,没想到回来宣和殿就变了天。她捏着袖子里藏着的小药瓶, 眼底闪过鲜明的纠结。
“哗啦——”
大殿内传来瓷盏落地的脆响, 直将殿外的宫人吓得哆嗦了好半天。
云葳与舒澜意尽皆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云葳已然大致猜到了文昭发怒的因由。
宣和殿书阁内,文婉怯生生伏在地上, 只不住地重复着:“长姐息怒,息怒…”
文昭面色铁青,冰眸扫过一地的药瓶残片,顿觉遍体生寒。
“朕和母亲将你看顾成人,是让你来做这种事的?姐姐哪儿对不起你了,如何就让你狠心至此,嗯?”文昭强压着满腔愤懑, 与人周旋。
文婉疯狂摇头,早已泣不成声。
“回话!”
文昭的胸口起伏猛烈无定, 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愤然朝着外间扬声吩咐:“全都退下!”
一众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宫人如蒙大赦,灰溜溜逃之夭夭,反手将殿门合拢的密不透风。
“婉儿错了,长姐息怒。”
文婉见除却秋宁之外的宫人都被屏退了,忙不迭地爬去了文昭身边,抬手扯着人的裙摆讨饶。
文昭眸色清冷中潜藏着幽沉的怒气,话音更是森然:“耶律太妃给你的药膏是谁动的手脚?是她自己么?”
文婉还是只会摇头:“不,不会的,母妃不会的,这绝不可能…”
“是不是?老实交代!”
文昭蛮力抽离了自己的衣裙,冷眼审视着文婉,沉声警告:“莫要逼我收拾你。”
文婉面露惶然,一双笑眼里涔满了清泪,语气里透着十足的畏惧:
“臣不知,臣真的不知。母妃只让臣换了御医给您备下的那一托盘药膏,旁的什么都没说。”
“她让你掉包朕的药,你想也不想就照做?她递刀让你杀朕,你也杀,对么?”文昭苦笑一声,一时竟看不透文婉是装傻还是真的傻。
“不,不…不是,不…”
文婉抱着脑袋疯狂摇晃着,脸上的泪痕一道道交错如宫外纠缠不休的车辙印痕。
文昭半俯下身子,与人附耳低语:“朕若让你给她送一碟下了药的糕饼,你可敢?”
文婉惊骇不已,眸光怔愣,顷刻瘫坐在地,羽睫都不曾眨动分毫,仿佛吓丢了魂儿。
半晌,她突然抖了下身子,直接以头抢地,给文昭“哐哐哐”地磕头:“求长姐息怒,求您饶了母妃,求您…”
文昭的眼底划过一瞬失落的苦涩,用近乎僵直的手蛮力制止了文婉的举动:
“即便她对你少有疼惜,可姐妹终究亲不过母女,朕自作多情了。婉儿,你不小了,去封地吧,徽州物阜民丰,是个好地方。”
“婉儿不走,姐姐,我从没离开过京城,没离开过您和大娘娘,求您别赶我走。”
文婉复又攀上了文昭的衣裙,死死抱着她的大腿,呜咽不停:
“婉儿不知道药膏有问题,母妃她不会害您的,您对她好,她都记得的。再说,母妃怎么可能害我呢?我是她亲生女儿啊,长姐您信我,信我好吗?”
文昭无力地阖眸长叹一声,文婉有今日天真糊涂的蠢样子,要怪她。
早先的岁月里,她逼着文昱成长变强,便希望文婉能过得自在惬意,从未强求文婉接触真实的皇家底色和朝堂政务。
是她把人护得太好,反被贼人盯上,成了一把没心没肺的,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刺向她腹心的利刃。
“秋宁,带她去太后宫里住一晚,明日送去徽州。”
文昭扫过幼妹涕泗横流的脸颊,只沉声道:“以后凡事多个思量,好自为之。松手。”
“长姐,我不去,长姐……”文婉的手攥的愈发紧了。
“殿下…”秋宁不无苦涩的近前去掰她的手:“殿下听话,不闹了,跟婢子走吧。”
秋宁心下感叹,文昭如此处置文婉,已然是不痛不痒了。若非顾念姐妹情谊,文婉的罪责当诛。
说来,那日本是秋宁去太医署拿药,可巧半路碰上了文婉。
文婉主动提议送药,她与文昭亲厚,大内无人不知,秋宁与槐夏也从不防着她,是以秋宁就这般将手中的托盘转交给了她,自去忙别的差事了。
整整二十瓶药膏,悉数被文婉掉包成了耶律太妃提前备下的替换品,就这么不被提防的,堂而皇之被文婉端入了宣和殿,而文昭也毫无防备,照单全收。
毒药膏里放了大量曼陀罗花子的粉末,只添了丝寡淡又不易被觉察的清淡香气。
文昭几乎日日都会使用此药缓解关节的胀痛,如今不出两个月,只剩了两瓶未曾启封的药膏。得亏云葳意外受伤,这才察觉了异样,点醒了毫无意识的文昭。
不多时,殿门复又大开,秋宁搀扶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文婉,缓步踏出了宣和殿。
云葳的视线停留在那道远去的背影上,心底五味杂陈。她渴慕亲情,却不敢轻信亲人;她本当文昭金尊玉贵,自幼倍得宠爱,该有个尚算完满的家庭。
但今日所见令她恍然,好似事实并不如她所想。
“陛下今日不会有心思理政。”舒澜意抬眸瞧着西斜的扶光,压着嗓子与云葳交谈:“劝你最好也别进去,找个由头做旁的事吧。我去趟前省查问巡幸洛京的进展,半个时辰后就出宫了。”
“舒姐姐慢走。”
云葳苦哈哈撇了撇嘴,她无处可逃,只得在廊下干等着,毕竟今夜还得进去睡觉呢。
文昭颓然地靠在御座上,阖眸苦思了良久,脑海里闪过幼年家人们相处的一幕幕热闹场景,现下却只觉得不真实,仿若一场臆想的幻梦。
文昭并不信文婉会对耶律太妃的心思一无所知,不然这纯真的妹妹就不会在自己的府上独居数月,躲着不肯回大兴宫;更不会在她即位后与她疏离,窝在自己的殿宇里闭门不出。
但事实往往残酷,不管文婉出于何种考量,是否心存侥幸,她都亲手换了文昭的伤药,并选择无动于衷的欺瞒到底,终归是心向着耶律太妃多些。
被一手扶植栽培起来的文昱背刺,文昭无话可说,毕竟幼弟身份特殊,这不再是姐弟的私事私情,朝堂漩涡裹挟下,每一个个体都是无力又渺小的。
可文婉不同,文昭护她十七载,从未让她涉足朝堂,从未想过利用她分毫,给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与洒脱。
文婉要风得风,哪怕要星星,文昭都恨不得给人摘一颗回来。一片真心换来这个结局,当真心寒彻骨。
正如此思量着,秋宁蹑手蹑脚地溜回了书阁,小心翼翼捡起地上散落的碎瓷,又悄悄地回转了身子,意欲悄无声息的逃离。
“站住。”文昭闭着眼睛轻语:“别出去,陪朕呆会儿。”
“是。”秋宁的话音轻微,将瓷片收拢在丝帕里包好,安放去墙角,这才走了过来,试探着询问:“婢子给您捏捏头?”
“嗯。”文昭愁眉深锁,自嗓子深处给了她一个闷闷的回应。
半晌,除了主仆二人轻微的呼吸,再无旁的动静。落日西垂,屋子里顷刻黯淡了下来。
“婢子给您掌灯。”秋宁收了酸胀的手指,转头去找火折子。
“不必,让朕这样呆一会儿。”文昭出言制止了,此刻被黑暗环绕,反令她心安。
云葳望着幽沉无有烛火的大殿,轻叹了一声,转身离了廊下,往西宫去寻桃枝了。
“姑娘怎这会儿过来了?药膏给了吗?”桃枝颇为意外,回望稍显落寞的云葳,满目狐疑。
“陛下该是知道了,我就不必自作多情,平生事端了。”
云葳信步朝着房中走去,将药膏扔在了桌上:“已过三日了,她该是忘了我随口一提的话。她龙颜大怒,今夜我睡你这儿吧。”
桃枝满面担忧:“谁动的手脚,可查到了?下毒的事一波接一波,你在她身边,婢子都有些怕了。”
“不知,启宁长公主被传进了大殿,和她脱不了干系。”
云葳怅然地望着夕阳落日映衬下殷红的天色:“我无路可选,身边人一早给我规划了前路,而陛下她,又断了我的退路。我怕也无用,不是吗?”
桃枝半蹲在云葳身前,满目怜惜,给她理了理额前碎发:“姑娘,先前的事不是你的错,那是个意外。你什么都没说,婢子没吐口,陛下她也未再为难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莫要如此消沉。”
“姑姑的嘴严实,我领教过。”
云葳的语气无奈又气恼:“云老夫人的身份,您早知道的吧,偏生瞒着我。我不知道您瞒了我多少,也不想纠结了。”
桃枝难掩心虚,转身走去了另一间屋子:“婢子给您找一床被子去。”
云葳瞧着桃枝躲闪的反应,忽而理解了文昭的心境。
文昭看不透身边人皮囊下的心是红是黑,云葳也看不透这些追随她的人心底藏了多少秘密筹谋,究竟是利用多些,还是真情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