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殿扶光浅, 风声弱,两道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真切撩拨着悸动的心弦。
“听凭发落?”
文昭低垂的凤眸缱绻,冷笑却不买账:
“朕可不敢发落你,稍不留神就玩一手怄气出走的大戏。今时若开口发落了你, 你又打算逃上几年?朕寻你费时费人费物, 耗资颇巨, 得不偿失。交由刑部裁量, 你怪不到朕头上,去吧。”
“臣不逃, 日后就留在宫里, 哪儿都不乱跑。”
云葳的语气温温软软,满是讨好的意味:“臣若知晓您是中毒乱了心神,断不会如此行事, 是臣胆怯误会, 求您给臣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文昭抬眸望了眼外间的天色, 正午暖阳已然西斜,室内不多的细微朦胧光晕,也要消散了。
她拔腿便走, 对这间小屋和屋中的人没有半分留恋。
“陛下!”
云葳慌得彻彻底底,骤然往前探身,一把扯了文昭曳地的裙摆在手,眼巴巴望着她:“求您了。”
文昭回眸瞥去,云葳杏眼凝波的小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先前的云葳乖觉浮于表面,与人表现亲近只是迫于形势,从不会如此行事。
文昭觉察, 此人心性大变,已然有些诡诈伎俩, 学会卖乖讨好,巧辨时机为自己争取利益了。
“松手!”
文昭有意试探一二云葳的胆色发展到了何种程度,毫不留情的侧目剜了她一记狠厉的眼刀。
生性疏离的人突然扒人衣裙,这小动作实在反常,除非这一年来有人精心护着云葳,让她学会了接纳别人的好意,培养出了敢于撒娇耍滑,挑战权威底线的习惯。
一声呵斥入耳,再对上文昭冷冰冰的眼神,云葳的心脏转瞬漏跳半拍,惶然缩回了手,垂着眸子再没敢吱声。
她不该心存侥幸的,文昭的喜怒都是按照需求随机应变的,哪儿有真情实感?
文昭拧眉盯了云葳许久,这人傻呆呆的,愣在原地半晌,大气儿都不敢出,实在是没什么胆色。
她甚至满心失望,胸口都在发紧,方才萌生的一刹欣喜顷刻隐匿无踪。
文昭暗自揣测,云葳或许只是怕得狠了,不愿去刑部受罪,这才卯足勇气做了最后的挣扎。
一个眼神就把人吓破了胆儿,云葳还是从前那个患得患失,怕人厌弃的傻丫头。
“明日便是上元,你回家去吧。”
文昭有些无奈的出言:“既中毒未解,朕着人暂缓对你的处置,退下。”
“臣,谢陛下开恩。”云葳小声应承,无声从地上爬起,踩着小碎步溜得飞快。
云葳自打入殿见了文昭,直至仓惶逃离,左不过半个时辰。饶是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的心绪却已然几度起落,算是把这些年与文昭相识后的,过往种种情愫悉数回味了一遍。
云葳看不透文昭的心思,从前不行,现在不行,约莫以后也不行。
文昭孤身立在宣和殿的花窗下,凝眸望着云葳走远的背影,心里异样的感觉不减反增。
这一年来,她无数次开解自己,无需把云葳放在心上。即便这人是稳定朝局举足轻重的一枚棋子,但也不是没了个毛丫头便制衡不了前朝彼此间提防猜忌的世家权贵。
但她总会时不时的想起云葳这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来,仿佛对此人已不再是对寻常臣子的情愫。
文昭自嘲,安抚自己,许是演戏太久,在毒素的作用下,神思混乱,入戏太深,真把云葳当妹妹爱护了。
可今日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今日晌午,柔光里的佳影一步步走近廊下,文昭才发觉,这久未谋面的人现身的刹那,她复杂的心绪里并无一分属于长姐对叛逆幼妹的担忧与关切。
自然,也非是对臣子欺君违逆的憎恨,反倒有些激动,有些怨怼,还有三分想把人控于身侧据为己有的霸道与悸动。
此等想法逾矩分明,不免过于危险。
可文昭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给人宽衣解带时,瞥见云葳羞赧又胆怯局促的容色,她好似很欢喜。
云葳隐忍,她会心疼,云葳被吓得神色支离破碎,她恨不得把人揽入怀中安抚。
可她不能。
为君,不可纵臣,更不可纵己。
眸光怔怔地立在窗前,文昭心烦意乱。
或许这份压抑许久的情愫,在醉酒赶走云葳那夜,就已经萌芽了。
她非恣意妄为的君主,再无理智,也不会把寻常朝臣或是自家调皮的幼妹倒挂房梁,做她喝酒消遣的乐子。毒药只是放大了心底玩味的躁动,迫使她释放了压制已久的欲望罢了。
“陛下…”
刚刚从外间折返的秋宁望着文昭视线点落的,空无一人的宫道,近前小心出言:“云侯在外的行踪都查实了,您现下要听吗?”
“整理成文放去书阁。”
文昭心劳意攘,沉声吩咐:“近日任何人不准提云葳,也不准她入宫,让宁烨将她禁足在府。”
“是。”秋宁本以为云葳回来,会让文昭情绪好转,如今看来,她的算盘落空了。
文昭阖眸一叹,可就连闭眼,脑海里也都是云葳惹人爱怜的容色,直令她手脚发麻,只得愤然甩袖躲进温暖的书阁里假寐,遮掩一瞬促狭的容色。
元月的北风寒意熹微,昼夜不灭的装饰宫灯点染着朱墙的隽柔雅意。
云葳耷拉着脑袋孤身出了宫门,一直在外面等候回音的宁烨深感意外,赶忙出言唤她:“惜芷!”
云葳不免诧异,倏地转眸去瞧。
她本以为被气了个好歹的宁烨早该在她进宫时就回家了的。
“陛下准你出宫了?”宁烨拿不准时局,试探着提议:“上车来?”
云葳三步并两步窜上了马车,疑惑询问:“桃枝呢?”
“她入宫给你取先前留下的杂物了,拿不准陛下对你的安排,她还在宫里等消息,我让人给她传话,叫人赶紧出来。”宁烨边说边探身出去,与随侍耳语了几句。
话音方落,便见秋宁急匆匆的从宫里追了出来,气喘吁吁道:
“夫人,陛下口谕,命您即刻把云侯禁足在府里。”
宁烨容色一僵,难掩尴尬的回应:“记下了,有劳秋总领。”
她早料到,文昭不会如此好心,对云葳轻拿轻放。
回了车内,宁烨正色询问云葳:“应对的可还容易?陛下怎么发落你的?为何让我把你关在府里?”
“她说容后再议。”云葳瘪了瘪嘴,托腮嘟囔:“等我解了毒,或许要搬去刑部住了。”
“住刑部?”宁烨一脸费解:“她给你指了什么差事?姑娘家家的,不好去那里当差吧。”
“吃牢饭,哪里是差事?”
云葳愈发沮丧:“浑身解数用尽,软话也说了,没用。她要问罪旷官,逃不掉。”
宁烨一脸狐疑,以她对文昭一贯行事作风的了解,文昭今日能放云葳出来,就不会事后真把人扔去牢狱才对。
“先回家,别多想。”宁烨拍了拍云葳的肩头,轻声安抚。
母女二人先一步离去,桃枝出宫往宁府去的半路,见身后无人留意,直接绕道去寻了阁中人,交了几粒滋补丸药给人查。
待她办事回来,云葳正抱着小枕头在床上发呆,瞥见她便问:“拿到了么?”
“放心,送去查验了。”桃枝轻笑着回应:
“婢子还听说,观主现下就住在皇城内太医署附近,一直未曾离京,好似是陛下看中了她的医术,对她礼遇有加。若这人没问题,也是您日后的一大助益。”
“她底细太干净了,蓝老查了近一年都无甚有用的线索,未免奇怪。”
云葳不认同桃枝的说法:“若真是自幼孤苦无依的流落四处,她真的会有今时淡然不羁,收放自如的气度和谈吐不俗的学识涵养吗?”
“您若真疑对了人,那她便是深藏不漏的毒蛇,盘踞在林老身边多年都未被察觉,实在令人胆寒。”桃枝容色渐冷,眸光有些怔愣。
“走一步看一步吧。”云葳蹬着小腿儿,粗暴踹开锦被,一出溜就躺了进去。
“姑娘,矜持些。”桃枝弯了眉眼嘲她:“大姑娘了,注意行止。”
“去去去,我累了要睡觉。”云葳嫌弃的将被子蒙过头顶,闷声赶人。
桃枝嗤笑须臾,暗道这一年多闲适的岁月让云葳活泼了好些,悄然抬手给人拉下了帷幔。
翌日便是云葳的生辰,宁府上下给她操办了热闹的宴席,云葳还被迫见了自己的舅母——舒静深。
她并不想赴宴见人,尤其不想见舅母这个新家人,毕竟雍王府家眷的身份太过特殊,而此人的妹妹舒澜意也在文昭身边。
放眼身侧,同侪皆亲故,这种关系过于微妙。
好在过了上元节,新岁佳节就彻底结束,一切回归正轨,无甚应酬事。
许是拿捏不准文昭的态度,云家人也不曾上门生事端,云葳乐得自在安宁。
平顺的日子过了半月,转瞬便是二月光景。
文昭拉着舒澜意去了御园的湖心亭小坐,她靠在摇椅上,满面悠然,等人给她烹一壶馨香的花茶。
秋宁忽而小跑着赶来,与文昭咬耳朵:
“陛下,暗卫回报,另有一波人马也在查青山观主叶莘的底细,那群人行事缜密,暗卫跟丢了。”
“愈发有意思了,朕查云崧,有人默契的也查云崧;朕查个坤道,便也有人查坤道。朕身边竟藏了个耳目通天的细作。”
文昭毫不遮掩,垂眸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直接扬声说了出来。
话音落下,舒澜意的眸子里划过一瞬错愕。
她有些好奇,是何人有这本事,敢在文昭眼皮子底下生事端,还做得如此高调,丝毫不避帝王耳目。
“澜意,”文昭状似拉人闲扯:“你见过念音阁的人行事吗?”
舒澜意斟茶的手猛然顿住,匆忙起身拱手道:“臣从未见过。”
于舒家而言,念音阁是个过于敏感的存在。
前雍与大魏王朝更迭的那几年,任凭朝堂动荡飘摇,门阀相争,权力倾轧,念音阁却按兵不动,好似从江湖中销声匿迹了。
是以民间风闻,这个中立宗门,本质非是守山河,而是护舒家的皇统,改朝换代就撂挑子不干了。
“茶要老了。”文昭扫过茶炉下红融的炭火,莞尔轻笑:
“紧张什么,朕就随口一问。如今朕与你说话,还得好生掂量几番不成?”
舒澜意赶紧将茶炉的火熄了,乖觉地捧着一杯热茶走到了文昭的身侧:
“您请用,小心烫口。人言可畏,外间风言风语传了多年,臣与家母皆有耳闻,是以再听到这三个字,未免心有余悸。”
文昭抿嘴笑了笑,接过茶盏端在手中,与人打趣:
“朕便是喜欢你有话直言的爽利。方才秋宁说,有人与朕的人一道查案,撞在一处的巧合不是一两回。朕的人不是吃白饭的,却屡屡败北,把人跟丢。能有这番本事的人马,朕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传说中无所不能的念音阁了。”
舒澜意丝毫不遮掩眼底好奇的神色:
“臣倒是很想会会这群神出鬼没的人,不知他们是否真如百姓所传,有翻手为云的本事,各个都是能人奇才。”
“朕也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