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暖晕载红枫, 迢迢银河漫苍穹。
午后天光大好,秋风不燥。卧房门窗大开,小院里银杏的金黄铺陈满地。
云葳自听到桃枝所言,知晓自己考中功名的事实, 便气鼓鼓地撒丫子跑回了卧房, 倚在窗棱处, 半晌没挪窝。
文昭答应过的, 只要她得了功名,便既往不咎, 可这人把承诺当放屁, 竟把她拉去牢狱耍诈。
云葳气得紧握双拳,小嘴撅起的弧度,可堪与池塘里的锦鲤作比。
桃枝匆匆追着她回来, 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 在旁引诱了许久, 都没能让她开口说话,不知这人缘何就生气了。
“为什么哭了?告诉婢子好不好?”
桃枝甚少见云葳如此生气的模样,脑子里竟浮现出从前在余杭见过的一尾鱼的模样——河豚。
云葳默然撑着下巴, 只管眺望苍穹。
桃枝大着胆子伸出食指戳了戳她鼓胀的小脸:“笑一个,姑娘把自己气得跟小鱼似的。”
云葳心烦意乱地拂开了桃枝的手,敛眸低语,口吻算不得好:“姑姑别闹。”
“殿下着人操持了午宴,给你庆祝。”
桃枝试探出言:“婢子给你上妆?你脸上妆都花了。”
云葳蹭地从窗边站起身来,一骨碌爬上床榻,将锦被蒙过头顶, 闷闷道:“不去!”
桃枝疑惑的将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脚步匆匆去寻送她回来的秋宁。
行至主院廊下, 桃枝拉过优哉游哉的秋宁,正色询问:
“你带她去了何处?她到底怎么了?回来就不对劲儿。”
秋宁抿了抿嘴,回应的甚是敷衍:“你问殿下或问她自己去,我没什么好说。”
桃枝转了转满是狐疑的眸子,丢给秋宁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拔腿就回去寻云葳了。
秋宁三缄其口,文昭铁定没干好事。
云葳的红眼框,八成不是被气得,就是被吓得。
桃枝来去匆匆,可她回来时,卧房门窗紧闭,与她走前大相径庭。
不必问,定是云葳爬起来自己关上的。
她猜测,此刻门窗大抵都推不开了。
事实也是如此,约莫云葳在里面落了锁。
时近晌午,意气风发的文昭自外间归来,还领回一匹成色上佳的枣红小马。
入府不过须臾,她便转头吩咐随侍:
“把这马打理干净,配副上好的鞍鞭,午后有用。叫云葳来前厅见孤。”
文昭今日心情大好,套出了云葳的话倒在其次,最主要的,云葳得了功名,元太后的懿旨便如废纸。
国朝律例写得分明,无论男女,身有功名可不入内廷。
云葳凭一己实力,让元家与云相的计谋落空,实乃美事一桩。
见文昭归来,秋宁殷勤的给人端茶递水,更衣换妆。
好一番折腾后,过了小半个时辰,文昭却还没见到云葳的影子:“去催催,云葳磨蹭什么呢?”
秋宁领命前去,就见桃枝一脸无奈地立在秋风中,神色比随风飞扬的发丝都凌乱。
“怎么了?”秋宁颇为诧异的与人搭讪。
“拜你家主子所赐,她连我都拒之门外了。”桃枝转头望着紧闭的房门,抱臂长叹。
秋宁眉心一凝,抬脚走去廊下,伸手敲了敲门:
“云姑娘,殿下叫您去赴宴,给您办的宴席马上开了,您先出来。”
秋宁等了半晌,里头一星半点的回应都没有。
她转眸去瞧桃枝,桃枝无奈地摊了摊手。
秋宁灵机一动,戳破了窗纸,贴着小孔往里观瞧,寻觅了一圈都没找见云葳的影子,这人八成在屏风后的床榻上。
思及今日文昭在襄州狱的举动,秋宁撇撇嘴,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归来时,文昭正立在回廊下吹风,余光瞥见秋宁孤身回来,她不免意外:“人呢?”
“殿下,云姑娘怕是恼了。”
秋宁心虚地垂眸低语:“婢子叫门许久,她一声不应。桃枝都被她锁在了门外,孤零零站在院子里吹风呢。”
闻声,文昭柳眉蹙起,瞧着秋宁满目诧异:
“方才分明害怕的紧,这会儿气性如此大?再去,就说是孤的命令。若不听,这几日就关在房里,不必吃饭了。”
“殿下?”秋宁不大认同文昭的举措:“当真要如此说?云姑娘的脾性,怕是…”
“去说。”
文昭不以为意:“豆大的孩子,还敢抗命不成?文婉都不敢违拗孤的心意,谅云葳没这胆子。”
秋宁腹诽,您妹妹和云葳,那即便都是小豆子,也是一红豆,一绿豆,绝对不可混为一谈。
硬着头皮去传了话,不出秋宁所料,云葳根本无动于衷。
秋宁不过公事公办,脚步轻快的直接回去寻文昭复命了。
彼时管家已前去找文昭询问是否开宴,毕竟膳房的菜色都已备好,时辰也差不多,再不开宴,众人都等急了。
宁烨也被槐夏请了来,此刻正在文昭的书房里静坐喝茶。
秋宁立在廊下,一时有些尴尬,没好意思进去,只冲着投来探寻视线的文昭摇了摇脑袋。
文昭深感意外,凤眸转瞬觑起,食指尖不住的敲击着身侧的扶手,默然良久才轻声吩咐:
“开宴吧,云葳今早吹风受了凉,身体不适就不必赴宴了,给人将吃食送去。”
秋宁悄然挑了挑眉梢,自觉主动的接下了这个任务,免得让旁人发觉文昭扯谎。
“殿下,”听得文昭说云葳身子不适,宁烨适时出言:
“此事过去,想必京中也不会揪着云葳发难。她身体虚弱,非但不能帮衬您,还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不如让妾把她领回去,养好身体再给您送来。”
文昭讪笑一声:“夫人这是觉得,孤府上的人照顾不好她了?”
“妾绝无此意。”
宁烨有些促狭的笑了笑:“妾只是怕她给您添乱,您对云葳关照良多,妾感激不尽。”
“夫人也去宴席凑个热闹吧,孤有些累,就不去了。”文昭半撑着额头低语,直接赶人。
“妾谢过殿下,既然云葳身子不便,妾不留了,告辞。”
宁烨温声回绝了,她已然察觉,文昭的情绪不太对。
府中宴席上,属官们大眼瞪小眼,操持宴席的主子没出现,宴席的主角也没现身,平白便宜了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胡吃海喝一顿,当真是新鲜。
宁烨离了府中不久,文昭便坐不住了,起身直奔云葳的听竹园。
敢无视她命令的小丫头,云葳是头一号。
也就半个时辰的光景,秋宁来来回回的跑了三趟,晃得桃枝心烦。
等到脚步声复又响起,桃枝没好气的抱怨,“你有完没完…殿下…”
文昭沉着脸顿住了脚步,视线扫过安放在一旁石桌上的食盒碗碟时,凤眸中的霜色险些把身前的桃枝给冻在原地。
“你就在外头等?”文昭有些意外桃枝的行径:“她以前也是这般耍脾气的?”
桃枝攥了攥自己交握的手,如实相告:
“姑娘没什么脾气,婢子也就撞见过一回。是她叔父派人接她回家,让她准备嫁豪绅的那次,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耗了三天三夜。最后是林老砸了门,才把人带了出来。”
“这叫没脾气?”
文昭苦笑一声,眸光虚离地凝视着眼前的房门,趁桃枝不备,倏的抽出了她从不离身的长剑,风风火火的提着剑扑向了房门。
桃枝大惊失色,拔腿便追:“殿下!您别冲动…”
“哐当——”
文昭毫无文雅可言的给了房门一脚,随即长剑往里一插,手腕一翻,里侧的门闩便滑脱了。
她反手将长剑扔给身侧的桃枝,背着手长驱直入。
窝在锦被里的云葳断没料到文昭如此粗鲁,听得砸门的响动,她一个鲤鱼打挺就窜了起来,一脸警觉的盯着步步紧逼而来的文昭。
文昭咬着后槽牙,唇角却不合时宜的微微勾着,脸上神情瞧着有些诡异骇人。
云葳见她上前,便悄然往后退去,自榻前退到妆台处,却依旧躲不过文昭。
她贴着墙角试图伺机溜出门去,那点儿小心思却根本逃不过文昭鹰隼般的视线,笨拙的动作更及不上习武的文昭矫健灵动的身姿。
见人要逃,文昭迅捷出手捏住了她的肩膀,微微用力往后一扯,便把瘦弱的云葳压在了身下的妆台前:
“若还想要你的猫爪子,孤奉劝你别乱动。”
文昭的指节捏着她的肩膀窝和纤软的手腕,云葳深觉危险,当真不敢再挣扎,老老实实的半趴在妆台前,脸上因着羞愤,泛起了一抹潮红。
等人彻底安分了,文昭才松了力道,将她半推半就的拉去了院子里的石桌旁,摁了人落座。
“跟孤耍脾气的,你是第一个。”
文昭随手拎过食盒摆弄:“是你欺瞒诓骗孤在先,孤审你还审错了?你又是用毒又是设局出逃,哪一件事都不算规矩。身为孤的属官,孤还不能教训你了?”
云葳垂着脑袋半晌,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就在文昭要失去耐性的一瞬,云葳忽而离席,规规矩矩的跪在了她的脚边:
“殿下,臣知您去余杭,是为寻家师的书稿。臣会把书稿给您完完整整的誊录成册。臣与您本无交集,写完此书,于您也没了用途,届时求您放臣离去。”
“孤不听小孩儿赌气的气话,起来吃饭。”文昭有些不悦的瞥了她一眼,语气却是平平淡淡。
“臣所言,非是气话。家师曾有叮嘱,书稿宁无人可继,也绝不错付。臣盼自己的抉择不会辜负家师心血,也盼殿下如愿以偿。但臣志不在此,不愿被政局裹挟,求您成全。”
云葳以额触地,声音虽柔却掷地有声。
“绝不错付?那你就这般将书稿交出来,是否有些鲁莽?孤是怎样的人,你看清了?”
云葳的反应令文昭惊诧,她只好转了话题与人周旋。
“治国之策,当交于君。臣不知您是怎样的人,但臣知道,帝京那位行事莽撞,知道云相胡为,知道元太后让臣惊惧。臣恨他们为一己私欲搅弄风云,自不会把家师的物件给他们。”
云葳的语气里透着倔强。
“放肆!陛下和宰辅,是你妄议的?不要命了?”文昭听着云葳大胆的言辞,直接拍案而起,沉声斥责。
“臣口无遮拦。”云葳执拗的喋喋不休:
“臣本性如此,狭隘冷漠,无心无情,肆无忌惮,不修边幅,不适合留在您府上,也不想沦为旁人争权夺利的工具和物件。”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
文昭垂眸审视着她,对身前的云葳深觉陌生,好似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孤生性要强,偏爱迎难而上。你这不服不忿的臭脾气,孤还就要管一管。起来吃饭,别等孤说第三遍。”
“不。殿下强留臣,会后悔的。”
云葳的话轻飘飘的,与身边打着旋儿飘零的落叶无甚区别。
云葳说自己没说气话,文昭却是清楚,她就是在说气话,而且此刻正是气头上,热血涌满了头顶,将脑浆的地方都给占了。
听着小人毫无杀伤力度的威胁言辞,文昭竟有些哭笑不得:
“好啊,孤等着,看你打算让孤悔到什么程度。”